夔州

2024-09-14 12:39:36 作者: 為衣山人

  夔州

  越往北,越是一馬平川,水少得可憐,雪如沙硬,拍在言梔的臉上好像要劃出幾道口子才肯罷休。

  「快到了!」孫澄音回顧喊道,他將汀芒拉扯至身邊,言梔躲在他的身後,披風緊緊包裹住自己,只露出一雙疲憊不堪的眼睛。

  「快到哪兒了?」這一路上聽了太多的快到了,言梔半信半疑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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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孫澄音揮鞭指向不遠處的城門,道:「夔州!」

  言梔掙扎著撐起身子往前看,一座崔嵬高山雄峙於天地之間,城牆順著山勢而建,「夔州」兩個大字髒兮兮,須得仔細方才瞧得出來。

  終於要見到江潛了。言梔心想著,仿佛之前受的苦難全部作風塵散盡,兩匹馬穩健向城門去,言梔拍醒蘇迪雅,笑意藏不住。

  「城門關了,」孫澄音喃喃,呼出幾縷白氣「今日我們來得太晚,恐怕進不了城,暫且在驛站住下吧。」

  言梔的沉靜中透露著憂鬱,但目光所及皆是漆黑一片,唯有城樓上尚有點點燈火,士兵手執長槍好似正盯著自己。

  「走吧。」言梔說道,孫澄音應聲調轉馬頭,突然有一道尖銳侷促之響驚動馬蹄,言梔正回眸,天空中炸出一片煙花。

  「哇——」蘇迪雅張大嘴巴,揮舞著手,活脫脫一個憨傻模樣。

  言梔的唇翕合著,心怦怦直跳,「今天是什麼日子?」他看著接天的煙花連成一片,震撼極了。

  孫澄音同樣駐足觀看,笑道:「方才還是除夕,這會大抵是新歲了。」

  從雲水至夔州,半個月的路程,從臘月至除夕,言梔來不及進城與江潛過年,孫澄音也回不去留州吃餃子。

  孫澄音將手臂搭在言梔肩頭,顯得自在愜意,說道:「不過好在明日天亮我們便可進城,讓你們兄弟團圓。」

  「多謝你這些天將我護送至此,等明日進城,你想回雲水或是去留州皆可。」言梔仰首望著燦爛奪目的煙花,想到上一回與江潛冬至共賞煙火的情形。

  孫澄音語氣隨和,說道:「職責所在,不必言謝,更何況,我的任務還未完成。」

  言梔側首望了他一眼,孫澄音並未解釋,也未作答,言梔只好收回目光,手指摩挲著韁繩。

  「哇——紅、紅......」

  「紅色。」言梔淡淡道,看著一旁別提有多開心的蘇迪雅,仿佛疲倦也一掃而空。

  「先去尋個客棧吧,也不知除夕是否還有人家。」言梔說道。

  孫澄音頷首接過韁繩,帶著他們走,「我以前回留州總是留宿同一家客棧,那老闆從初一到除夕,就沒有休息過一日。」

  未行幾里路,夜晚的清幽突然有幾縷炊煙從不遠處的屋舍裊裊升起,孫澄音指著那炊煙升起之處,說便是那兒了。

  客棧的牌匾同樣蒙著一層灰,看不清字,孫澄音趕至裡頭招呼掌柜,小廝打著哈欠牽走了兩人的馬,言梔被送上了二樓最好的客房,蘇迪雅嚷著還要看煙花,孫澄音將她背在肩頭,嚇得她一個激靈,緊緊拉住他粗糙的手。

  言梔換下衣裳,躺入浴桶中,溫暖瞬間包裹他全身,連肩頭也逐漸放鬆下來。他手中還攥著江潛的披風,黑色暗紋也已看不見,只有北風裹挾泥沙嗆人的味道。

  「還得尋個浣衣郎......」言梔闔眸自語,他將額上紗布摘下,又輕觸頭上痛處,趴在浴桶檐上望著銅鏡。

  不知看了多久,他還是決心將頭髮放下,趁水未涼,將如墨長發清洗乾淨。

  總得乾乾淨淨去見愛人吧。

  當孫澄音將蘇迪雅送入言梔房中時,他趿著鞋擦拭著自己的頭髮,水珠還順著髮絲滴落。

  「頭不疼了?」孫澄皺著鼻子問。

  言梔卻輕笑一聲,將蘇迪雅帶進房間,道了聲「多謝」,便「嘭」的一聲合上了門。孫澄音站在門外暗嘆一氣,搖搖頭轉身離去。

  「洗澡去。」言梔低眸吩咐,將蘇迪雅推入浴室,說完,自己卻走向了觀景的長廊。他迎著風,看著城門內逐漸升起的煙花,卻不知該將心安放何處。

  忽地,一朵煙花綻開,點亮了半座城,金燦的光芒如星隕般落,一道身影划過天際。

  言梔眯著眼,扶欄向前探去,總算辨認出面孔來。

  「林隨意!林......」

  林隨意投出三支飛鏢,回眸看見站在明處的言梔,驚愕之後豎起手指抵在嘴邊,「噤聲!」他喊道。

  言梔方才意識到自己壞了事,他大抵正在追什麼人,強盜或是刺客。

  林隨意旋即落在廊上,將言梔順拐入房中,合上了門,晦暗燈影下能瞧見他嚴肅的神情,「你來做什麼?不是讓你好生待在裕都,過完年尋個藉口去池照麼?」

  言梔的雙眸中飽含疑問:「何時說過?」

  林隨意的眉頭皺得越發深了:「前不久方才書信與你。」

  「書信?書信寄來時我正準備出雲水,不是說一切安好,只等我來麼?」言梔歪著腦袋看他,樓下傳來孫澄音的陣陣說笑,笑聲掩蓋樓上異樣。

  林隨意沉默片刻,問:「信在何處?」

  「包袱里。」言梔指了指案上包袱,林隨意這才鬆開手,言梔如釋重負般扶著腰,來到桌案旁坐下,他點亮燭火,林隨意借著燭光仔仔細細地看。

  良久,他兀自放下書信,喃喃道:「字跡一樣......」

  「什麼?」言梔問。

  「字跡極為相似,但卻不是我與大人寄給你的那一封,」林隨意指了指末尾兩行,「這兩行被改過了,本是讓你去池照,那有一個大人的親信可以藉此蔭蔽,而這封信上卻讓你來夔州。」

  言梔目光盯著那封信不肯放鬆,明知故問道:「何意?」

  信被人換過了。林隨意無聲作答,眼神便告訴他一切。

  「要我回去麼?」言梔轉而盯向林隨意,平靜得好似古井無波,令林隨意泛起一陣惡寒。他似乎在這兩三句來去言裡頭察覺出言梔微妙的變化。

  林隨意摸著後頸,並未直視他,「銀兩夠麼?」他問。

  言梔有些遲疑,偏過頭望了眼包袱,道:「不知。」

  林隨意摘下腰間掛著的錦囊,輕柔放在桌上,問道:「不妨先在此住著,待我回去問問大人,再另做決定,如何?」

  倏然,溜進來的風將火燭吹滅,四周沉入森冷黑暗,言梔拾起錦囊在手中掂量,沉甸甸的,想必夠他吃上十天半個月。

  「嗯。」言梔答應著,他的故作矜持顯得有些冷漠。

  林隨意推門而出,又回眸囑咐:「莫要輕舉妄動。」

  「嗯。」言梔點點頭,從外頭溜進來的光將房間劃亮一個角落。

  聽他聲音平靜,林隨意不禁喟嘆道:「將你那頭髮擦乾。」

  言梔輕笑一聲,露出和煦溫柔的神情,「好。」

  門應聲而合,言梔在剎寂中默然不語,疼痛猶如藤蔓恣意攀爬全身,他撚著濕透的髮絲,扶著患處,落下幾滴冷汗。

  「蘇......」言梔正欲開口,刺痛又使他睜不開眼,他強忍著痛意,再次呼喚:「蘇迪雅!」

  依舊是無人應答。

  言梔的身體禁不住微微戰慄起來,聽著自己的心跳聲推開浴房的矮門,蘇迪雅正泡在浴桶內。

  他的不安皆消融在她的微笑中,均勻的呼吸像是一場好夢的傳訊,言梔望著四仰八叉躺在水中的女孩,滿眼只剩下無奈。

  客棧老闆拿著煙杆,背對著大門的身姿讓言梔再次響起那個死在自己手下的何啟章,他厭惡地瞥過眼神,繼續埋頭應對著碗中水餃。

  他與孫澄音的腦袋都埋在煙霧中,但後者卻好似早已習慣。

  「蘇迪雅呢?」言梔問。

  孫澄音並為擡頭,「一早就下來吃完了,現如今大概是在後院。」

  「後院?」言梔疑惑。

  孫澄音平淡道:「後院養了幾隻肥兔子,等著上元節宰了吃。」

  這是正月初三,言梔在客棧里住的第三天,他依舊沒有等來林隨意。吃完餃子,他架著二郎腿看著門外落雪,手指還在撥弄著珠子。

  「陸相宜追了一封信來。」孫澄音吃著餃子,聲音也變得含糊不清。

  「哦?」手上動作戛然而止,言梔將青玉手串送回腕子,「說了什麼?」

  孫澄音道:「說是夔州也有何氏的生意,但他並未來過夔州,不知夔州何氏是否同雲水何氏一般關係錯雜,若是有所空閒,請你這個師兄替他轉轉。」

  言梔不置可否,眼睛還是望著窗外:「何氏當真是富商巨賈,生意遍地都是。」

  「要不然怎麼能從一介商賈躋身於世家之間?」孫澄音心不在焉道,回憶著信中所寫。

  「官宦世家最看不上的便是商人,縱有千文萬貫來打點人情,卻也換不來一個同堂而座的面子。」言梔的聲音慵懶而又隨意,這些天他已學會了如何順從頭上的兩處傷口,如何安撫,如何不讓他們驟然疼痛。

  孫澄音說道:「你若是要幫他,便可以雲水何氏的身份自居,便自稱為何滿子,他們並不曉得陸相宜已然回來。」

  「然後呢?」言梔繼續轉動念珠,闔眸假寐。

  「去找一個叫何慎的親眷,他便是夔州何氏的家主,陸相宜幼時與他見過兩面,都只是孩提時代了,認不出的。」孫澄音吃完最後一個餃子,舒服地喟嘆一聲,摸了摸肚子。

  風開始肆虐,野草被推著往前折,最後乾脆連根而起,隨著風一塊飛。掌柜不耐地放下煙杆,合上了大門。

  言梔緩緩睜開眼,「陸相宜說了這般多,看來是不願做也得做了。」

  孫澄音癱在桌上,笑道:「公子縱使不願,也得進城溜達一圈,寫點什麼搪塞過去。」

  言梔正想著,孫澄音湊近他身邊壓低聲音道:「我這些天四處溜達,遇上幾個老叟聊了幾句,你猜怎麼?」

  「怎麼?」言梔擡眸問。

  孫澄音道:「他們說,夔州官商勾結已久,刺史方卸任,新來的江大人便在城門外受了何氏的下馬威。何氏盤踞夔州,那說的話那可比當官的有用多了。」

  「下馬威?」言梔輕聲問,聲音中交織著好奇與倦怠。

  孫澄音繼續道:「江大人上任時,一人一馬立於城外,拿出官符詔書也不管用,硬生生被攔在城門外足足兩個時辰,據說這兩個時辰,江大人倒也不急,拿出一疊鬼畫符似的東西一遍遍看。我尋思著是何氏要立威,夔州百姓受過大人恩惠,愛戴大人。」

  「鬼畫符?」言梔下意識問道,突然想起自己臨走時打開書房中的木匣子,自己曾經畫的那些亂七八糟的東西卻蕩然無存。

  原以為是江潛處理丟棄了,卻不想......

  「咳咳,這何氏倒也是膽大包天,也不怕皇帝知道了怪罪。」言梔握拳輕咳,掩實自己的異樣。

  「可不是麼,大抵是自以為在夔州便能隻手遮天,兩個時辰過,城門總算開了,便以修繕河道的理由搪塞大人,好在江大人也曾為丞相,氣量不是一般大。」孫澄音說完,笑著豎了個大拇指。

  言梔想著雲水何氏那金玉雕砌的亭台,何啟章對自己做的種種,便也覺得江潛受此折辱也是情理之中,但心中依舊不甘。

  「皇帝並未封他人為相,並非是朝廷中沒有可用之人,嚴暄、洛塵笑,有能之人比比皆是,哪個不是將相之才?」言梔呵氣暖手,漫不經心道,「但遲遲並未封賞他人,這其中的道理,恐怕是平頭百姓也明白的,可這何氏偏生個蠢笨腦袋,想不通其中道理。」

  孫澄音不太懂這些個朝中事,只覺得江潛受貶,卻依舊受人敬重,同樣點頭稱是。

  言梔斜乜了一眼孫澄音,問:「我們何時進城?」

  「不等林近侍了?」孫澄音睜大眼睛問。

  言梔搖搖頭,輕蔑道:「等他做什麼?」

  「正月十五,何氏慣例擺宴,邀請些夔州權貴,文人雅士,那時我們便以探親為由進府,想必不會遭到阻攔。」孫澄音突然笑道:「還得等上十幾日,正好治治你頭上的那兩個包。」

  言梔被氣得發笑,一拳狠狠錘向他的髕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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