牢籠

2024-09-14 12:39:29 作者: 為衣山人

  牢籠

  言梔起身跟隨著侍女,又問:「他在哪?」言梔莫名有些緊張,他謹慎環顧四周。

  「就在不遠處,馬上就到了。」侍女不再同往常般輕浮,踏的步子趨於平穩,金花也不跟著跳了。

  言梔再次擡袖擦了擦額上的汗,問:「你可知我的隨從往哪去了?」

  「奴,奴不知。」侍女道。

  言梔嘆了一聲,料想她也不會知,「那你可還記得我的妹妹,她現如今......」

  

  「噹啷——」

  一陣金屬碰撞響,言梔突然跌倒在地,侍女收回推他的手倉皇逃跑,言梔重重磕在了石階上。他艱難睜開眼,卻看見一個遮天蔽日的大籠子。

  「哐!」

  大籠從天而降,尖銳得劃破空氣,砸在地上發出刺耳響動,言梔在劇痛與耳鳴中聽見模糊不清的交談,視線逐漸渙散,沉沉黑了下去,再不知其他。

  何啟章踱至鐵籠之前,言梔還未看清他的容貌便昏倒在地,鮮血從他額頭的創口處汩汩流下,順著眼窩,臉頰,滴落在青石板階,何啟章執著煙杆,愜意欣賞這一副慘狀。

  他吐出一口煙霧,點了點頭:「做的不錯,只是可惜了。」

  侍女早便逃得不知蹤影,只剩身旁佝僂矮小的男子,他顴骨突出,兩頰凹陷,一雙大眼顯得格外可笑,就好似陽間餓死鬼。

  侍人的聲音也十分尖銳,就好像老鼠發出的「吱吱聲」,「少爺在可惜浪費了這樣好的金籠?」

  何啟章搖了搖頭,他的雙眸如同幽黑的潭水,這巨大的金籠是他曾經用來豢養孔雀的,孔雀死了,金籠也便如棄草芥般丟在庫房,不曾想,如今又派上了用場。

  「我在可惜他這樣好的容貌。」何啟章笑意不達眼底,懶道。

  侍人將拳垂於掌心,方才明白了主子的心思,在地上「嘭嘭」磕了兩個響頭。

  何啟章倒扣煙杆,指節輕點,侍人捧著他落下的菸灰,好像在捧著一顆夜明珠。「收拾乾淨,」何啟章指了指四周瘋濺起的血點,又指向言梔,仿佛他也是個物什。「將他也擦乾淨了,連籠子一起關去秘獄。」

  「是。」

  何啟章瞟了眼仍舊熱鬧的宴席,轉身離去,侍人的嘴角勾出一個怪異的微笑,發出滲人的「嘿嘿」聲,用手掌擦拭著磚上血跡,眼睛直溜溜盯著言梔的慘狀。

  不知過了多久,言梔聽見了自己的耳鳴聲,嗡嗡......嗡嗡......由輕到響,響聲刺痛他每一根神經,然後又嗡嗡......嗡嗡的輕了下去,揮之不去,卻如同在腦袋裡塞了只蒼蠅。

  言梔感到自己手腳為什麼尖銳冰冷的東西束縛,無法動彈,他也不敢動彈,稍稍一側身,頭上的劇痛宛若有人執著鈍器一遍遍不厭其煩地猛砸,新傷舊傷一起犯,他渾身顫抖著沁出冷汗。

  他的衣服大抵是被汗水浸濕了。他看不見,不知是因為受傷而失明,還是有什麼東西蒙住了他的眼睛,腦海中響起模糊不清的哀嚎。

  大約是月宮中他自己的哀嚎。

  窸窸窣窣......

  言梔聽到細碎響聲,分辨不出是來自自己還是外界,他努力將注意力集中在那聲音之上,頭上的傷口蔓延出無限劇痛,像是一雙大手提著他的腦袋,要將他拉入深淵。

  「我們......刀......殺了他!」

  言梔捕捉到幾個關鍵詞,疼痛如雪崩般包裹住他,但這幾個詞就足矣讓他再次陷入恐慌。

  「為......報仇!」

  報仇?什麼報仇?言梔悶哼一聲,不安似的輕輕挪動,鐵鏈就同他一起顫抖,在地上刮出「叮叮」聲。

  沉默在空氣中窒息良久,疼痛宛如雨點敲打在他的全身,他敏銳地捕捉到向他投來的視線,即使言梔什麼也看不清,什麼也看不見,但直覺永遠不會騙人。

  言梔像一隻受傷的金絲雀,被豢養在金籠當中。

  果然,不一會兒,他聽見了牢門打開的聲音,一隻手揪住他的頭髮粗暴將言梔扯了出來,他裂開的傷口再次溜出血來,他痛得倒抽一氣,侍人將他蒙眼的黑布殘暴扯下時還扯斷了言梔的幾根青絲,再還沒有適應刺眼的光亮時言梔結結實實挨了一記耳光,眼淚被激出眼眶。

  他猶記得曾經小的時候,江潛將他掉落在枕上的髮絲輕輕撚起,放入一尊琉璃寶塔中。

  言梔看見了眼前之人的模樣,瘦削矮小,顴骨突出,眼球如同癩蛤蟆突了出來,他用他長滿老繭的粗糙手掌托住言梔的下巴,他的臉色被襯得更加白皙。

  「殺了他,殺了他。」

  言梔這才意識到他身後還有一人,兩人相貌神似,一樣的醜陋矮小,一樣的聲音難聽,令人作嘔,言梔忍住嘔吐的衝動,緊咬著後槽牙,努力將自己的臉別開。

  突然,鈍痛席捲全身,從肩頭蔓延開來,那侍人將他踹倒一旁,肩頭磕在鐵鎖上,言梔咬著嘴唇,高傲地撐起身子,擦去應激落下的淚。

  那兩人還想上前,卻聽見一聲牢門輕啟的聲音,齊刷刷向來者跪下叩首。

  何啟章執著煙杆,漆瞳泛著寒光,格外滲人,幾聲悶笑從他的身體裡隱隱發出,如同言梔的耳鳴般令人恐懼、噁心,讓人沁出冷汗。

  「言公子,這麼快便相見了。」何啟章來到言梔面前蹲下,將煙霧吐至他的臉頰,言梔厭惡得偏過腦袋。

  「別抗拒嘛,這可是好東西。」何啟章笑容陰冷,掰過言梔的連,將菸嘴往他口中送。

  言梔亦是不甘示弱,手腳雖捆著,卻狠狠瞪著他。

  「滾。」他冷冷說道。

  何啟章挑起眉毛,冷笑道:「都淪為階下囚了,還裝什麼紙老虎?」他將菸灰灑至言梔的傷口,他的下裳撕裂,髕骨上因拖拽被劃出長長的口子,碎石子和木刺還在傷口中逗留,又蒙上了一層灰白的菸灰。

  「滾。」言梔再道,卻不再去看他,「別碰我。」

  何啟章陡然沉下了臉,他起身拍了拍袖子,走到一旁準備好的椅子上坐下,衝著侍人略有深意的一笑。

  言梔仍舊挺直著身子,將他的最後一絲底氣也示於人前,他毫不避諱地盯著何啟章,在心中揣度他此舉的目的。

  「你......」言梔正欲開口,兩個侍人嬉笑著來到他的面前,提著拴在言梔脖頸處的鐵鏈將他扔進一旁的水池。

  「噗通——」

  言梔頓時沉入水底,突如其來的動作讓他來不及鼻息凝神,冰冷刺骨的溫度如同萬針傾扎,渾濁的水如同鐵漿灌入他的口鼻,他看著自己向上浮起的雙手蔓延出紅色,就像是束縛言傾瀾的紅線。

  言梔的脖頸突然受到劇烈拉扯,侍人拽著鐵鏈將他一把從水底拉起,他趴在地面上瘋狂換著氣,他吐出大口大口的水,血像是魚兒般游弋在水池中,言梔濕漉漉的手摸了把自己冰冷的臉,劇烈咳嗽起來。

  「哈哈。」何啟章突然鼓起掌來,他開懷看著言梔的狼狽模樣,不禁發出刺耳的嘲謔笑聲。

  「你......咳咳咳,咳咳......」言梔開口時咳出一口血來,他捂嘴不語,素來的高傲使他將血色藏於手心。

  不可能讓何啟章看見他的慘狀,不可能讓他看見自己在流血。

  可那模樣如同老鼠的侍人卻不願意了,他扯著嘴角緊緊捏住言梔的手腕,妄圖將手掌從他的臉頰上撕下。

  「嘖。」何啟章發出不耐的聲音,吸了口煙,又揮了揮手。

  侍人看見他下令的手指輕輕揮動,眼中頓時冒出欣悅卻又陰冷的光,笑容使得他倆面目猙獰,他緊緊攥住鐵鏈的末端,又將言梔揣入水中。

  這一回言梔依舊重重沉了下去,可他卻覺得自己漂浮水中,手終於離開了臉頰,血液從口中暈染至水,他如同一滴墨入水,周圍散出無邊無際的血紅。

  何啟章接過鐵鎖,肆意將他撕扯拉拽,將言梔拉至岸邊又踹落,攫取他的呼吸與信念,直至言梔如同一隻溺水的小貓在自己眼前抽搐著,

  歡愉如同利劍擊穿何啟章的眼,他沉沉喟嘆,再次擒住言梔脖頸欣賞那雙失焦的眼,隨即再次扔入水中。

  呆愣睜著渙散的眼,突然感覺不出纏繞著自己不肯散去的劇痛了。

  侍人用力拉扯鐵鏈,卻沒有扯動。

  言梔沉沉得閉上了雙眸。

  如若有一處好地,既有飄揚細雪,也有動人秋雨,不缺乏白晝與黑夜,要麼晴空萬里,要麼風雪迷人,有區別於何府的奢華樓閣,令人瞠目的巍峨高山,碧波流水,還有神仙眷侶,那言梔定是要在此住到自己只剩下一具骸骨,骨灰也要埋在那兒。

  他如今就在此地。

  思緒在縱橫的小徑上尋找方向,言梔迷茫前行,努力回憶江潛的臉龐,卻如何也想不起,耳畔響起獵獵風旗。他試著回憶孟黎書,這個朝暮授課於他的先生,耳畔卻響起一陣劇烈的喧囂。言梔搖搖頭,他將注意力轉向言傾瀾,這個少年時的玩伴,可卻什麼也沒有聽見,只想起她被束縛在高台。

  他還是停下了腳步。

  言梔茫然擡頭,瞧見了一位白髮仙人,仙人帶著銀冠,抱著阮琴,嘴裡哼著悠揚的曲調。

  仙人也迷茫了,他怔愣半晌,說道:「你不該來這。」

  言梔啟唇無言,一聲「爹」卡在舌根,如何也掉不出來。

  月神言霽。

  言霽笑著放下阮,言梔溫順地抱起,像是從前展示學習成果般向言霽彈奏著曲子,他撥弄著弦,卻彈不出聲音來。

  言梔不解皺眉。

  言霽輕聲笑了,溫柔愛憐地撫摸言梔的頭髮,說道:「你不屬於這裡,又怎麼彈得響這兒的東西?」

  言梔有些似懂非懂,想著這兒大概就是永生極樂之地,他看著自己苦苦伺候多日的養父,想著他終究還是死去,言梔流下兩行清淚。

  自己騙得過天宮,卻騙不過眼前的事實。

  言霽溫柔撫摸他的臉頰,卻擦不去他的淚,他疼愛言梔的程度不亞於他疼愛其他任何一人,甚至是自己的親生骨肉言桐,她也不如言梔受寵,而言梔也早已將他當做自己的親生父親。

  「我在這兒很好,你可以放心了。」言霽溫柔笑道,眼神里蔓延無盡的寵愛。

  言梔輕晃著腦袋,表示自己聽見了。言霽看著他的模樣輕輕嘆息一聲,摸著他的手,等待言梔說些什麼。

  「爹......」言梔終於說出了這個字,他微微仰起頭,風浮動著言霽的華服披帛,言霽依舊飄逸迷人。

  「嗯?」言霽彎起嘴角,等待下文。

  言梔咽下一口唾沫,喉結澀滯滑動,「爹......」言梔止不住滑落淚水,他只覺得自己的想法殘忍,「你可曾見過......我爹?」

  言霽愣了半晌,看著言梔不安的情緒,他收斂笑容,將言梔抱入懷中。即使他們誰也感受不到對方的力量,但言霽的動作卻足矣讓這個孩子安心了。

  言霽輕輕撫摸言梔顫抖的背,聲音依舊溫柔明媚,「我不曾見過戚予。」

  言梔眼瞼輕顫,他還不太明白言霽的意思,只聽見幾聲鶴唳,他愣愣仰望青天。低頭時,美好的景色瞬間從眼前崩塌,山川湖泊如同碎片坍圮,言霽的臉逐漸模糊,言梔撲了一個空,摔倒在了地上。

  他死死抓住倒下的樹木,「爹!爹!」他痛心吶喊,聲音扯動他的心臟,從原先的平靜如水恢復劇烈的跳動,一下一下,讓他難以招架。

  突然,一道熟悉的聲音和著同樣熟悉的面孔出現眼前。

  「你怎麼在這?」

  謝疏林抿了抿嘴唇,拉過言梔的手將他往坍圮之下的深淵推去,「快走吧!」

  言梔墜落深淵,他們再也聽不見他的聲音,只看見謝疏林站在懸崖邊沖他笑著揮手,言霽在一旁溫柔看他,小聲說些什麼,大約是在催促謝疏林趕緊離去。

  言梔驚呼一聲,猛然睜開眼,光芒瞬間包裹住他的全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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