羌州
2024-09-14 12:39:48
作者: 為衣山人
羌州
「怎麼這時候下雨?」帆帆趕忙抱下衣物,小跑回了檐下,望著無盡連綿的冷雨。
潮嗒嗒,濕漉漉,帆帆拿出火摺子,一下、兩下,終於將油燈燃起。馬廄的燭台受潮了,蠟燭歪斜倒在一旁,好一會才點上火。
這下好了,師父的衣服怕是永遠不會幹了。
「咚咚,咚咚。」
「來了來了!」帆帆丟下馬草,拍了拍手,「您老人家下次再不帶鑰匙,我可不管您。」
拉開柵欄門,是一青年模樣的男子,不過他邋裡邋遢,衣服上都打滿了補丁,徐小滿脫下他的蓑衣抖了抖,他也摘下草帽。
「您下次自己擡擡手就能將這柵欄移開,我當您走的是正門呢。」帆帆嘟囔著嘴抱怨道。
那男子只笑笑,並未作答。
「師父,咱們客棧八百年不見人了,今兒個可倒好,一來來了一桌!」歡悅的火星在帆帆眼中閃,他邀功似的湊上前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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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來了便是客,好生招待便是。」男子不為所動,只跟著帆帆往屋子裡去。
帆帆頻頻回頭,最後泄氣道:「師父......」
「回去,燒兩碗餛飩來。」男子吩咐完,便繞至賓客桌前徑直坐下,眼中洋溢著對來者的興趣。
「來羌州做什麼?」他撐著下巴問道。
言梔略略擡頭,道了聲:「過關。」
「想過歧砂關?」男子問道。
「不然呢?」言梔依舊把玩著手串,孫澄音正為他上著藥。
「想過歧砂關的人多了去了,只是他們為何過關,那都是各懷心思,我是這家客棧的掌柜,唯有我能帶你過去。」男子說道此處自信滿滿,像要變得容光煥發。
「嘶......」言梔撚動珠子的手頓了一下,眯著眼抽氣。
「這還疼?」孫澄音側首問道,又給患處多上了幾層膏藥。
掌柜嘖嘖嘴,道:「得了傷病想過關,這可不容易,過關的理由呢?」
言梔輕咳兩聲,說道:「還有什麼原因?去邕州唄。」
「去邕州,還是去草原?」掌柜定定盯著他看,在言梔漆黑的眸子裡尋破綻。
「去草原做什麼?」言梔反問道:「去邕州已然非我所願,天寒地凍的,大雪沒過膝蓋,若還要去草原,那我情願乾脆不來這一趟。」
「是啊,草原沒什麼好的。」掌柜哂笑道,瞥了眼角落,「瞧瞧,那個邋裡邋遢,蓬頭垢面的瘋子,他就是過關落下病症,又執意前往草原,最後不知發生了些什麼被遣送回來,曾經玉樹臨風的公子哥也落得這般田地。」
「半瘋半傻,又嗔又痴。」掌柜冷笑道。
「你這掌柜好生奇怪,我家公子說了不去草原,還說這些個嚇人的作甚?」孫澄音收起膏藥,漫不經心道。
掌柜收斂笑容,髮絲繞在手指上圈弄著玩,「隨口一說罷了。」
「何時可以去?」言梔瞥了眼角落裡的人,他蜷成一團,目光充滿沉鬱的恐懼,愣愣盯著自己看。
「我見你傷病未好,再等上幾日吧。」掌柜笑道,帆帆擡著木托,將餛飩送到桌上。
「這幾日不行嗎?」言梔接過餛飩,沖小徒弟道了聲謝。
掌柜忖了片刻,展顏道:「要麼休憩幾日走,要麼死在歧砂關,你若是心如磐石,執意要去,那也並無不可,看看是否能闖出一條生路。只是拿命賭,你敢嗎?」
「說得可怕。」孫澄音提來酒罈,在手中轉了轉,問:「掌柜的,你這什麼酒?」
掌柜略有深意地望了孫澄音一眼,道:「我這酒非凡間物,你要喝,得用陽壽來換。」
孫澄音頓時滑了手,肚中酒蟲也不叫了,「故弄玄虛,又換陽壽,騙子下崽長尾巴。」他罵了句,卻還是將酒送回原地。
「我這酒啊,可是大有來頭,」掌柜洋洋得意道,「我以酒研墨,以墨封酒,再用紅布黃泥封上整整十二年這才算完。」
「以墨封酒?」孫澄音疑惑道。
「取文官所書諫文,武將所書檄文,墨客所書詩文,尋常百姓聊賴之文,封在壇口,便是以墨封酒。」言梔接話道。
「沒錯,這壇的封酒墨便是啟國時的兩朝丞相所寫諫稿,號稱風骨第一的茵州雅士——嚴暄。」陳川略帶得意的點點頭。
「嘩,還有這種好東西?可是當今御史大夫,三朝元老?」孫澄音睜大眼睛又看了眼那罈子。
「還有他人麼?」言梔淡淡道轉頭看向孫澄音,「去把蘇迪雅叫下來,她不是喜歡吃餛飩麼?」
孫澄音還欲聊上兩句,見言梔目光堅決,便也軟下聲來答應,轉身上樓去了。
掌柜目送孫澄音上樓,這才探出身子湊近道:「小傢伙下凡,看樣子沒少吃苦受罪?」
言梔闔眸長嘆,問:「仙人怎會在此?陳頤呢?」
「陳頤?他在天宮替你應付那些老傢伙,就虧他一句話,我那至交好友遲遲沒有下葬,四方眾神都在等他起死回生的那一日。」此人笑吟吟說道,他便是陳頤的師父,世人俗稱為「酒仙人」的陳川。
同樣也是自己養父的生前至交。
言梔微微頷首,想到江潛曾說,陳川耽於俗世風光,天宮不見人,常在俗世紛擾。
「父親起不來了,我夢遊極樂,已然見著他了。」言梔小聲道,不敢擡頭。
陳川卻笑答:「有何惋惜?他生前病著,死後暢遊極樂,倒令我羨煞不已。」
「不過咱們早晚都是要去的。」陳川又道。
言梔正欲答話,卻聽樓上合門聲響,又閉上了嘴。
「餛......餛、頓?」蘇迪雅搓揉著眼睛坐上凳子,半夢半醒望著眼前桌上熱騰騰的餛飩。
「是餛飩,教了多少次了也記不住,這腦子也不知道是什麼東西長的。」孫澄音笑罵道,將碗拖至她面前。
蘇迪雅傻笑兩聲,拿起勺子慢吞吞喝著湯。
「我要過關。」言梔淡淡說道,像是沒經過深思熟慮。
「何時?」陳川搓著手指問道。
「明日。」言梔道。
「後日也行,趕在廿八之前到便可。」孫澄音補充道,「倒也沒有那麼著急。」
「決定了?」陳川轉回目光。
言梔笑容淡然,「決定好了,明日便是明日,不能再拖一日。」
「好。」陳川正執起酒杯,打算送酒入口,卻聽「噔」的一聲,一把彎刀釘在木桌上,嚇得蘇迪雅灑了勺湯。
孫澄音將二人護至身後,死死盯著大門。
「莫怕,是來取我項上人頭的。」陳川笑著拍拍手,探身至櫃檯取了把劍,瞧瞧鐵劍,又瞧瞧言梔所佩的雀翎刀。
「陳川,我來取你狗命!」健碩男子破門而入,拉著鐵鎖抽回彎刀,凶神惡煞的模樣宛如地獄閻羅。
陳川輕笑一聲,伸手抽出言梔腰間雀翎,飛身與他纏鬥。
「阮肆琮?」孫澄音眸光一閃,沖言梔小聲介紹道:「江湖人稱飛梭阮肆琮,祖上是南啟松泉山莊千機閣的,也算是江湖名家,只不過啟國亡了,松泉山莊也垮了。」
「為何?」言梔在刀兵碰撞中疑惑發問。
孫澄音伸手在他耳邊,輕聲道:「松泉山莊莊主阮洺,是因啟國郡主與老莊主的孽緣所誕。」
「阮洺?」言梔好似從江潛口中聽說過這個名字,思來想去,半晌才記起這是他的舊主。
江潛飛升之前,便是南啟松泉山莊家僕,同阮洺一起長大的近侍。他倆過了好幾年的苦日子,在一次逃難途中,江潛為護舊主平安,一夕之間斬下四十六顆頭顱,踏著血路轟烈飛升。
而後忠於父親,便是讓那素有光風霽月之名的月神言霽,來洗滌江潛那顆兇惡無常的頑劣之心。
「要打出去打!」帆帆掀開布幔,從廚房裡鑽出來,「要是打壞了東西,咱們客棧就真的湊不起一套桌椅了!」
孫澄音同言梔四下查看,清點那桌椅數量,隨即相視一笑。
蘇迪雅還在吃著餛飩湯,恍若事不關己。
次日夜中,言梔撫摸著汀芒的馬首,餵它吃飽了草料,馬愨願順,頂著言梔的下馬逗他發笑。
下一站便是歧砂關,離了這驛站往前走,從此再無回頭之路,孫澄音將蘇迪雅抱在懷中,好在蘇迪雅瘦弱極了,鑽得進馬袋,能抱在懷。
「晚些走也未嘗不可。」孫澄音還在擔心著言梔的傷,誰料他搖搖頭,心意難遷的模樣。
「晚了恐怕會耽誤事。」言梔抽下簪子,綢布包裹著放在胸口,醒獅簪若是再摔壞了,可就修不起來了。
「跟緊我。」陳川說道,牽著匹老馬向前走。
越往前處走,風雪便越盛,枯樹寒枝立在天地間左右擺動,朔北萬里絕人煙。世人常道,凡人一世不出邕,馬破關外非凡人。邕州百姓大抵在邕州守著一生,再不出去,出去了便再難回來,若能來去自如,遊走在歧砂關內外之人,不是武魁,便是將才。
齊國大抵只有兩家人能夠在歧砂關來去自由。
言梔捂著口鼻,冒風前行,想到了趙醒和祁歸遠。
雪海奔涌,恫嚇著行人的心臟,踩踏聲「嘎嘎」作響,寒風宛若擂鼓,呼嘯著刺痛著臉,疼得不行,耳朵里卻只聽到自己的氣喘吁吁。
「歧砂關」三個字就刻在不遠處的石門上。
「還要翻過那座山。」孫澄音撈起踉蹌的言梔,小聲提醒他保持清醒,「看似近在眼前,實則還有一座山。」
言梔咳嗽著點頭,忍受著無盡虐寒,吃力往上前行著。
「咔噠」,孫澄音擡起腳,一根股骨纏著野草,被孫澄音踩碎了大半。他仰頭望向近在眼前,卻又好似高不可攀的歧砂關石牆,咬咬牙跟上陳川的腳步。
雪下得更加濃密了,持續不斷,但好似有山崖石牆遮掩,風卻逐漸變得柔軟,沒有在耳畔劃出簌簌的尖利,可離了石牆遮掩,卻依舊是那能卷人魂魄的風刃。
一卷紅旗突然閃在山崖,那是與禿鷹巢穴同高的地方。
言梔眯著眼,說話聲被寒風捲走。
「我便送你到此了,前路還需你們獨自前行。」陳川回頭說道,「所有恐會落石之處,我皆帶你們避開,往前走,不要停,風雪追不上你們。」
言梔點點頭,扶著陳川的手,像是想與他告別,而陳川在言梔身旁壓低聲音道:「小傢伙,前路艱險,生死不由命,但要小心。」
「小心什麼?」言梔迷茫詢問,他被風雪吹懵了腦袋。
陳川扶著老馬,將汀芒的韁繩遞給言梔,道:「身邊人。」說完,他笑了兩聲,「有緣再見。」
「好......」言梔愣愣點頭,目送他在暴雪肆虐中遠去,回頭又望見那半卷紅旗被寒風拉扯,堅毅向前邁著步子。
越往前走,便越是吃力,越是吃力,言梔便越發的清醒。
「有人!」孫澄音指著前方,突然喊道。
言梔強撐著身子往前望,猛然睜大了眼,那是江潛的身影。
「那是誰?」孫澄音的話音中帶著顫抖,呼出的熱氣預示著他的寒冷,孫澄音拍了拍言梔的肩膀。
言梔眨了眨眼,身影重重疊疊又逐漸便為他人的模樣,是幻覺嗎?又是幻覺吧。直到山上紅旗旁的那人沖他遙遙招手,言梔方才揮去幻覺,看清他的容貌。
「言梔——言梔——」
言梔笑著招手回應,他已然體力不支,靠著汀芒倒在雪地中,孫澄音來不及扶他。
「趙醒!」言梔使出全身力氣喊道,「快、快來接我!」
「趙將軍!是趙將軍!」孫澄音同樣欣喜難掩,鷹隼尖利的鳴叫划過天際,趙醒指著旗幟,一步步緩緩下來。
言梔逐漸看清趙醒的臉龐在自己的眼前晃,他不如曾經那麼瀟灑,風雪凍裂了他的面頰。
「趙醒、趙醒。」言梔喘著氣喊道,想要合上眼,卻被他一把拉起了身。
趙醒道:「不准睡,此地風雪交加,兇惡至極,睡了就起不來了。」
言梔扶著汀芒喘氣,汀芒的毛皮上結了冰凌,「走吧。」言梔道。
趙醒替他牽著馬,照看著言梔的情況,忍不住問道:「裕都如何了?」
「就那樣,走的走,散的散。」言梔有氣無力道。
「不,」趙醒打斷道,略有些遲疑,「我是說,她怎麼樣?」
「她?」言梔皺眉問道,他的頭腦已然不能思考。
「我是說徐辭盈。」趙醒扭過頭去,將話拋在風雪中。
言梔長嘆一聲,艱難踏上了歧砂關的石階,趙醒打開門,他便同孫澄音一般倒在裡頭小憩。
「徐姐姐什麼都好,就是沒人作伴。」言梔道。
「她沒有給我帶話?沒有給我寫信?」趙醒問。
言梔努力想了片刻,搖了搖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