交換
2024-09-14 12:39:21
作者: 為衣山人
交換
三位郎中跪在花房地上為徐愈上藥,包紮,徐讓塵昏睡在謝聞枝的憩榻上,露出背後的烙印。
徐愈尚還清醒著,言梔遞給了他一壺熱茶,他顫抖著手卻再執不起杯,索性苦笑一聲,就此放下,「此番被二位大人請來刑部,怕是再難見天日......想我為房氏一族,隻身入裕都,哪天不是謹小慎微?」
「房大人害怕遭人報復?」言梔看著這張不甘卻又鬱鬱寡歡的臉,還有被汗水濡濕的髮絲,正黏在脖頸上。
謝聞枝雖恨意潮湧,卻沉住氣道:「雍王府是得給個交代,房大人便先在刑部小住,至於徐讓塵。」說著,他看了一眼榻上人,又道:「明日我便派人送他回王府。」
徐愈「騰」得站起,神情猙獰:「你......你這是要他去送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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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不會死。」言梔撐著下巴,目光有些疲倦,「魏邤不會傷他,你尚在刑部,他身負重傷,魏邤為何要殺他?」
「你不懂此人之乖戾兇狠!莫說在刑部兜了一圈,就是在刑部門前走過,被發現了那都是要掉腦袋的!」徐愈震聲道,錘響了木桌,傷口滲出血來。
謝聞枝冷哼一聲,道:「伴君如伴虎,魏邤如此兇狠乖張,他不也伺候了這麼多年也未受毫髮之傷麼?他自然有藉口回去,魏邤會信的,對麼?」
徐讓塵緩緩睜開眼,吃痛般皺了皺眉,道:「父親放心,我若是回去晚了方才惹他生疑,況且......謝疏林之死,我知道的太多,他想殺我也是情理之中。」
「讓塵!」徐愈摸上他的臉頰,眼眶泛紅。
徐讓塵扯出一個笑來:「父親與母親無所不言,舉案齊眉,甘願入贅徐氏,母親死後這些年,我們如此夾縫生存,已是不易,更何況現如今的徐氏又怎的就是姓徐?」他喟嘆一聲,闔眸道:「分明是姓魏。」
「父親,我不要姓魏,也不要姓徐,我受父親養育多年了,我要姓房。」徐讓塵喃喃。
徐愈流下淚來,舐犢般撫摸徐讓塵的髮絲,嘴裡顫巍巍掉出幾個「好」。
「言梔,」徐讓塵仰頭盯著他,道:「我侍奉過魏邤,投誠過趙醒,也為江潛做過眼線,無非是為保房氏一條生路罷了,你要我效忠,得答應我一件事。」
「你說吧。」言梔道。
徐讓塵低斂眉眼,卻感自己被言梔沉沉的視線鏈圈住,他澀滯開口:「送我父親回暄州。記住,是暄州,不是宜州海城,是暄州。」
「好。」言梔不假思索,答應得乾脆。
「你......當真有法子?」徐讓塵動容問,不自覺撐起了身子。
「不信我?」言梔揚起下巴,睨著望他,「若我說,待你傷好,讓你親自送他回去,你可願意?」
「言梔。」謝聞枝在一旁做聲提醒,言梔卻按上了他的手,以示安慰。
徐讓塵的雙眸倏然亮了起來:「當真?」
言梔再理會他了,微微偏過頭去,望向了徐愈,道:「我有一事要問房大人。」
徐愈微蹙眉頭,頷首示意他但說無妨。
「我想見貴妃。」言梔笑意中帶有戲謔般的愉悅。
話音方落,徐愈與徐讓塵不約而同相覷一眼,二人皆是支支吾吾,道不出個所以然來。只見言梔將目光落在徐讓塵身上,後者姿勢僵硬,舔了舔唇。
「公子,貴妃已歿多年,此事除卻沁雪宮與皇帝,再無人知曉,公子又是從何得知?」徐讓塵問。
謝聞枝在一旁同樣怔愣片刻,沒反應過來似的。只見言梔搖首,笑道:「本只是推測,你這般答我,我便也就知曉了。」
徐讓塵倒吸一口氣,並未答話。
「兩位大人好生休息吧,此處無人打擾,我與謝兄還有些瑣事,談完便來。」說著,言梔起身淡淡掃了一眼謝聞枝,後者便同樣跟了上去。
花房外,刑部衙門,此時空蕩蕩得唯有二人,拂曉半明半暗,大雪飛旋,兩人的身影被拉長,恍若交纏的鬼魅幽靈。
言梔總在萬不得已時靈感閃動,沒有江潛陪伴的這幾個黯淡無光的日子,他摸透了趙醒走前布下的關係網,還有江潛那薄薄一封信底下藏著的裕都眾人的曖昧,官員,侍從,百姓,皇帝。
「下一步,你打算怎麼做?」謝聞枝問道,聲線戛玉清冽。
言梔浮現一個若有若無的笑,說道:「後日我便進宮,往後裕都中諸事還請謝兄上心了。」
「進宮?」
「是,我要去夔州,必須去夔州。」言梔重複道,一次像是推測,一次好似確認。
「魏煦昭會放任你去?」謝聞枝平平道。
「會,他肯定會。」言梔篤定,又說道:「謝兄可還記得辛辭傷?」
謝聞枝下意識左右環顧,低聲問他:「怎麼?」
「他是前朝瑞王世子,宣翰、恭叔霖皆是他的庇佑,好在非敵非友,此時同樣是針對魏氏,謝兄或可結交。裕都中事多冗雜,要想穩固也實屬不易,方才謝兄也聽了,謝兄或想明哲保身,但明堂上的那位,恐怕是不讓。」言梔刻意靠近謝聞枝,雙手搭在了他的肩頭。
謝聞枝無動於衷,任由他放肆,低著眸不知在想些什麼。
言梔輕笑一聲,道:「想來,我會路過雲水鎮,若是尋見陸相宜,我給謝兄書信。」
「那便多謝青笮,相宜獨自一人在雲水,恐怕日子也不好過,你若瞧見他,替我將此物給他。」謝聞枝說著,從腰間扯下玉佩,遞給言梔,「這是塊好玉,應該能當些錢,他嬌養慣了,得有銀兩傍身才行。」
言梔望著那隱隱閃著光的玉佩,舒了一口氣,接下了。
言梔回到府中,正巧遇上錢酣將新菜送來,他囑咐了兩句,又寫了兩封信,一封給他,一封令他送至東宮,給段竹翕。無非是吩咐些往後他不在的日子,如何打理相府,又將眼下局勢細細分析給段竹翕聽,對魏籍是全盤托出還是隱瞞些許,也全交由段竹翕決定。
他倏然想到呼延臻,想到他那琥珀似的眼還有低沉惑人的聲線,他搖了搖頭,打消了念頭。
「你弟弟的前程我自會上心,過幾日你將段竹翕的母親同我府上侍人送出城,用那信鴿給我遞封信。」言梔指了指檐下鐵籠,道。
錢酣望了一眼,將他的話悉數記在心中,道謝後離去。
言梔坐在書房的窗下,矮榻上,披著江潛的披風,懷抱著軟酪。風流進屋內,扶起他的青絲,言梔這才瞧見窗下搖動的月桂。
他欣悅,將月桂看作江潛的笑面,迷戀般得垂下手去摸那蒼葉,遲明的天空中是正在歸巢的寒鴉。
不知過了多久,他再次來到桌案前,隨意扯了張污跡斑斑的紙,提起筆在上頭書寫。
一滴墨,暈在了「盡月親啟」的字樣旁。
徐辭盈正幫蘇迪雅洗完澡,換上乾淨漂亮的衣裙,同呼延臻一般奪目的黃髮被挽起髮髻,她一雙率真宛如濕透迎春花的眼撲閃著,唇紅齒白,安安靜靜坐在銅鏡前,讓徐辭盈也挪不開眼。
她將梳子交給蘇迪雅,柔聲道:「自己試試吧,玉腰奴。」
蘇迪雅望望徐辭盈手心木梳,又望望她,倏然環抱住徐辭盈的脖頸,「不要。」她只學會了幾句簡單的中原話。
徐辭盈怔了片刻,笑著點上她的額頭,問:「為什麼不要?我可不能幫你梳一輩子。」
「不要。」蘇迪雅的聲音輕了幾分,卻依舊果斷。
「為什麼不要?」徐辭盈笑問,抱她坐在暖爐旁。
蘇迪雅只張張嘴,杏白色的貝齒若隱若現,愁緒上了她的眉頭,她聳聳肩,每每這時,徐辭盈便懂得了她的意思——她說不來話了。
徐辭盈心中愉悅,溫柔望她,問:「是覺得難?」
蘇迪雅搖搖頭:「不,不是。」
「嗯,」徐辭盈忖道:「是累了嗎?」
蘇迪雅再次搖頭,又道了聲「不」,徐辭盈現下犯了難,她抿起嘴,安撫蘇迪雅的手停在她的背上,「那是因為什麼......可是覺得不好看?」
蘇迪雅有些疑惑地歪起了腦袋,仔細回憶著徐辭盈所教導的每一句話,反應過來時,又搖了搖頭。
「不,不是。」
這下讓徐辭盈犯了難,她將蘇迪雅的髮髻拆了,散落下來,尋思著換個樣式,卻半晌也沒想出什麼模樣來。忽然,從門外來一小童在她身旁耳語幾句,徐辭盈微微頷首,神情變得嚴肅起來。
「玉腰奴在此莫要亂跑,我去去就回。」徐辭盈恢復笑顏,沖蘇迪雅輕聲道,又起身執起紈扇出了門。
徐辭盈來到自己平日裡待客的廂房中,言梔已然坐在了蒲團上自顧熱起了茶水。
「徐姐姐,有酒嗎?」言梔抱著軟酪回首。
徐辭盈在他對面落座,招呼小廝去溫酒,待小廝合上門,她這才鬆了一口氣,問:「怎麼白日裡卻要喝起酒來?」
「待會有樁要事,要壯壯膽才行。」言梔說道,軟酪一搖腦袋,晃出了幾聲悅耳的鈴鐺響。
徐辭盈瞧見那雪白貍奴,心中歡喜起來:「公子素來是天不怕地不怕的性子,怎得還需壯膽?」
言梔輕笑一聲,低垂眼眉,不舍般地將軟酪抱至徐辭盈的懷中,道:「這貓兒叫軟酪,雖說陪我時間不長,卻也有幾個月了,此番怕是不便養它,還請徐姐姐幫我照料。」
軟酪不安似的在徐辭盈懷中亂動,雪白的爪子去夠言梔的衣領,言梔微微蹙眉,又好生撫摸一番,軟酪這才安分下來。
「我要去夔州找他。」言梔輕聲道。
「夔州?」徐辭盈心下一驚,問:「可是去尋江大人?」
言梔的雙眸中似有脈脈溫情,聲音也多了些柔腸,「是啊,去尋他。」
此時小廝輕敲房門,提著酒壺來到徐辭盈身旁,放下後便轉身離去。徐辭盈端著銅壺為言梔倒了杯薄酒,水流入杯中,杯被推至言梔面前。
徐辭盈道:「敢問公子,此去夔州,裕都之事聽誰吩咐,將軍多年謀劃當該由誰繼承,公子尋到了江大人,可還回來?」
言梔被她一連串的疑問詢問得有些措手不及,他輕抿杯中酒,自嘲道:「承蒙將軍信任,但在裕都中我也並未做些什麼,若是將軍想靠在下翻案,恐怕是要拂了將軍心意了。」
徐辭盈抱著軟酪,沉沉望他一眼,又問:「那麼公子去夔州,是為了什麼?」
為了什麼?為了能見江潛一面?為了確認他平安無恙?還是去質問他為何不告而別?都不是。
言梔道:「此去夔州,看似胡鬧,卻是不得不去,裕都容不下將軍,容不下丞相,又怎容得下你我?此番途徑宜州、虞州,還有密州方才可到夔州,總得四處走走看看,尋出一線生機。」
徐辭盈默了聲,軟酪輕輕叫喚一聲,打斷了她的思慮,她道:「公子既已打算離去,可否前往羌州?」
「羌州?」言梔回憶著府中地圖,道:「羌州與夔州相去甚遠......」
徐辭盈從抽屜中取出一封信,遞給了他,不必想便是趙醒托人稍來的,「公子前幾日請將軍幫忙尋人,將軍已查處些線索,說是曾在關外聽聞過戚筠名諱。」
徐辭盈忖了半晌,又道:「羌州再往上便是邕州,將軍與邕州刺史祁歸遠徘徊於邊境多時,公子若到了羌州,在破燕城外有一家驛館,沒有名字,那是破燕的唯一一家驛館,那裡的掌柜是將軍的昔日部下。歧砂關兇險無比,但他會帶你過去,將軍就在歧砂關外。」
「去與不去,全在公子,妾身不過是將將軍的意思轉達罷了。」徐辭盈說道。
言梔收下信,思慮片刻,微微點頭,良久,他說道:「你的養父,還有兄長,他們已決定回到暄州,屆時我會書信給花樾,讓她告知你時辰,你們也好就此告別。」
徐辭盈訝異,屏息道:「怎麼......這麼突然?」
言梔抿了抿嘴,道:「我讓徐讓塵來與你說吧,這話一時半會可說不清。」言梔望了眼更漏,道:「我該走了。」
話音剛落,他便起身打算離去,軟酪在徐辭盈懷中撲騰叫喚,他卻被徐辭盈拉住了手腕。
言梔回眸,問:「徐姐姐還有何事?」他不敢去看軟酪,擔心自己會為它留下。
徐辭盈氣息不穩,眼眶泛著些紅,她道:「你、你將玉腰奴帶去吧,此去山高路遠,再見也不知何時,她是你帶來的,記性又好,讓她陪著你一同去吧。」
「不,不要。」蘇迪雅此時站在門外,抱著徐辭盈給她的小扇,緊緊望著二人。
徐辭盈心下一驚,不知她聽進多少,又是何時來的,一時有些難得的慌亂,她撐笑道:「為何不要?你是公子帶來的,還得跟著公子走,我這可不留你。」
言梔見蘇迪雅支支吾吾說不出話來,長嘆一聲,又見徐辭盈態度堅決,索性心一橫,說道:「好,我帶她去,正好此行寂寞無聊,也陪我做個伴。」
徐辭盈略笑笑,不敢放下軟酪,生怕它會追向言梔。
言梔也牽著蘇迪雅,道了句:「徐姐姐珍重。」同樣沒有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