笨賊
2024-09-14 12:39:10
作者: 為衣山人
笨賊
他幾乎是被謝聞枝拖行出了地宮的,兩人一路默不作聲,直到重新看見了月光灑在石門上,謝聞枝總算展顏幾分,而言梔腦海中轟鳴的尖利也漸趨漸弱。
「還能騎馬麼?」謝聞枝問,他尋見了青梧事先準備在此的兩匹馬,皆拴在樹幹上。
言梔費力地直起身,眼前模糊的景象又交疊起來,「行,我行。」
謝聞枝嘆道:「當真可以?還是我送你回去,免得路上再出什麼差錯。」不容言梔置喙,他便扶他去了一匹馬旁,將言梔抱坐上去。
言梔抱著馬首倒在一旁,不管是噠噠亂響的馬蹄還是顛簸不堪的路程都讓他頭暈目眩,深夜萬籟無聲,騎在馬上的每一步都讓他感到神思迷離,眼前重影,頭腦空空,最後沒了意識。
不知過了多久,他才感到一陣顛簸,言梔嘗試擡起眼皮,可惜無果,只聽到若有若無的交談聲。
謝聞枝道:「頭上受了傷,趕緊找個郎中來瞧,我得先走一步了。」
緊接著,江潛將他抱入房中,言梔無處有力可借,只慌亂而又艱難緩慢地扯住他的衣領,隨後又慢慢鬆開。
不知過了多久,他感到什麼潮濕黏糊的東西被塗在傷口,涼涼的倒讓人覺得舒服,突然碰到了痛處,言梔氣息不穩睜開了眼,「在、在哪?」
他只看見眼前燭影搖曳,卻沒有看見江潛的臉,他側躺在江潛的腰間。
「在府里了,」江潛蘸取藥膏,再次塗抹言梔傷口,「怎的受這麼重的傷?」
言梔揮揮垂下榻的手,道:「我也不知。」目光落在爐火上,爐火燒得很旺,新柴添進不久,他順著火光往回看,側仰著,瞧見了被火光映著的江潛,藥也上好了,頭腦也清醒些了,言梔膽便也大了起來,他翻了個身,跌在江潛的胸膛上。
「嘶......」一陣刺痛自大腿急促蔓延往上,言梔痛得眯了眯眼。
江潛忙伸手虛扶傷口,生怕他出什麼差錯,「怎麼了?可是又疼了?」
言梔搖首,垂下頭往向痛處,只見一塊玉腰牌掛於腰間。「這是什麼?」他執起腰牌卻又是一陣刺痛。
依舊是那灼燒似的刺痛。
腰牌脫手,卻被江潛穩穩接住,他不解地望向言梔,只當他是頭疼發作,扶他躺在榻上,墊了許多軟枕。
言梔思來想去,還是將這兩次探索地宮的所有細節全盤托出,江潛聽完後默然無語,似在沉思。
「那桌上的玉簪,這個腰牌,還有六角銅鈴,每每我拿在手中皆感刺痛,就像被火灼燒一般。」言梔兩眼充血,乾澀闔眸。
江潛摸著那玉牌紋路,同樣是祥雲紋,他道:「我知有一種法術,可以將神仙的情緒附著於物,但所接觸之人須得在那神仙的記憶當中,方才會感受到施法之人的情緒,書上所記載說,通常以灼燒感最為普遍。」
言梔雙手無力地垂在雙膝旁,回神道:「記憶?」
「是,」江潛回答道:「與其說是記憶,不如說是回憶,此類法術難以參透,許多仙人難以將直觀之感傳於物上,但倘若在施法時回憶一些過往,過往中有你的身影,那這感覺便只有你能夠感受得到了。」
「回憶中有我?」言梔怔愣了一下,逐漸蹙起了眉頭。
江潛擠出一個笑,問:「心裡有名字了嗎?」
有。言梔心中猜測著,答案昭然若揭。
「我們、我們去東宮,找魏籍。」言梔瑟瑟道,正要支起身子卻被江潛按住了肩頭,震驚這才稍稍平息。
江潛的聲音溫柔而又令人安心,他道:「他就在隔壁,我去叫他。」
言梔恍然後驚惶點頭,目送他離去。
魏籍來時同樣慌亂,大氅穿了一半,他扯著衣衫跨進房門,摩挲著胸口壓平衣領,大步來到言梔跟前,同江潛前後坐在了榻上。
言梔指了指桌上玉簪,問:「你可曾見過這隻簪子?」
魏籍順著言梔所指來到桌旁,執起玉簪仔細端詳著,良久,才搖頭道:「記不得。」
言梔忖著,又拿出玉腰牌,遞給魏籍,「那這個呢?」
魏籍搖了搖頭,好像有些恍惚。
「再仔細看看。」江潛見言梔頓了一下,衝著魏籍又道。而魏籍也及其配合地拿在手中,靜了片刻,隨後又頗為喪氣地說道:「不知見沒見過,但看這一處裂紋,似乎是被摔過一回。」
「裂紋?」言梔捕捉到後這點,變得有些焦躁,「什麼裂紋?」
江潛同樣湊近端詳,魏籍將玉牌伸在二人眼前,用手指輕輕滑過,道:「工匠修補得近乎完美,天色暗看不出來也很正常,但我把玩玉器久了,自然也就看得出來。」
江潛微微頷首,似乎也發現了端倪,道:「可還有別的什麼蹊蹺之處?」
魏籍借著火光,將玉牌立在手上,道:「這玉牌顏色不純,裡頭還有塊陰影。」說著,他將玉牌還給言梔:「再看不出其他的了。」
焦慮、疑惑、猶豫,統統在言梔的眼中一閃而過,手上灼燒之痛讓他有些輕微的顫抖,江潛正欲從他手中奪過玉牌,卻聽「當——」的一聲,玉牌脫手而出,被砸成了兩半。
「果然有東西!」言梔驚道,探出身子,腦後刺痛再次席捲而來,不由得再縮回榻上。
魏籍執起那破碎的玉牌,兩半隻見竟夾著一張紙,他下意識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將其抽出,展開,那巴掌大小的紙上卻只畫了一幅畫。
「這是......」魏籍將那看不懂的鬼畫符遞給江潛,江潛打量半晌,卻也沒看出個所以然來,二人只得將目光投向言梔。
言梔捂著後腦,勉強集中注意,拿過那張畫。
總覺著眼熟,仔細回想一番後他微微張開了嘴,過往如雨點般打入腦海,砰砰作響。
「是什麼?」魏籍呼吸侷促,他也有些耐不住了。
言梔執畫的手緩緩落下,不可置信道:「笨賊、笨賊偷石臼?」
「什麼?」魏籍的雙眼中映射無聲的訝異,只見言梔再次拿起那張畫,指著說道:「畫的是笨賊偷石臼,這是賊,這個缺口的圓是石臼,笨賊偷石臼——吃力不討好,這畫是我畫的。」
魏籍看著那稚拙的筆觸逐漸睜大了眼:「這是賊?」
言梔沒有動,卻無法保持平穩的語調:「這不重要,重要的是這張畫的來歷,這是我與言傾瀾在蓬萊學書時傳的紙條!她當時與我同桌而學,她說、她要去人間找魏煦昭,我就畫了這幅畫來笑她......」
魏籍的臉色因方才的屏息而變得緋紅,他的喉結澀滯滑動,他愕道:「什麼?」
言梔的前額隱隱沁出薄汗,不知是頭疼的緣故還是其他,江潛湊近為他拭去,道:「不著急,慢慢說,若是頭疼明日再說也不遲。」
言梔扯出笑來:「也不是什麼大事,只是恐怕不說,殿下今日難眠。」
魏籍咽了幾口唾沫,耳鳴不斷,「言公子慢慢說便是,我......」他搖了搖頭,仿佛這般便能將那轟鳴驅散。江潛輕拍他的肩頭,以示寬慰。
言梔努力回想,言傾瀾與他說的那些稀碎模糊的訊息逐漸收攏於腦海之中。
不知多少年前,言傾瀾自滄海出生,她是言劭觀膝下唯一的孩子,她雖生於滄海,但卻熱烈似火,幫助受風暴所困的漁民,也會掀起一陣海浪,捲走無惡不作的惡人,從此便被人稱作為滄海神女。
「見過她的人少之又少,但有一回,她救了個溺水少年,那少年的名字便叫做邤,便是......魏邤的那個字。」言梔說著瞥了眼魏籍,見他面色平靜,便繼續說道:「據她所說,她與邤每日游於人間,十分愜意幸福,他們倆還說好了,要一生一世在一起,永不分離。」
「可好景不長,言傾瀾最後一次去尋他,卻聽說邤在一次衝突中丟了性命,尋不到屍身,她在滄海宮中哭了許多日,頭髮也白了許多,那會我還同父親去探望。」言梔說著,將目光投向江潛。
江潛同樣想起此節,說:「似有此事,但我不知她因何如此,只看見言傾瀾蜷縮榻上,小小年紀卻也白了頭。」
魏籍呆若木雞,只微微張嘴,結巴道:「然,然後呢?」
「後來再見到她便是一起學書的時候,」言梔強忍痛意,邊忖邊說:「那會她悄悄與我說,還讓我守口如瓶,說是那次之後,她將發生的所有事都告訴了言劭觀。言劭觀愛女心切,便上天庭,求司命給她看一眼命簿,司命同樣心疼她早生華髮,便將命簿遞給了言傾瀾。言傾瀾見邤此生短命,但下一世卻幸福美滿,與妻子舉案齊眉,兒孫滿堂。司命繼續往後翻,說是邤此人有帝王之相,但說是不知哪一世的事了,言傾瀾這才寬心笑出了聲。」
言梔繼續道:「她與我在蓬萊說了此事,還說她想助她成為人皇,要偷偷溜下凡,要與他拜堂成親,所以我便畫了這幅畫來笑她,笨賊偷石臼,吃力不討好。誰知她沒過多久當真失蹤了。」
「這件事你從未與我說過。」江潛怔愣看向言梔,頗有些責怪的意味。
言梔默默低下頭,道:「答應了她要守口如瓶,如今我說出來已是罪過了。」
魏籍從言梔手中抽出紙條,捧在手心輕柔摩挲著,喃喃道:「我娘對他一片真心,他竟敢這般對她......」魏籍說著擡起了頭,言梔這才發現他的眼眶正微微泛著紅。
「他,他竟敢對娘親的死不聞不問......」
見魏籍弓著背,眼神格外空洞,江潛寬慰道:「殿下莫說這些不吉利的話,此番偶然發現這塊玉牌便也是線索之一,言傾瀾生死不明,殿下萬不可喪氣,也不能衝動行事。」
言梔在一旁跟著附和,將那碎了玉牌放在魏籍手中,道:「雖說是碎了,但修修補補大概還能成個形,你收著吧。」
魏籍點點頭,收了玉佩,向言梔行禮。
待他走後,江潛回到房中伺候言梔睡下,言梔側躺著,牽著江潛的手。
江潛撫摸著言梔的髮絲,問:「我方才吩咐了魏籍,讓他莫要將此物示於他人,魏煦昭也沒有我們想得那般簡單,那個地宮,莫到萬不得已便不要去了。」
言梔喟嘆道:「言傾瀾沒有死,我在地宮受傷醒來後平白無故多了這塊玉牌,恐怕便是她做的。」
江潛沉默半晌,道:「但她為何不願示人,你可有想過?」
「什麼?」言梔擡眸問。
「若她沒死,尚在人間,被囚於地宮卻從未有人見過,那地宮機關重重,恐怕她也摸不出來,可她卻施法於物,讓你重視這灼燒刺痛,又在地宮傷你,可你卻也從沒有見過她。」江潛道。
言梔仰頭問:「什麼意思?你是說......」
江潛點點頭,道:「恐怕......她沒法力了。」他抿了抿嘴,又道:「但仙身尚在,每一回見你卻只能施此等低階法術,可見她法術恢復的極慢,大概也是囚於地宮的緣故。」
言梔耷拉下腦袋,靠在軟枕上,遲疑道:「不如,不如去問問孟先生?他來人間的時間比我倆都長,也信得過他。」
「好。」江潛應道。
「我與謝聞枝去,他正好去瞧陸相宜,」言梔勾著江潛的手指,道:「你便不要去了,我與他去,不足以令人生疑。」
言梔編了個拙劣的謊,謝聞枝去見陸相宜這件事,一旦被人發現,同樣也沒有好結果。可他卻不知為何只想將江潛推至此事之外。
江潛錯愕地看著他,良久,溫笑一聲:「好,都聽你的。」
言梔躺在暗處,靠在江潛身旁,心裡想的卻是言傾瀾。他想到言傾瀾與他說出此事時那羞赧的神情,磕磕巴巴不成邏輯的語句,半捂著臉,生怕先生或是言梔察覺她的心思,但實則她早已暴露無遺。
他還是不明白,為什麼要為了萍水相逢的人便毅然決然下了凡,早生華髮,因為一句「喜歡」便要助他稱帝,坐擁天下,哪怕捨棄了原本的一切也在所不惜。
江潛的手臂枕在他的頸下,就連他闔眸睡著,手也輕輕護著言梔的傷。
火星從爐子裡躍了出來,燃燒著的木柴時不時劈啪作響,他這才想起言傾瀾說過的那句話,「喜歡嘛,便是你喜歡他,就足以讓你夜不能寐,魂牽夢繞,想揮也揮不去,到最後什麼事也做不成。」
大抵就像火吞噬著乾柴,同生同死,到死也要糾纏著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