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獄

2024-09-14 12:39:39 作者: 為衣山人

  入獄

  卻也不知坐了有多久,言梔看著桌上的殘羹冷炙始終沒有動筷的意思,孫澄音吹著冷風,酒醒了一大半。

  「下一回吃這樣好的菜還不知是什麼時候,」孫澄音把玩著酒壺,道,「當真可惜。」

  「可惜嗎?」言梔摸著下巴,嘴角浮現一抹笑,「從前同兄長在一起,日日山珍海味,不知比這席面好上幾百倍。」

  孫澄音樂呵道:「從前你住的可是宰相府,但今時不同往日了,咱們吃什麼不也還要看驛站掌柜的臉色?」

  言梔輕微地搖了搖頭,聲若細蚊:「何慎還沒來見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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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什麼?」孫澄音回味著口中肉香,沒有聽清。奈何言梔擺了擺手,看樣子是不願再重複一遍了。

  不一會兒,蘇迪雅小跑回來坐上了凳子,言梔見她氣喘不止,問:「急什麼?沒等你回來,我們又不會走。」

  蘇迪雅拍拍言梔的肩,又指向花園方向,二人順著回頭看。

  孫澄音淡淡道:「又下雪了。」這雪的勢頭極大,宛若是方才熱烈晚霞的報復,一片片堆砌在花圃上,侍人們忙罩上綢緞綾羅,以免摧折好景。孫澄音嘖嘖稱奇,他這輩子都沒穿過這麼好的料子。

  言梔望著大雪,大雪平靜地落,自己卻不得心靜,正欲轉頭離去時,何慎與江潛這才緩緩從迴廊走出,望著身形,江潛好似瘦了。

  「你兄長也在,何不去認?」孫澄音問道。

  言梔卻只搖搖頭,林隨意尚未應答,想必是自有其他考量。卻見何慎與身旁侍女耳語幾句,那侍女便帶著小廝下來詢問著些什麼,隨後翻弄賓客的香囊包裹,從袖子摸到鞋底,一寸也不肯放過。

  「這是做什麼?」孫澄音微愣道,定睛觀察,「搜身啊!」

  言梔同樣皺起眉頭,十分不解。

  孫澄音搔頭自語道:「丟東西了?何氏家財萬貫,不至於丟個東西就搜身吧!嘶——難不成這錢是摳出來的?」

  庭院賓客醉倒的自還歪斜倒著,醒著的無奈只好任由侍女在身上摸索,只有那些個半醒半醉的吵個不停,搜完身後也都被請出府去,不一會兒,侍女便來到了孫澄音面前。

  「多有得罪了。」侍女福了福身子,摘過孫澄音的錢袋。

  孫澄音笑道:「窮得叮噹響了,全身上下最值錢的也就只有這顆項上人頭,也摘給姑娘可好?」

  侍女不做言語,只靜默來到言梔身旁,卻不想他早將錢袋外袍一一擺在矮凳上,不願她來碰他的身。

  「喲,公子這般自覺?」孫澄音掩不住笑,沖言梔的肩頭捶了一拳,卻不想言梔正欲開口,卻聽那侍女聲音戰慄道:「這......這是什麼?快,快稟告大人!」

  「什麼?」言梔還未晃過神來,只看那侍女撚起扳指,小跑遠去。

  孫澄音抹了把額頭,同樣直起身問:「怎麼回事,怎麼在你這裡?」

  言梔靜了片刻,隨即望向人聲鼎沸之處,侍女已然跪在何慎的面前,林隨意先江潛一步注意到了自己的存在。

  林隨意慌張提醒江潛,眼神示意方向,壓低聲音道:「大人快看。」

  江潛擡眸望去,只看見言梔倏然轉過身,背對著他同孫澄音交談,視線如蜻蜓點水般落在他草草出現一瞬的側臉上。

  江潛駐足不語,只覺得他變瘦了。

  「大人,該怎麼做?」林隨意小聲詢問。

  「江大人認識這小賊?」何慎把玩著扳指,皮笑肉不笑的模樣略顯猙獰。

  江潛語調平穩道:「見過的人多了,瞧誰都像舊相識,這扳指亦是如此,模樣類似的更數不清了。」

  「大人是在怪罪我丟了扳指?」何慎自以為是道,轉而向江潛拱手一禮,「此人自稱是雲水何氏的第四子,前來拜見我這個族叔的。」

  「大人的家事,本官自不會插手,您自便處置就是了。」江潛同何慎緩緩走向言梔的方向,孫澄音意識到二人的到來,緊握著劍護在言梔身前。

  何慎佯裝友善,問:「敢問這位客人是?這扳指又為何在您身上?」

  言梔回眸莞爾,沖何慎恭敬行禮,道:「在下雲水何滿子,奉命前來拜見族叔,恭賀族叔新歲安康。至於這扳指為何在小侄身上,倒是一時解釋不清了,畢竟......尚未進城,我便將此物帶著傍身了。」說完,他眼神掠過林隨意,未做停留卻足以讓他緊張片刻。

  「阿滿已死多年,你膽敢誆騙!」何慎震聲道,家僕瞬間將言梔團團圍住。

  孫澄音同樣抽出刀來,蘇迪雅同樣攔在言梔身前,咬著下唇,眼神堅決。

  江潛認出了蘇迪雅,卻未認出孫澄音,他問:「這兩位又是何人,衣衫襤褸,也是何大人的賓客嗎?」

  言梔對上江潛的目光,溫笑道:「這是我同行路上方認下的兄長,這也不行嗎?」

  孫澄音眼光一亮,將言梔往後推了幾步,轉而換上陰冷麵孔道:「誰敢抓他,我殺誰。」

  「你!」何慎面色漲得緋紅,揚起下巴時鬍鬚也在顫抖不停。

  「就是他!」突然,一個侍女走出人群指著言梔,手臂顫抖著,玉一般的手臂上是青紫的鞭痕。

  言梔微微蹙眉,聽那侍女的後話,道:「大人!奴婢、奴婢方才在書房前等候時看見了這位公子,真真切切!」

  言梔膠滯原地,正想著如何反駁,突然又感到患處隱隱作痛,他氣息不勻道:「何府如此之大,我便能找到你那書房?」

  「不必與他們廢話,我帶你逃出去。」孫澄音瞟了言梔一眼,聲音擲地有聲,令人安心。

  何慎此時說道:「原不是什麼大事,一枚扳指罷了,但你口口聲聲自稱為何氏族人,證據何在?偽裝我族人行此誆騙偷盜之舉,居心何在!」

  「大人,何大人與他各執一詞,倒是分不出孰真孰假了。」林隨意低垂著眸子小聲道。

  江潛頷首,說道:「不妨先將此人關在官府牢中,大人再派人好生細查一番,再做決定吧。」

  「我家公子金枝玉葉,你們說關就關?」孫澄音狠道,將長刀抽出直指何慎,驚得後者向後踉蹌。

  「你、你敢?」何慎不穩道。

  言梔輕輕按下孫澄音抽刀的手,柔和一笑:「去一趟,為一個真相大白,水落石出,倒也是值得,只是兄長在外切不可莽撞行事。」他湊近孫澄音的耳畔,熱氣同聲線一同撲在他的耳垂上,言梔正笑著說道:「可要救我出來,像上次一樣。」

  江潛的眼神里有些訝異,隨即瞥向林隨意,道:「準備好車馬,我們回府。」

  「我不坐囚車。」言梔揚起下巴,睨著江潛道。

  「與我同車。」江潛道。

  「我要騎馬。」言梔又道。

  江潛無聲嘆息,只將他帶出何府,把人塞入車中,不容他再置喙。

  孫澄音抱著蘇迪雅滿臉寫著不悅,在後頭一路跟去了官府,誰知官府的大門一關,「嘭」的一聲將他攔在門外。

  帶言梔進牢房的不是江潛,也不是林隨意,只是一個毫不相干的獄卒罷了。牢房沒有呼延臻的那間好,只有一張桌子,一堆柴草,言梔癱倒睡在柴草堆上,頭痛如同海浪潮漲潮落,一般般沖刷著他的全身,額上的汗水順著臉頰滑落,有時會沾在他的睫羽上,顫抖滴下去,刺痛眼睛。

  到了夜裡,獄卒連燭台也熄滅了,只留遠處如豆的一點。言梔套在江潛黑披風的桎梏里顯得有些狼狽,倒也比在雲水好得太多了。

  孫澄音回到客棧時借來紙筆,用酒暈開硯台里乾涸的墨,沾了沾,不管濃淡粗細,潦草寫了上去。

  「梔,梔怎麼寫......」孫澄音咬著筆苦心思索著,掌柜攤了攤手,表示他也沒有頭緒,「不知道啊,你就寫一隻兩隻的那個字吧,我記帳都用那個。」

  孫澄音想著斷然不是這個字,但出於無奈,也只好將錯就錯。不久,一封信草草寫完,他小心疊起遞在掌柜手上,道:「快,寄給大人。」

  掌柜將信塞入竹筒中,綁在一隻雪鴞的爪上,如此大雪紛飛的天氣,唯有它能將信送去裕都。

  「銀兩怎麼算?」

  「先賒著!」孫澄音抹了把臉,又想起什麼似的激動道:「記在謝閻王帳上啊!是給他的信,怎麼還要我倒貼?」

  掌柜哼著不知名的小曲,拿起筆在帳本上寫下「孫澄音欠帳六十文」的字樣,道:「來不及了,划去不好看,屆時你自去向他解釋吧。」

  正苦惱著,孫澄音咳嗽兩聲,門突然大敞開,不遠處的雪中逐漸顯出一個黑色身影。

  孫澄音握著刀,死死盯著那人影,卻也驚嘆道:「好厲害的輕功......」

  黑影在狂風大雪中行進著,沒有一絲猶豫,每一步都宛如是一把刀子插入雪中,從不隨風動搖。

  「叮鈴鈴——」

  黑衣人如松佇立在客棧內,一陣鈴鐺響,掌柜從未在門上綁過風鈴。

  「打尖?住店?」掌柜執著煙杆,吐出一口煙霧。

  黑衣人拿出鈴鐺放置桌上,聲音平靜至極:「問診。」

  「搖鈴問診?有意思。」掌柜放下煙杆,打開帳冊猶自撥著算盤,「沒有人生病,你來錯地方了。」

  孫澄音也收起了刀,但心中仍舊戒備,他依靠櫃前在盤中撿豆吃。

  「不問皮肉疾,只問心中病。」黑衣人冷冷道,再次搖響鈴鐺。

  孫澄音哂笑道:「無病如何診?若有病,不知生辰八字,不知命盤五行,又怎麼算?」

  須臾的剎寂後,黑衣人放聲大笑:「哈哈哈!哈哈哈哈!」

  孫澄音同掌柜面面相覷。

  「我又不是碎雲,何鬚生辰八字?何須命盤五行!」黑衣人向前走去,鈴鐺再響,「患病的不是你,是你身後人,患病的不是人,是這座客棧。」

  「故弄玄虛。」掌柜冷哼道,算盤聲打破寂靜。

  黑衣人從袖中拿出一顆珠子,穩穩放置桌上,道:「此為治病之藥。」

  「無錢付帳,拿走你的藥。」孫澄音擦拭刀刃,刀上寒芒耀眼,倒映著他的一雙漆瞳。

  「這便是月骨,」黑衣人說道,「你若是不要,也等他回來,問問他要不要。若是不要,我自會來取,若是要,陽壽來換。」

  「他?」孫澄音擡眸凝視。

  黑衣人勾起一抹笑,再沒有話音落下,轉身回到那風饕雪虐的天地之間。

  天空中飄了許久的雪,黑暗中,一隻雪鴞振翅向南方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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