邕州
2024-09-14 12:39:35
作者: 為衣山人
邕州
邕州靜悄悄,馬蹄聲過了關便碎在雪地里,大雪封山,旌旗卷著雪胡亂地飛,祁歸遠牽著馬一步深一步淺,試探著向前,積雪漫至膝蓋,要走過了歧砂關方才有路可行。
「大人!」忽聽一聲喚,祁歸遠擡首尋覓,遠處似有一人艱難前行,向自己而來,「大人!大人可算是回來了!」
「昂,回來了。」祁歸遠眯著眼,看不清那人容貌,隨意應答著。
「大......」那人摔了個趔趄,一頭扎進雪中,祁歸遠乾笑兩聲費力前行,將他從厚雪中一把撈了出來。
「呸!呸!」他抹去臉上沙子似的雪,打了個寒噤,又笑嘻嘻道:「大人,我幫你牽馬!」
祁歸遠這才發覺此人竟是自家小廝,走了幾個月,他竟又長高了些。「家中如何?」祁歸遠笑問。
「家中一切安好,小姐操持打理著,下人們也一切照舊。」小廝道。
祁歸遠沉吟片刻,道:「那便好,晚些還要去城中掃雪派糧,你尋幾個有力氣的同我一起去。」
「派糧?」小廝愣了片刻,似乎是在心中尋思,又道:「這些日子小姐日日替大人派糧,我們也曾勸阻,但小姐說,賑災的那些力氣活她做不了,但施粥派糧這些事情是定要幫大人做了的。」
本章節來源於𝐛𝐚𝐧𝐱𝐢𝐚𝐛𝐚.𝐜𝐨𝐦
祁歸遠微微皺眉,但想到祁燕嬋堅毅的目光,不由喟嘆一氣,「走吧。」他說道。
祁歸遠的父親是留州戍邊的將士,母親跟了他一路,從以往的留守暄州,直到如今北上去了留州,始終不肯同祁歸遠一起安家朔北。朔北不是祁家人的家,是戰場,老人將希冀寄予在祁歸遠這個名字里,望他攜家歸還遠在天邊的家鄉。直到妹妹的誕生,老人當時身為褚殿卿部下,受困破燕城時仰頭望見明月嬋娟,一聲嬰兒啼哭響破天際,女孩便叫作燕嬋。
女孩總認為自己的名字難聽,如今捧著熱騰騰的粥遞給感激涕零的老嫗,聽見祁歸遠跑來喚了一聲「嬋兒」,她艱難合上眼眸,抿嘴不語,將長湯匙塞入侍女手中。
「兄長回來了?」祁燕嬋方才轉身,一件厚絨大氅便劈頭蓋下,暖烘烘的溫度帶了些汗臭。
「嘿嘿嘿。」祁歸遠看著妹妹壓扁的髮髻,不禁傻笑兩聲。
「這麼早便回來了,想必裕都的事辦的還算順利。」祁燕嬋與他一同走在高高的石板上,這原先是堆砌成的矮牆。
「是否順利不重要,總得回來復命。」祁歸遠扶著搖搖晃晃的妹妹,生怕她會掉下來,突然,他從衣袖中掏出一支金簪在祁燕嬋的眼前晃,笑道:「看看我給你帶了什麼好東西?」
「簪子?裕都的簪子果然要比朔北的好看。」祁燕嬋的笑聲如同簪頭上靈動搖晃的蝴蝶一般明媚,好似能融冬雪,可歡笑過了,祁燕嬋收斂笑容,不安道:「這很貴吧?」
「不貴。」祁歸遠正想與她敘敘舊,仰首望見城門之上坐一黑袍男子,斗笠蓋過臉,他臉色倏然一變,對一旁小廝道:「送小姐回府,將我帶回來的藥方拿去抓藥煎上,莫要受涼了。」最後一句話是對祁燕嬋說的,她掃了一眼城牆,那黑衣人已不見蹤影。
黑袍在大雪中格外醒目,他或可狡猾逃脫,卻無法在一片白雪皚皚中隱去蹤跡,祁歸遠有著朔北聞名的輕功。
「噔——」他借著破鼓向上一躍,正好躍至角樓俯瞰邕州城池。
「人呢?」他疑惑道。
「邕州刺史祁歸遠。」
祁歸遠猛然回頭,黑衣人就在他身後站著,握著一把彎刀,是草原牧民常用的樣式。
「你是何人?」祁歸遠冷冷道。
黑衣人摘下斗笠,蠟黃的臉上有一道觸目驚心的疤,自額頭起,順著眼、鼻,一直劃至嘴角,他的笑聲猶如北風陰冷:「一日不見,如隔三秋,卻不成想你這麼快便將我給忘了。」
祁歸遠眼皮一跳,遲疑道:「你怎麼來了,可是將軍有什麼吩咐?」
那人再次戴上斗笠,疤痕再次隱匿陰影之下,「跟我來。」他刻意壓低聲音,消失在了角樓之後。
祁歸遠戰戰兢兢地跟上,卻不想他在城下的守兵塔下駐足,「進去吧。」那人說道,推開門,躍至在不遠處的寒松上默默觀察。
守兵塔陰森濕冷,水珠順著石壁滑下,凝結成了冰,祁歸遠步入其間卻被一道寒光刺目。他倒吸一口涼氣,看向那道寒光,卻看見一個格外熟悉的身影。
趙醒身著重甲灰白瘦削的臉龐顯得有些頹廢,憔悴的面容上是浮腫的眼眶。
「將軍!」祁歸遠向前一步,久久未見趙醒,他所背負通敵的名頭令祁歸遠心焦至極。
「回來了?」趙醒笑問,一如往常的瀟灑肆意,倒讓祁歸遠產生一種他並不為所動的錯覺。
「是,」祁歸遠眼眶酸澀,「回來了。」
「魏煦昭倒也捨得放你回來,祁歸遠回邕州,無異於是放虎歸山。」趙醒調笑說道,重甲隨著他的動作發出細碎響聲。
祁歸遠慘澹一笑:「總得賑災吧,邕州人也要過年。」
趙醒頷首,若有所思道:「怕不是還有些別的吩咐?」他的目光在祁歸遠的臉上反覆流轉,戲謔底下的理由惹人深思。
「讓屬下堅守邕州,盯著將軍的動向。」祁歸遠毫無保留,展現自己的一片赤誠忠心。
「好、好!」趙醒笑道:「有友如此,是趙某的福分。」
祁歸遠訕笑兩聲,然後噤了聲,守兵塔里空蕩蕩只響起趙醒的聲音:「他在試探你。朔北有的是皇家眼線,帝王鷹犬,忠與不忠,可不是你我能說得算的。」
「我會將這幾日在邕州的所見所聞悉數呈給皇帝,包括現如今與將軍在此幽會。」祁歸遠振振有詞。
「倒是兩邊也不得罪,你做得對。」趙醒推開大門,陽光見縫插針般鑽進塔中,他又突然想起什麼似的回頭道:「哦對了,隨我一同走吧,去草原。」
「草原?」祁歸遠不明所以,皺著眉問。
「對,草原,伊氏王庭。」趙醒上了孫逸牽來的馬,招呼他一同上來,「這件事,你可得原原本本寫進奏摺里,命人一路護送至皇城,不得有絲毫紕漏。」
祁歸遠思考的速度說不上迅速,上馬前的這幾步他想明白了,恭敬道了聲「是」。
伊氏草原,大營。
趙醒脫下重甲,換上草原部族的長袍,祁歸遠吃了一驚,卻見趙醒苦笑一聲,他忙打消心中所疑。
「吃驚?」趙醒束起長發,紮成馬尾,「希望你沒有後悔跟我。」
祁歸遠垂眸不語,並未脫下一身大齊官袍,跟隨著趙醒以及侍女們來到呼延灼的營帳。方掀開帳篷,一股酒肉混著女人香粉的渾濁便撲面而來,祁歸遠屏息凝神,將目光投向主位上的男人。
呼延灼大腹便便,滿臉橫肉,披著半張狼皮正在開懷飲酒,他大笑著將酒餵給膝旁柔弱無骨的女子,飲完又將酒杯丟至席間,樂師嚇得彈錯了音。
「接著奏!接著舞!不要停!」呼延灼笑道。
趙醒踏入營帳,不疾不徐走著:「大王好興致啊!」
「喲!齊國赫赫威名的趙將軍換上我草原服飾,倒也有模有樣。」呼延灼擺擺手,讓舞姬退至一旁,「將軍還是適合我草原的行頭,便莫要再換了,來,坐到本王身邊來!給我們的大將軍讓條路來!」
趙醒朗笑幾聲,來到呼延灼身邊落座,笑道:「大王,瞧瞧,誰來了?」
「喲,這是......」呼延灼撚著鬍鬚,眯眼分辨祁歸遠官袍顏色,「想起來了,邕州刺史,祁大!」
「大王認得下官?」祁歸遠有些訝異,落座的動作也有些遲緩。
「如何不認得?」呼延灼吩咐侍女倒酒,他聞著酒香,平靜開口:「這些年殺了本王多少兵,多少人馬止步邕州,這樁樁件件,本王可是一件也沒有忘。」
趙醒啜了口酒,笑道:「大王的酒還是這般讓人迷醉,是吧,祁大人?」
「是,伊氏國盛產美酒,果然名不虛傳。」祁歸遠接茬道,沒有去看主位上的草原王。
呼延灼幽幽目光掃過二人,忽地換上一副戚容,道:「此番大雪,不知凍死多少牛羊,多少百姓受災,當真可憐。」
趙醒輕哼一聲笑,說道:「大王當真慈悲心腸,可這齊國的子民,與我,與草原又有何干?」
呼延灼擡手一揮,樂師繼續奏樂,舞姬繼續跳,「趙將軍倒是與本王想的如出一轍,只是本王尚且有一心結未解,愁吶。」
「哦?」趙醒問:「大王有什麼心結,不妨說與我聽?」
呼延灼轉而看向祁歸遠,悲戚的目光將心酸苦惱展現得一覽無餘,「聽說祁刺史是從裕都而來?」
祁歸遠頷首,問:「大王可有所託?」
呼延灼焦心十分,臉上橫肉隨呼吸顫抖,「本王的好侄兒還在裕都,不知下落......」
趙醒將美酒一飲而盡,不合時宜地誇了一聲「好酒!」,祁歸遠瞟了一眼趙醒,只見他將酒杯倒扣在桌上,指節輕叩,恍若暗示。
祁歸遠心下一驚,垂眸道:「這......大抵是臣並未留意,倒也不曾聽說過王子的下落。」
「怎麼可能?」呼延灼眼皮一跳,眼神中如同火爐迸濺火星似的濺出一點欣悅,「當真?」他忍不住再問。
祁歸遠點點頭,道:「不知怎的,恍若不曾有此人似的,竟也沒聽說過王子的一點消息,大抵是雲遊四海去了吧。」
呼延灼掩飾一般地喝了一口酒,道了幾聲「好」。
席間舞姬媚眼如絲,珠簾遮面,舞步流轉,柔弱無骨的腰肢糾纏過每一個席間賓客,蓮步輕搖,像水蛇似的游至祁歸遠的身旁,抱蹭著他的手臂。
如此香嬌玉嫩,祁歸遠卻始終低垂眼眸,不復言語,舞姬絕美的姿容或可奪人呼吸,可總是如此,也鎖不起祁歸遠飄至裕都的心。
宴席將畢,呼延灼叫來幾個妓子作陪,正欲回帳,祁歸遠卻攔住此人去路。
「怎麼?」趙醒警覺問道。
祁歸遠卻不為所動一般,毅然看向呼延灼,說道:「大王若想尋王子下落,或可再問一人。」
呼延灼的眼睛眯成一道縫,問:「誰?」
祁歸遠輕抿嘴唇,道:「此人名叫言梔,曾經的丞相,便是他族中長兄。」
呼延灼的眼中閃過一道精光,他看向趙醒,問:「為何本王不曾聽你說起過此人?」
「此人方出裕都不久,大抵是聽到些消息的,但趕往邕州也需要些時辰,便不曾說與大王聽。」趙醒勾起微笑,言語冷淡。
「是麼?」
趙醒擡眸,眼神掃過祁歸遠,說道:「又怎會誆騙大王呢?」
呼延灼轉身回到營帳,祁歸遠與趙醒之間突然陷入死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