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風

2024-09-14 12:39:08 作者: 為衣山人

  北風

  辛辭傷倚著毛驢,手裡拿著一個酒葫蘆。這是從松榆帶來在路上解饞的,他晃了晃葫蘆,看樣子裡頭所剩無幾,他仰頭喝了一口,又將葫蘆別至腰間。

  他騎上驢子往繁華處遊蕩,見天光尚明,斜陽迎面而來,驢子也泛著淡淡金光,辛辭傷以手掩面,陽光刺得他睜不開眼。

  「喲,這不是探花郎麼!既登了天子堂,怎不來小店逛逛?」一位大腹便便之人攔住辛辭傷去路,笑得合不攏嘴。

  辛辭傷舉目望向這氣派處,「鶴頤樓」三個字躍入眼帘。歷來讀書人中舉皆來此慶賀,他雖在松榆,卻也聽說過鶴頤樓的名頭。

  「我是榜眼,不是探花。」辛辭傷放下遮光的手,想著自己錢袋空空,說著便要離去。

  掌柜攔住辛辭傷去路,忙拱手道:「是小的不長眼!榜眼大人莫要氣惱!小的馬上去備最好的席面,只等大人宴請四方賓客!」掌柜朝門口小廝吩咐:「快將大人的愛駒送去馬廄中!」

  辛辭傷略一蹙眉,道:「可我並無銀兩,也無人可宴。」

  笑容凝固在掌柜的臉上,他訕笑兩聲,打了個馬虎眼:「大人這算什麼事?陛下既欽點大人榜眼,賞賜也是朝夕之間的事!小的先記帳上,待大人受了封賞再來還也不遲啊......」

  辛辭傷被小廝請下毛驢,他拍拍衣袖,打落零星乾草,「為何非要宴請賓客?這是規矩?」

  

  掌柜扯了扯嘴角:「這......可是自大齊建國以來,裕都的大人、學子們遇喜,皆會來此設宴啊。」

  辛辭傷忖了片刻,頷首道:「歷來如此,便是規矩了麼?」

  「這、大人若是存心拿小人逗趣,那小的可就沒空奉陪了!」掌柜一時犯難,騎虎難下,正想著尋個小廝來應付辛辭傷,卻見一個僕從忙不疊趕來掌柜面前。

  掌柜宛如看見了救命稻草:「這不是藺大人!有何事要吩咐小的您只管說!」

  藺陽審視著辛辭傷,指了指道:「我乃太子近侍,太子殿下請辛將軍赴宴。」

  「我?」辛辭傷不解問:「為何是我?」

  藺陽並未多說其他,只說道:「權當是請將軍吃個便飯,您快跟上吧。」辛辭傷見藺陽說完便回到樓中,收了收下巴,緩步跟了上去。

  「殿下,人已帶到。」藺陽合上門,立在一旁。

  魏籍向辛辭傷招手:「辛將軍來了,快坐!」

  辛辭傷不認得魏籍,卻在武舉時見過雍王,心中也便有了答案,「拜見太子殿下。」他不卑不亢行了一禮,又轉身沖魏籍身旁之人再拜:「見過丞相。」

  江潛頭也沒擡,只專心剔著魚刺。

  「辛將軍青年才俊,射藝無雙,可惜本宮未能領教當日將軍風采。」魏籍淡笑道,吩咐藺陽添了副碗筷。

  「殿下還怕瞧不見麼?辛將軍往後可都是要宿衛京師的」江潛此時笑著擡首,將剔好的魚肉遞給藺陽,後者便端去裝入食盒。

  也不知這些是否夠小公子吃的。

  辛辭傷頷首:「是,陛下雖封我為朔北將軍,但也要在京師與諸位將軍好生學學本事,再前往朔北赴任。」

  魏籍此時笑道:「朔北苦寒之地,去了可不一定就回得來了,你可想好了,當真要去?」

  辛辭傷道:「陛下聖旨,臣不能不去。」

  魏籍低頭不語,為他夾了一筷子菜,又沖藺陽道:「叫廚子做幾道松榆的菜來」

  「松榆菜?」辛辭傷將杯中酒一飲而盡,道:「還是莫要勞煩殿下了。」

  「怎麼?」魏籍問,江潛亦然側目。

  辛辭傷笑道:「松榆菜與南厲菜式無異,只是多了道蜜蝍,那道菜又是殘忍至極的,不登大雅之堂,殿下的一番好意,臣心領了。」

  魏籍執箸的手頓了片刻,轉而問道:「辛將軍初來裕都,可還適應?若是有什麼需要,派個人來東宮說一聲便是。」

  江潛此時開腔道:「辛將軍習武之人,裕都日子定能適應,只是習武之人一向喜歡些江湖絕學、刀槍劍戟的。」

  「東宮也有許多上好的兵器,」魏籍立即接過話茬兒,「前些日在邕州還尋見了一本武學手跡,尋人瞧了才知,原來是前朝宗篁將軍的手稿。」

  這下子投其所好,辛辭傷也不禁目光閃動,只是仍未做言語。

  江潛輕笑一聲,道:「辛將軍不必拘謹,殿下一向惜才,便不由得要與將軍親近。」話音剛落,破門聲響,江潛方執起的酒杯「哐啷」一聲倒在了桌上,酒灑在江潛眼前,滴滴答答落在地上。

  來者是恭叔霖,他攜著宣翰向魏籍拜去,未等他倆彎下腰,魏籍便擡擡手,示意他們不必多禮。

  「二位將軍怎麼來了?」魏籍招呼著藺陽,又去添了幾個菜,只是藺陽正欲出門吩咐,卻迎面撞上了另一個人。

  魏邤搖著扇子步入雅間,兀自坐在了魏籍的對面,「兄長宴請辛將軍,怎麼也不叫我?」

  江潛望見魏籍的眸中閃過一抹驚愕,先他一步道:「臣方才還與殿下說,若被雍王發現殿下吃獨食,可是要惹他不快的,二殿下最喜歡鶴頤樓的飯菜。」

  魏籍收斂好了容色,柔聲笑道:「是本宮疏忽了,只是看皇弟近日忙碌,想著是沒這個閒暇陪本宮打發時間的。」

  魏邤勾唇一笑,脫下玉扳指在桌上叩擊,「皇兄多慮,和皇兄想必,我不過就是孩子過家家,忙也是白忙活,怎會沒時間相陪?」

  魏籍執起酒杯,抿了一口。

  「辛將軍,咱們可是見過的。」魏邤將目光投向辛辭傷,笑道。

  辛辭傷將目光從恭叔霖與宣翰二人的身上移開,向魏邤恭敬道:「是,那日武舉,雍王殿下便坐在陛下身旁。」

  「那你怎知我是雍王,而不是太子?」魏邤挑眉笑道,不曾理會魏籍投來的目光。

  宣翰正吃了一筷子肉,說道:「雍王殿下慣會說笑,太子殿下與您相差八歲,莫說是辛將軍了,便是這鶴頤樓的小廝也能分辨。」

  「八歲又如何?前朝哀帝不也是八歲繼承大統。」魏邤將竹箸捅進碗中肉,一遍遍撕扯著。

  魏籍卻笑道:「皇弟怎好自比哀帝?哀帝丟了江山,這可不吉利。」說著,他重新為魏邤添了塊肉,道:「哀帝是到了萬不得已這才繼任大統,年紀輕難免看不清楚時局,這些勞心勞神的事,皇弟可莫要做。」

  魏邤放下竹箸,話鋒一轉道:「辛將軍是何許人士?」

  「南厲松榆人士。」辛辭傷恭敬道。

  「松榆人士......」魏邤思索道:「松榆人士,據說松榆民風潑辣,還有一道菜,極其殘忍,那菜叫做......叫做什麼來著?」

  「蜜蝍。」恭叔霖冷不丁道,他放下竹箸,斟滿了酒。

  「對,蜜蝍。」魏邤拊掌一笑,「辛將軍可曾吃過?」說著,眾人將目光投向辛辭傷,唯江潛與恭叔霖只飲酒,不做言語。

  辛辭傷淡淡一笑,平平道:「常聽家裡老人談起,曾經日子不太平,那時我尚且年幼,至於吃沒吃過也是記不清,但如今太平日子,誰又會去吃這?」

  「哦,」魏邤神情落寞,道:「本還想問問辛將軍那蜜蝍是何味,那活鼠入口,又是怎樣滋味?不如便讓這鶴頤樓的廚子做一盤端上來,與諸位大人共賞。」

  「御膳房的珍饈餵不飽你,竟說出這樣的話來?」魏籍語調嚴厲,冷冷望著魏邤。

  魏邤抿嘴道:「皇兄莫惱,我不過是突然想起此節罷了,那蜜蝍殘忍至極,我又怎麼敢?」

  宣翰道:「殿下若是吃膩了御膳,自有其他民間美食值得一試,至於這類喪失人性的東西還是就此作罷吧。」

  魏邤啜了口酒,將目光投向江潛,問:「丞相怎麼不說話?近日來都是這般沉默寡言的,倒像是沒了興致,可是皇兄的酒不合胃口?」

  江潛溫言道:「多謝殿下關心,不過是想到方才辛將軍所說,從前日子不太平,百姓苦於饑寒,如今世道不同,開太平易守太平難,還是莫要重蹈覆轍。」

  魏邤意味深長地看了眼江潛,冷笑道:「丞相還當真是憂國憂民。」

  宴席已閉,酒杯歪斜倒在桌上,薄酒交織漾在一塊,混著蔬食飯菜,魏邤又叫了兩三個美妓,一同送入馬車中揚長而去了,而恭叔霖也同宣翰散去,等候著去尋毛驢的辛辭傷。

  江潛佯裝酩酊大被送上馬車,坐上車後,他調整好呼吸,恢復了常態,一旁是沉默不語的太子魏籍。

  言梔在鈍痛中艱難睜開雙眼,四周黑壓壓的一片,只聽得兩人連續不斷地呼喚。

  他長嘶一口氣,仔細回想著來時路,自己同謝聞枝再探地宮,卻無意觸碰機關,二人走散,言梔走了不知有多久,可算見到來路,卻突感腦後鈍痛,眼前便一片漆黑。

  言梔擡了擡自己的手,渾身汗津津的,眼前是謝聞枝,以及滿臉灰塵污垢的呼延臻。

  「可算醒了。」呼延臻低聲道,他的拇指長了一層厚繭,擦過言梔嘴角時略感刺痛。

  言梔稍稍鎮定下來,腦海中依舊混亂無比,他的下唇依舊顫抖著,「這、這是哪?」

  謝聞枝長嘆,道:「再往前走就是出口了,我與呼延臻尋你不到,又碰上士兵更換的時辰,便躲去了之前咱們去過的那間屋子,在那尋到了你。」

  「竟是在那……」言梔突然一陣眩暈,闔上雙眸。

  「怎麼了?」呼延臻將他扶起靠在自己的肩頭,晃了晃,問:「你可還記得自己是怎麼暈倒的?」

  言梔倒吸了一口涼氣,伸手摸了摸後腦勺,呼延臻撥開他的頭髮,果然瞧見了一片青紫,微微腫起,他訝異道:「是被鈍器所制,你被人打了?」

  言梔艱難搖首,道:「不知......只感到痛,其他就不知道了。」

  謝聞枝驚愕道:「沒看見人?沒聽見腳步聲?」

  言梔努力回憶,只覺得頭疼不已,他微微搖了搖頭,強壓住胃中翻騰的噁心。

  「那還真是奇了......」謝聞枝自語道,探首望著言梔的傷,道:「這須得趕快處理,否則恐怕不妙。」

  「我帶你們出去。」呼延臻說著,他便將言梔橫抱起,鎧甲堅硬,磨得言梔渾身不適,他擡了擡眼皮,望著呼延臻蹙眉。

  呼延臻卻說道:「方才與謝尚書說的,你沒有聽見,我再與你說一遍,這裡頭士兵不滿五萬,但人數一直在增加,主要是一些流民,將他們拐來此處豢養,還有許多是從小便在這長大的,七八年不見天日。」

  言梔驟然變得嚴肅起來:「七八年?」

  「沒錯,其實有多少時辰他們也分不大清,只知是過了許久,我在一本冊子上瞧見過一個士兵的名字,每一年都會將地宮中的士兵統一清點,記錄在冊,那個人的名字我瞧見了八個,至於還有沒有更久的,我也不知。」呼延臻說道。

  言梔正思索著,銅鈴的尖鳴便在腦海中東撲西撞,他只好凝眉愣愣望著呼延臻的下巴,不去思索。

  「怎麼了?」呼延臻邊走邊問。

  言梔不假思索道:「你在這可還好?計劃還順利麼?」

  呼延臻眉目含笑:「這般關心我,不妨自己來瞧瞧看?」

  言梔冷漠搖首,呼延臻很高,抱著他也不吃力,只是言梔望著他頭盔上的系帶不聽搖晃,再次泛起了噁心。

  「怎麼了?」呼延臻只覺得所抱之人軟癱無力,玩笑道:「可是看我如今模樣落魄狼狽,你不喜歡了?」

  言梔心中長嘆,懶得回應。

  「前面就是出口。」謝聞枝此時說道,他看向呼延臻,又道:「你得止步於此了,我扶他出去,你在裡頭謹慎些。」

  呼延臻此時也明白,他不能再往前方的光明之處走去,可光明又如何?那兒依舊還是夜幕低垂,要是只有月光照亮前路,他情願不要。

  「好,你我各自小心。」呼延臻說道,他將言梔放下,後者踉踉蹌蹌幾步又被謝聞枝架住。

  言梔精疲力竭了,攥著他的胳膊,只喘著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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