夜話
2024-09-14 12:39:50
作者: 為衣山人
夜話
趙醒蹲坐下,鐵甲叮噹響,「罷了,還有力氣走路麼?」
言梔吃力扶著雙膝起身,道:「可以,聽將軍安排便是。」
趙醒拉著孫澄音起來,後者靠著汀芒,噓喘幾口氣,問:「繼續走便是邕州,邕州大雪恐怕只會更甚,如此寒夜前行,恐怕凶多吉少。」
趙醒搖頭道:「雪災已然控制住了,不遠處便是邕州城,祁府距離此處不過幾里路,若再晚些,天亮雪淡,恐怕草原騎兵會有所察覺。」趙醒想了想,又補充道:「他們個個是兇惡的狼,是鷹,眼神比中原人好上太多。」
孫澄音若有所思,看著一旁不開腔的言梔,等候他的後話。
「這兒離留州遠嗎?」言梔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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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留州?」趙醒忖道:「不遠,但也不近,留州動盪依舊,你是有什麼打算?」
言梔轉而看向孫澄音,道:「你的任務不過是護送我至夔州,往後,你是暫留於此,還是回到故園,又或者趕回裕都,皆由你自己做主,大可不必與我一路向北。」
孫澄音怔了片刻,旋即笑道:「我當是為何提留州......既是如此,公子便不必憂心小人的決定了,小人甘願向北,即使是做一匹馬,馱著公子過歧砂關,再大的風雪小人也甘之如飴。」
言梔借著趙醒鐵甲飄閃清明的寒光,深深望了一眼孫澄音,眼神中並無感激,唯有不解。
「你何時得了這個忠僕?」趙醒笑問,餵汀芒吃糧。
言梔垂眸掃見蘇迪雅,她正蜷縮著酣睡,諸事紛擾皆吵不醒她的夢。
言梔刻意放低聲音道:「什麼忠僕,他是馬,他方才還說了。」
孫澄音低低的笑了,將蘇迪雅抱在馬背上,一切準備就緒,汀芒的眼再次恢復清明的光。
「想必祁歸遠如今已然燒好熱湯,只等公子去嘗嘗他的手藝。」趙醒溫和提醒道。
言梔頷首道:「將軍,那便啟程吧。」
關外冷颼颼的寒風織著苦行者的路,坍圮的牛棚與深埋雪地,只露出一根歪斜的旗杆的羊圈,言梔環視著周遭的一切,邕州的災情傳進裕都貴人們的耳朵時,還是刻意溫柔了許多。
幾里的長風為刃,將蘇迪雅生生割痛睜開了眼,她偎抱著馬首,問道:「哪、哪兒?」
言梔指了指不遠處的一盞昏黃的燈,道:「我們就去那。」
蘇迪雅點點頭,再次縮回馬首後頭。
「你是草原人,這兒是邕州,你想回家嗎?」言梔放慢腳步,湊在蘇迪雅的身邊問。
蘇迪雅遠遠眺望覆雪的山峰,搖首否定道:「不,不想回去,等,等他。」
「等誰?」言梔話音剛落,便想起了那個困在裕都地宮中,尚且不知吉凶的呼延臻,他望著蘇迪雅,道:「好吧,我們快到了。」
他大抵是不太明白的,不太明白為何身邊的他們都不願意回家,言梔舉頭想看一眼懸掛夜空的嬋娟,卻也只看見飛舞瘋卷的大雪。
「將馬帶去柴房,外頭風雪這麼大,不要一晚上它就會死。」趙醒提醒道,看了一眼孫澄音,「這般好的馬,陪你從裕都到夔州,又過了歧砂關,感情當真是要比人還親了。」
「是啊。」孫澄音略笑笑,便隨著下人去柴房。
趙醒摘下言梔的斗篷,拋給大夢初醒的蘇迪雅,道:「侍女莫養懶了,你且隨我去廳堂,剩下的事叫給他們來辦便是。」
容不得言梔拒絕,他便被趙醒半拐著進了屋,門被風吹關了,祁歸遠正坐在桌前燙羊肉吃。
「可算來了?」祁歸遠只擡頭,沒工夫放筷子。
二人落座,圓桌不大,三人坐著不擠也不寬泛,言梔喝了口熱騰騰的羊湯,發出一聲舒服的喟嘆。
「說說吧,我走之後,裕都都發生了些什麼。」趙醒端起碗舀湯。
言梔忍著飢餓,撥弄著湯匙,故作輕鬆道:「裕都每日都唱大戲,看你想聽什麼了。」
「將軍在裕都布下天羅地網,什麼好戲聽不著啊?」祁歸遠笑道,給言梔添了一筷子肉。
趙醒此時也放下碗,笑道:「是啊,什麼聽不著,只不過這回不知怎的,還就真聽落了一件,我是百思不得其解,這不就來問問言公子。」
更漏的微響猶如山羊的反芻,言梔的目光幽闃如夜,「將軍所說是何事,不妨直說。」
祁歸遠此時在一旁笑著寬慰:「先喝湯,再吃肉,小公子是頭一回來朔北,朔北皆是些五大三粗的匹夫,講話不如池照那般軟語絮絮,讓人聽著骨頭先軟。何必如此緊張,方坐下便要大動干戈?」
趙醒此時擡起酒杯,笑道:「我給公子賠不是。」
言梔卻按住趙醒的手臂,盯著他的眼,道:「我配不上將軍的酒,風雪大得沖人頭腦,難免教人胡言亂語,但我既肯千里赴約,將軍又何故不信?」
趙醒放下酒杯,訕笑道:「我又怎會不信你?」
言梔執起杯盞自罰,一飲而盡,歡暢淋漓,「將軍想問的,事無巨細,我一一作答。」
趙醒鼓掌而笑,道:「好,好,那麼這第一問,便是問那呼延臻,」趙醒陡然沉下聲音,道:「此人何在?」
「地宮,酆都,將軍再熟悉不過了。」言梔回答。
「他怎會在那?」趙醒愕道,湯匙跌回碗中。
言梔回答道:「呼延灼派刺客入京殺他,正好我任職刑部,這才與呼延臻做的交易,我送他入地宮,若他能收攏軍心,有朝一日破土重生,草原大亂想必是指日可待。」
「若他沒這個本事呢?」祁歸遠不由問道。
「那便讓他死,」言梔目光灼灼,似能融雪,「他若沒本事,便死在裡頭,我放他走時知會了謝聞枝,他一把火燒了刑部大牢,到時候養個身量相當的死侍自稱為呼延臻,照樣能夠掀起風浪,為將軍所用。」
「謝聞枝可是出了名的寵臣,他怎會答應你?」趙醒蹙起眉問。
言梔淡笑道:「將軍有所不知,魏邤同他爹做交易,投毒殺了謝疏林。」
「竟有此事......」
祁歸遠提醒道:「將軍方離開不久,探子的密報就來到府中,信還躺在書房的烏木匣子裡。」
趙醒略略點頭,道:「還有一事,你先前來信,托我尋求戚筠下落,說此人蹊蹺可疑,又是發生何事?」
言梔輕蔑一笑,道:「妖道可恨,從近來看,便是他給魏邤的毒,殺了謝疏林。若從遠觀,他也曾同魏煦昭交易,只是不知交易所為何事,我這才書信給將軍,望將軍多留心。」
趙醒一時默了聲。
「將軍?」言梔疑道,心中發緊,「可是尋到他的下落了?」
「此人倒是不難找,只是若想同他見上一面,又是不太容易。」祁歸遠道,「你可知,現任的伊氏國國師,便是一個叫作戚筠的?」
言梔驚道:「國師?」
趙醒點頭道:「呼延灼此人雖說狡詐,但也不算是個心有城府,不可莫測的,我十五歲上戰場,第一個交手的便是他,對此人我再了解不過。今年他忽然崛起,一路殺到了烏爾圖被擁戴為王,本就蹊蹺至極,後來得知是他身邊有一軍師,始終為其出謀劃策。」
「想必那人便是戚筠。」言梔冷冷道。
「沒錯,如此看來,此人是不得不防了。」趙醒凝重道。
言梔輕笑道:「將軍何愁?不如先說說你的計劃,將軍不會一輩子都要做那被人構陷的反賊吧。」
趙醒看著言梔,突然朗笑道:「誰和你說我是被構陷的?」
「什麼?」言梔怔愣半晌,遲遲沒有答話。
只見趙醒繞過桌案,從脫下的鎧甲後取出一捲地圖,「嘩啦」一聲鋪在了地上。
「反賊又如何?公子對魏氏不同樣心生反意麼?從方才談話聽出來了,趙某本以為自己是敵眾我寡,卻不想有公子,有丞相,有謝家郎,如此看來倒並非是嚴峻場面,反倒是天助我趙某。」趙醒取來長矛,直指裕都。
言梔側過身,架起二郎腿笑,「將軍,我反的是魏煦昭,但我可不反魏籍,他必須穩坐東宮。」
祁歸遠忍不住問道:「魏籍確實是個能人,但卻過於婦人之仁,可做謀臣,卻難做帝王,你又何必吊死在一棵樹上?」
趙醒同樣不解,將目光投向言梔。
「將軍,我姓言,不是池照落魄世家,而是滄海。」言梔淡笑道。
「滄海?莫非是......」
言梔輕點頭,道:「先皇后言傾瀾,正是我的堂姐。」言梔道。
「我總不能反他吧。」言梔說道,「將軍若不放心,大可不必將目光放至如此遠處,殺了魏煦昭才是重中之重,現在,至少此刻,言梔對將軍一片赤誠。」
「好、好!」趙醒笑著點頭,又將矛頭直指暄州,道:「我假意投靠草原,實則是想借他們之力,拿下朔北三州,以暄州為界,先闖出自己的一片天地,而後,呼延臻這顆棋子便派上了用場。」
言梔道:「屆時呼延臻回歸草原,將軍穩居朔北,倒也不失一樁美事。」
「不。」趙醒斬釘截鐵道:「我還要南下,去裕都。」
「殺魏煦昭?此事將軍倒不用上趕著......」
「去接辭盈。」趙醒打斷道,擡眸對上言梔不可置信的目光,「我的妻子還在裕都,我要接她回鄉。」
「將軍,取下魏煦昭人頭容易,出裕都便難,屆時派下人將徐姑娘接來朔北便可。」言梔提醒道。
「那便闖出我自己的朝堂!」趙醒語調堅決,宛如閃電驚駭言梔的心。
「你是怕我取那小子的皇位?」趙醒笑意闌珊。
「齊國從不缺有野心的,」言梔平平道,「有反賊,也會有餘孽。」
「何意?」趙醒眯起眼眸,問。
言梔道:「辛辭傷要帶舊臣回舊都游京,魏籍要順利登基,將軍要做北方霸主,長槍卻直指明堂。我從不介意天下三分,若能同所想那般容易,朔北,中原,南厲,正好三分,但就算約定如此,便會有人守規矩麼?」
趙醒一時默了聲。
祁歸遠笑道:「往後事,往後議,還要著許多年呢,將軍總得先打下朔北三州,魏籍也得守住東宮,不被雍王算計才成。」笑很玄,很蒼涼,話卻入了二人的心。
趙醒收起地圖,放回長槍,望了一眼窗外寒澹澹的天色。
「明日同我去赴宴。」
「什麼宴?」言梔撐著下巴,目光順著他的衣角往上。
「呼延灼還在發愁他那寶貝侄子,等不及要宴請你,就等自裕都來的言公子能給他吃一顆定心丸。」趙醒回過頭,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