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元

2024-09-14 12:39:38 作者: 為衣山人

  上元

  太陽西垂,灰濛濛的天下頭是燒成長龍的燈,夔州百姓比裕都少太多,但上元的熱鬧氛圍卻不謀而合,蘇迪雅急切而滿懷疑惑,目光游移到一隻兔子花燈上,隨後綻放出欣喜的笑容。

  「哇——看!」蘇迪雅搖搖言梔的手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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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看什麼?」言梔順著她所指望去,瞧見是一個花燈,頗感無趣地癟了癟嘴,「不買。」

  「嗚——」

  孫澄音搓撚著碎發,笑問:「你這妹妹幾歲了?」

  言梔摘下花燈,付了銀兩,蘇迪雅執著小兔子高興地不停轉圈。「我不知。」言梔道。

  「你真是她哥哥嗎?這不知那不知的。」孫澄音轉轉脖子,活動筋骨。

  皚皚白雪覆蓋夔州城,路上髒兮兮的,布滿了雪融後的小水窪,言梔只覺得冷得難受。「明眼人都看得出來,她不可能是我妹妹。」言梔回眸笑他,「只有你這個傻大個深信不疑。」

  孫澄音驚訝之餘又看了一眼蘇迪雅,她抱著燈,跳過一個個小水窪,像一隻不諳世事的小白兔。

  他若有所思道:「確實是不太像。」

  言梔輕笑一聲,昔日往事歷久彌新,自己在流民所提起小白兔的衣領子,直覺告訴他這個女孩非同尋常,自己是要帶在身邊制衡呼延臻的,可現如今看,倒不如當初便不去流民所。

  「那你說說,我像誰?」言梔順著人流,尋著何府匾額,擠出些無聊話語來。

  「我怎知你像誰?」孫澄音挑起眉毛,卻又忍不住思索,「說到底,我只見過一個你的親人,那便是丞相,但不知是何緣故,就是挑不出相似之處。喂,你總不會是石頭縫裡蹦出來的吧?」

  言梔瞧見了何府的牌匾,金玉鑲嵌,倒是與雲水何氏如出一轍。「啊,我就是石頭縫蹦出來的,哪有什麼親緣。」言梔露出滿足的笑容,身後跟著二人。

  「公子可有拜帖?」門前管事躬身行禮,絲毫沒有唯唯諾諾的做派,連彎腰也依舊覺得挺拔。

  「不曾有,還請您通融一番,」言梔壓低聲音道,「我是來尋親戚的,何慎便是我的叔叔。」

  管事暗吃一驚,飛快眨眨眼,「我怎麼不曾聽說過家主有親戚要來?」

  言梔裝作憂心忡忡的模樣望著天,發出聽不見的嘆息聲,道:「我名叫何滿子,是從雲水而來,多年寄養在外不曾拜見族中長輩,如今可算回到何氏,方拜見完雲水的叔伯們我便快馬加鞭趕來夔州,便是為了趕著上元節,能與族叔相見......族叔不知,大約也是我思慮不周,未曾命人書一封信來。」

  「這......」管事一時犯難,猶豫道:「公子不妨暫且等一等,我進去向主子討個指令,如何?」

  「若是這般,那便多謝管事大人了!」言梔執禮道,管事虛扶他一把,快步去尋主子了。

  孫澄音小聲詢問:「你有多少把握?」

  言梔卻自顧搖頭,道:「不該問我,該問陸相宜辦事是否周密。」

  孫澄音笑道:「有謝大人在,陸相宜不想周密,也得周密。」

  「他們相見了?」言梔有些遲疑,將疑問拋給他。

  孫澄音卻十分自信道:「除夕、上元,主子都是要與陸公子過的,那是一年也沒落下。從陸相宜寄給你的那封信我便看出,裡頭也有他的口吻。」

  「你倒也是周密。」言梔抱臂在胸,垂眸看蘇迪雅時,她依舊自娛自樂。

  不一會兒,那管事匆匆趕來,瞧他臉上笑容璀璨言梔便知辦成了事。

  「快請!快請!」

  言梔莞爾回應,又道:「此二人是我的婢女和馬夫,一路艱辛,唯有他們二人照料,是否也可以一同入府?」

  管事笑著指引他向前,道:「二位一路護送公子至此,那可是府上的貴客!又有什麼不可的呢?」

  花園被人聲淹沒,戲台子架起,鑼鼓響個不停,席間推杯換盞猶有竹箸跌落聲,書生說著「罪過」,言梔一行人被安置在了雅席之間,正好能望見戲台。

  「先前還是侍從和妹妹,如今就是馬夫和婢女,嘖嘖嘖。」孫澄音搖著頭,仿佛在控訴著言梔的冷酷無情。

  言梔懶得答話,只坐下來拿出帕子擦拭著雙手。

  「你是否有種......似曾相識之感?」孫澄音環顧四周,指著他玩笑道,「這回你可別亂跑了,指不定再來一個何啟章,將你關在籠子裡逗弄。」

  言梔打下孫澄音的手,喃喃道:「這天底下的何府大抵都是一個模樣。」

  「沒準那何老爺子也要將你晾上許久,讓你耐不住性子,去尋他。」孫澄音匿笑道,執起酒壺倒酒。

  「哇——魚!好吃的魚!」蘇迪雅指著新端上來的魚湯,開心得像個孩子。

  言梔好笑道:「這會兒話便說得這麼順溜?」

  此時日落得正好,落霞如帶,浮在白牆上,正好落在言梔腳邊,他順著日落的光帶望去,卻見一位金玉為冠的男子闊步走遠,看著像是不惑的年紀,想必那就是何慎了。

  言梔的目光沒有放棄跟隨他的腳步,燈慢慢點起,他的碗中空空蕩蕩,身旁也算有了二三人落座,皆是何氏的一些遠親。

  「我以前從未見過你。」突然,一人向言梔遞來半滿的酒杯,想與他相碰一飲。

  言梔輕抿入口,解釋道:「我也是頭一回來夔州,是從雲水來的。」

  「雲水的族人?」那人擡眉的動作顯得有些驚愕,與周圍二人面面相覷,然後訕訕坐下,「可是家主有什麼吩咐?」他問道。

  言梔愣了片刻,溫和否定,笑道:「家主吩咐的是我,說我許久未走親,這才讓我來雲水拜見族叔。」

  「原始如此......」席上人鬆了口氣,夾起一隻肘子放在自己碗中。

  言梔將目光投回不遠處的席面上,尋找著何慎的身影,不一會兒,在不安的心跳聲中可算尋著了他。

  何慎正拿著酒杯,與一人開懷對飲,言梔正欲偏離目光,在看清那人的面孔後突然睜大雙眼,心中宛如劈下一道閃電,照得他腦海一片煞白。

  「唱的什麼戲?」孫澄音手裡還拿著雞腿,他靠近言梔順著他的目光問,「這有什麼好看的?翻幾個跟頭,我也會。」

  言梔並未聽進孫澄音的隻言片語,眼神只跟著何慎動,何慎的動作牽動著那人的動作,只見那人起身,正欲與何慎一同離去。

  「坐在這兒等我。」言梔小聲吩咐道。

  「你去哪兒?」孫澄音一把按下他的肩頭,他的力氣足夠大,一把又將言梔送入座中。

  言梔皺眉道:「我去茅房,去出恭!」說著,又掙脫孫澄音的手,佯裝無事般向著何慎離去的方向踱步。

  「難怪這麼著急......」孫澄音撕下雞肉,放入碗中,又猛然回頭問:「你知道方向嗎!就這麼亂走?」

  何府太大,彎彎繞繞多得不行,言梔勉強記住來時路,時而僵硬躲在門廊後,待二人走遠方才悄悄跟上,最後,自己卻目送二人進了一間書房。

  言梔躡手躡腳走到書房半開的窗子下,將背輕輕抵在牆上時,二人已然開始了談話。

  「江大人肯來我這上元席,想必是已然想好了?」何慎的聲音尖利,語調拖得長,令人毛骨悚然,言梔不自覺打了個寒噤,腹誹著何家,若是有個生如常人,那便是要燒高香才說得過。

  江潛的聲音沉穩如初,氣定神閒道:「又何必這般著急?我是京中調來填補空缺,早晚也是要回到京中,何大人不必白費功夫,屆時自有他人來接替本官,留些精力應付他吧。」

  江潛的聲音溫柔依舊,闖入言梔耳中時,後者不由自主牽出個笑。

  「可是江大人對交易有什麼不滿之處?若是如此,一切條件皆好商量。」何慎說道。

  「實不相瞞,」江潛道,「夔州官府的那些瑣事本官自己都未曾理清,又如何與人交易呢?」

  「若是如此,何府再等上大人一等,又有何妨?」何慎靠在窗子旁,碩大的背影突然映在言梔腳邊,嚇得他向後一縮。

  江潛一時無言,像是在忍耐一般,隨後嘆道:「何府要莊子,要田地,前刺史一併給了,又還有什麼不滿足的?」

  何慎苦笑一聲,道:「江大人曾為堂堂丞相,不明白何氏的苦難也是情理之中,何氏族人白手起家,是靠經商成為一方巨賈,方才躋身世家,其中辛酸苦辣不堪言說,若能為子孫多積攢些便是足夠。」

  「如此,便足夠了麼?」江潛微微揚起下巴,反問道。

  何氏族人與夔州官員相互勾結,日益腐敗的夔州與其一旁的虞州、密州皆是格格不入,自江潛上任丞相,上奏推行流官,方才有所起色。夔州百姓從最初的敢怒不敢言,私下罵著兩句「何賊」,到了如今轉而稱頌江氏,其中轉變,實屬不易。

  「月糜州內錢,日廩倉中糧。此番倒還不夠?」江潛的聲音又響了起來,平和,卻擲地有聲。

  言梔清晰聽見何慎的嘆息,與其說是嘆息,倒更像是隱忍。

  「江大人倒真是清忠履正。」何慎一字一頓道,頗具嘲諷。

  江潛正欲回答,卻聽到一陣騷動,倏然將頭轉向門外,言梔緊緊捂著嘴不敢出聲。

  「誰!」何慎驚道,徑直將門推開,一個瘦弱侍女顫顫巍巍跪倒在他面前,眼淚像是從屋檐下滴落的雨滴,灑在了台階上。

  「大,大人......」侍女帶著哭腔道,面容姣好,梨花帶雨般誰見了皆會憐惜三分。

  何慎沉著臉問:「何事慌慌張張?」

  侍女抹去淚水,道:「奴、奴婢在打掃席面時沒有尋見大人的扳指......奴、奴記得大人將扳指脫在桌上,奴怕丟了......」侍女前言不搭後語,語無倫次應和著戰慄的身體,緊張極了。

  何慎略微眯了眯眼,問:「可曾尋到?」

  侍女小心翼翼道:「還未尋見......正想來書房瞧瞧,看看是不是大人帶回了書房?」

  何慎摸著自己的拇指,這兒原本戴著一個玉扳指,「這可不行啊......這扳指可是江大人贈與我的,是萬萬不可丟的。」

  江潛立在一旁,不由想起不久前自己立於城門外,不得不將手上扳指「贈與」何慎,方才被准許進城的這檔子事。

  想來何慎便是以為憑著這枚扳指,便能顯示他與江潛關係斐然。

  「快找!」何慎厲聲道。

  侍女嚇得縮了縮身子,無聲哭了起來,「大人,大人......奴婢四處都找遍了,讓他人都幫襯著尋了,便是將整個府邸翻過來也沒有尋見啊......」

  「你是何意?」何慎走到她的面前,捏起侍女的下巴,「今日上元席上都是我的貴客,你還敢懷疑他們不成?」

  「不、不敢......」侍女撇過眼,不敢看他,「只是,只是奴婢聽說,今年是多了許多新面孔的......」

  「放肆。」何慎冷冷道,轉而換上一副笑面看向江潛,「江大人見笑了,府上小廝不懂事,當真該罰。」

  「無妨。」江潛說著,先一步走出書房,外頭天色橙紅一片,席間喧囂依舊。

  何慎思索片刻,卻又說道:「聽這婢女所說,倒也並非沒有道理,也怪我放置一旁,他人無心取走倒也不一定。」

  「大人的意思是?」江潛回眸問。

  何慎溫言笑道:「江大人不妨與我一同回席間尋找一番,尋得了扳指,便還給江大人,權當做是賠罪了。」

  江潛心中冷笑,卻也道了一聲「好」。

  穿過迴廊,兜過彎彎繞,言梔總算是回到了雅席,席上大多倒的倒,睡的睡,唯有孫澄音一人瞧見了言梔,沖他嬉皮笑臉道:「看看!爺的酒量!」

  言梔連連點頭稱是。

  「怎麼了?」孫澄音湊近問,「去方便了一回,花了這麼多時辰,不曉得的還以為你跌茅坑裡去了。」

  言梔的思緒還未追上他的身子,只喝了兩口水稍加掩飾,道:「何府太大了,找不到,找到了也回不來。」

  「是麼?」孫澄音眯了眯眼,笑著夾了一筷子肉。

  「是啊。」言梔環顧四周,疑惑問:「蘇迪雅呢?」

  孫澄音執著筷子晃了晃不遠處的花園,道:「小妮子坐不住,自己玩去了。」

  言梔順著望了一眼,大抵是自己走得太快,方才路過花園並未瞧見她。他又喝了口水,碗中還是空蕩蕩的雪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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