燒棺

2024-09-14 12:39:47 作者: 為衣山人

  燒棺

  回到府中時,江潛望著沉沉睡著的言梔,輕拍兩下他的肩頭,試圖將他喚醒。可後者依舊半嗔著打開他的手,在睏倦與清醒中選擇再次入睡。

  「坐在馬背上也能睡著,恐怕只有你了。」江潛將人抱在懷中,厚重的披風遮擋他的眉眼。

  言梔卻在披風下狡黠一笑,笑容使得他目光灼灼,倘若他清醒著,恐怕回府便要收拾東西往西邊去。

  房間沒有一道光能溜進來,火爐里炭燒得足,言梔被穩穩放在榻上時,以致於他的假寐快要成了真。

  「我去幫你收拾東西,你在此睡著。」江潛小聲道。

  「也不差這一會兒了吧?」言梔半眯著眼道。

  「是,不急,」江潛的眼中充斥著不舍,「明日早晨走,沒人會注意到你,我讓孫澄音在城門口接應。」

  言梔睜開眼,定定地凝視他。

  

  江潛撇過臉,害怕他那熾熱的視線將要坍圮他的意志,「何慎之事實在蹊蹺,他也不是個好對付的,你在此我顧不過來,也惹人耳目,況且你既已同趙醒合作,事到如今還未趕去朔北,於情於理皆說不過去。」

  言梔仍舊出神般望著他,沒有說話。

  「況且魏煦昭在夔州有看守我的探子,若是發現了你,恐怕要出亂子。」江潛有些心慌,卻依舊補充。

  言梔伸出兩指抵住江潛的唇,示意他不要再說。

  「我都明白了,明日走便是了。」言梔輕聲道,說完再次閉上眼,貪戀般的將頭埋進江潛的枕頭。

  江潛脫去靴與外袍,緊緊抱著他,言梔的髮絲混著藥味簇在他鼻尖。「我們分開過七年,這些日子算不了什麼,最多兩個月我便來找你,你等等我?」

  言梔點了點頭,道:「好,我等你。」

  「去邕州不能往留州走,那裡太危險,先過虞州,再過刑州,沿著刑州與羌州的邊界向上,找個經驗老道的帶你過歧砂關。」江潛忍不住叮嚀。

  言梔笑道:「趙醒會派人帶我過歧砂關。」

  江潛微微一愣,道:「也好......」

  言梔微微仰起頭,看著他的雙眼,「最多兩個月,我最多等你兩個月,要是等不到你......」

  「不會。」江潛斬釘截鐵道。

  「要是等不到你,」言梔自顧說著,眼底藏著笑,「我便另尋他人託付終身。」

  「兩個月,一天都不會讓你多等。」江潛小心護著他的傷,卻又將他抱得緊。

  第二天早晨,言梔坐在塌前的桌上,吃完了官府廚子端上來的早飯,他擦完了嘴,換好衣裳同江潛出去。

  「等一下。」

  言梔回首望他,卻見江潛將一隻簪子送入他的發間,又將他圈在懷中欣賞一番,方才肯推開門,送他上馬。言梔在院中的水缸里自照,醒獅正在發間眨眼搖晃,他回握江潛的手,後者的笑容令他無比心安。

  孫澄音牽著汀芒在城外遙望,見二人出了城,便墊著腳招手。他已然高的矚目了。

  「吁。」江潛拉緊韁繩,叮囑道:「傷藥在包袱里,記得用,朔北寒冷,莫要著涼。」

  言梔輕輕點頭,道:「好,你回去吧。」

  「嗯。」江潛應道,他們對視良久,直到林隨意輕聲提醒,江潛這才回過神來,「快走吧。」

  言梔無奈上了馬,孫澄音拉著他的韁繩往前走,言梔還在回顧,未曾擁吻便告別,這已然是第二回了。江潛也望著馬上之人,想著此時騎著黑馬去追,趁著孫澄音沒發現,或許自己的嘴角還能擦過他的耳畔,直到林隨意再次催促,他才意識到人已走遠。

  「大人,我們回去?」林隨意問道。

  江潛頭疼似的闔眸,道:「回去吧。」

  林隨意與他並駕齊驅,緩緩道:「還有件事,方才探子來報,說何府今日辦喪。」

  「辦喪?」江潛疑惑問。

  「是,」林隨意道:「棺材是從雲水運來的,出人意料,您讓探子去查的何啟章,便是他曾在雲水與侍女誕下的私生子,只不過何啟章被留在雲水,而他卻在夔州。」

  「此二人有仇有怨?」江潛問道。

  林隨意淺笑道:「無仇無怨,相反,據說他們父子情深,何啟章不怨其父,何慎也並未虧待過他,但也有傳言道他倆之間,唯有敬意,未有情誼。」

  「緣何?」江潛漫不經心道,馬蹄也踏得緩慢。

  「出生不久後,何啟章便被家主收為義子了。」林隨意道。

  「不過此番,那何啟章卻死得蹊蹺,一把匕首直挺挺立在脖頸處,卻倒在自己幼時的床前。據說是府里來了刺客,雲水流傳的說法是,何啟章秉性卑劣,那刺客之妻便是被他強占了經商女子,是來何府尋仇的。」林隨意恭敬稟告道。

  江潛胸口發緊,隨著笑音逐漸輕鬆,「青笮殺人還算是利落,就是不會善後,此番倒也要多謝陸、謝二人,編了個還算可信的謊。」

  林隨意小聲提醒道:「據說何慎如今在府中號啕,演了場父子情深呢,大人可要去看看?」

  馬蹄停在了石板街上,倏然又清脆響起,「好啊,但光是我一人,倒是略顯無聊了些,將府中兄弟都帶去瞧瞧,一起瞧瞧何府到底在演一出什麼好戲。」江潛冷哼道。

  「是。」林隨意得了令,便見他如飛矢而去,消匿在人群之中。

  未時,何府。

  何府掛滿了白綢子,紙錢灑了一地,天上飄飄揚揚如雪落,官兵瞧見了不由驚嘆道:「嚯,不愧是富商巨賈,連死也死的如此體面。」

  紙錢堆積如山,侍女還在火盆旁哭著疊元寶,廳內一口棺,上好的木料彰顯生前尊貴,何慎癱坐在一旁默默飲酒,淚痕尚在臉頰逗留,眼眶中蓄滿了淚水,喉嚨哭得將近失聲。

  「大人,喝口茶吧。」侍女跪在何慎面前,端著一碗熱茶,請他喝下。

  何慎的目光遲遲不肯從那口棺木挪移開來,只愣愣搖頭。

  「大人......」

  「滾!」何慎打開茶碗,碎了一地,不等他發話,侍女便被拖拽著離開廳堂,慘叫聲和著鮮血灑了一地。

  一旁的小廝顫抖著蹲下拾起碎片,卻還是被何慎突如其來的注視嚇得劃破了手,鮮血滴落堂上,他忙用手臂擦拭抹淨,連滾帶爬下去。

  「大人,今日公子下葬,不好再生罪業。」說話的是何慎近侍,這些年來最得力的助手。

  何慎憂心忡忡道:「這該如何是好,一切因果報應,皆我一人,莫傷我兒啊......」

  「啟章公子品行端正,博覽群書,素日來是最討族中長輩歡心的,害公子之人,死後定是要入煉獄,到了陰司也是要千刀萬剮!」

  何慎這才舒展些眉頭,嘆道:「你說得對,你說得對。」

  「大人......」小廝跑向前俯身跪下,「刺史、刺史大人來了。」

  「江潛?」何慎皺起眉頭,「他來幹什麼?」

  話音方落,江潛一身紅袍冷不防從院門出現,身後帶著一眾官兵湧入何府。「何大人不願本官來?」江潛氣定神閒站在棺槨前,靈堂上,拿起三支香點燃。

  「今日我兒下葬,你......你竟敢身著紅衣!」何慎的手指發抖,顫著指向江潛。

  「大人誤會,」江潛彎腰向排位拜去,將香火立在爐中,「這身衣服大有來頭,此為我最初入朝之時,受封中書侍郎,當今陛下親賜的官袍,往後便一路青雲,直至尚書令。本官思來想去,唯有此身方才合乎規矩。」

  微風徐來,滿堂盈滿香灰味,紙錢如落英。

  「來人,」江潛道,「將罪人綁起來。」

  「什、什麼?」心在何慎泛酸發緊的喉嚨里怦怦直跳,未等他有所反應,官兵先將他制服。

  「江潛!你豈敢動我!」何慎大聲嚷道,頭上暴起猙獰的青筋。

  江潛抖開一張長卷,「罪人何氏,欺占良田,奴役百姓,私通官府,罪不容誅,條條罪狀白紙黑字皆列於此,尚有證人百餘人,你可看清楚了?」

  何慎直勾勾盯著那張罪狀,上頭按著不勝數的指印,冷冷笑道:「這些刁民......」

  「念在何氏一族對朝廷貢獻匪淺,本官特上奏陛下請旨,將你暫且收監,在此之前......」江潛抽出鳴澗,蹋上貢台,何啟章的牌位倒落一邊。

  「你要做什麼!」何慎嘶吼道,卻親眼見證江潛揮舞長刀,將上好的棺槨劈開。

  他厭惡似的踹開碎木片,俯身盯著那琳琅滿目的珠寶陪葬之間的男子,「你就是何啟章?」

  「江潛!你豈敢動他!你豈敢!咳咳咳...咳咳咳!來人......來人啊!」

  旁人只顧吵鬧,屍體卻不說話,何府小廝靜靜匍匐在地上,默不作聲,就連同何慎多年親信也同樣一言不發。

  「你們......你們......」何慎在慌忙中聽見了江潛愉悅的笑,頓時毛骨悚然。

  江潛欣然望著何啟章脖頸間那一道傷痕,挑眉笑道:「將這些陪葬給兄弟們分了去,死人大抵是用不著這些的,權當做何大人給咱們的保命費。」

  官兵們面面相覷,難掩笑容,林隨意答應著走向前搜羅陪葬。

  「還有,」江潛抓出那些珠串,繼續吩咐道:「將那燭台給我拿來。」

  「是。」林隨意不明所以,卻還是照做。

  「你想幹什麼......你想幹什麼!」何慎嚷嚷著,突然咯出血來,吐了一汪殷紅。

  江潛接過燭台,舉到唇邊望那悅動火苗,隨即傾手,蠟油封在何啟章的口上。

  「我所愛之人最恨刺骨嚴寒,你以刺骨寒涼玩弄於他,便莫怪我手段殘酷,」江潛旋轉著燭台,似乎在等那火焰燒得更旺些,「封了你的嘴,便老實安分投胎去,少說閒話。」

  「噹啷啷」燭台落入棺中轉了半圈,火苗頓時蠶食著陀羅尼經被,吞噬著珍饈的火苗在江潛穩穩走下貢台時升騰成了火焰,燃燒著棺木,燃燒著何啟章。

  何慎在一片殷紅中昏了又醒,醒了又昏,悲痛,憤怒,來自四面八方的絮語指責,如今他只汗津津黏在官兵的鐵甲之上,鏽味混著血腥味分辨不清。

  何府上下驚慌失措,卻也不敢擅自行動,擡眸顫顫巍巍看看目光森冷的官兵,瞥一眼熱烈燃燒著的棺槨,又慌張低下頭去顫抖。

  林隨意來到江潛身旁,問道:「大人,就這麼走了?」

  江潛回眸望了一眼沖天的火光,菸灰飄在霧蒙蒙的天,「倒也有幾分過年的意思了。」

  「吩咐幾個人在此守著,等那棺材燒完了便將火撲滅,莫要禍及他人,」江潛溫笑道,「將罪人押上囚車,我們走。」

  林隨意不敢回眸,只顧著眼前路。

  烈火熊熊燃燒,何府上下一片縞素,火光閃爍著白喪,不合時宜的溫暖卻又十足靈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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