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紅
2024-09-14 12:39:12
作者: 為衣山人
血紅
謝疏林想翻個身,卻打翻了一旁架著的水盆。「噗啦」一聲,水撒了一地,水盆在地上咕嚕嚕滾了一圈,最後放出刺耳的震盪,倒扣在了魏邤腳邊。
謝疏林想翻個身看看他,卻犯了一個錯。他緊緊閉著眼,在心中祈求自己的過錯能夠得到上天寬恕,渴求上天莫要因自己的過錯打擾闔眸小憩的魏邤。
但這始終都是無濟於事。魏邤緩緩睜開了眼,正向著自己走來,謝疏林本就憔悴不堪的身軀宛如遇見初戀般再次活躍起來,心臟跳到了嗓子眼,每一次跳動都像是要他的命。他看不清魏邤的表情,分別不出他如今的情緒。
直到魏邤在他身旁坐下,謝疏林這才看清他平靜溫和的臉龐,嘴角尚存一抹難以察覺的笑。
謝疏林抱歉道:「我、我吵到你了吧?」
魏邤搖搖頭,他一手抵著謝疏林的背,幫助他躺平在榻上。魏邤抽回手,這才察覺他的背是這般的熱,以致於收回手的剎那四周涼氣席捲而來,手中熱氣一點點的剝離消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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屋內明明還生著爐子。
魏邤擡起手將自己的散發別至耳後,卻發現手上沾著尚存餘溫的血,他怔了半晌,這才意識到謝疏林的皮膚已經開始潰爛。
他扯出的微笑與前幾日勉強能夠下地走路的正常模樣,無非是身體虛假的片刻安寧罷了。他已然是斷壁殘垣,不久後,他就會像是跌落的水盆一樣,血撲了一地,只剩一副砸不爛的骨架。
謝疏林再次提起心來,歉道:「對,對不起,我弄髒你了。」
魏邤如今開始珍視他的每一個笑來,他生怕謝疏林每一個不經意的微笑都會成為他生命的絕唱,他伸出手指勾畫謝疏林的嘴角,道:「沒有,你還是笑笑吧,笑著好看。」
血腥味撲面而來,但卻是自己的血,謝疏林心中歉意越發深了,卻還是扯出來一個笑臉。魏邤摸著他的額頭,燙得不行,此時再好的苦藥也無濟於事,謝疏林很快就會同雲溶江旁的銀杏樹一般凋敝。
「你先睡著吧,我叫人來收拾。」魏邤難得溫柔,他輕輕在謝疏林耳邊說道,一般此時,謝疏林便會善解人意地點點頭,然後便安安靜靜躺在榻上,一動也不動。
可謝疏林今天沒有,他費力地擡起手,正正好拉住了魏邤起身時滑下的玉佩。
魏邤回眸,將玉佩摘下,放在了他的手中。
許鏡蕊進屋收拾的時候魏邤正與她相對離去,她害怕似的低著頭,跪在水漬旁一遍遍擦拭,她從不敢擡頭看那隱隱發臭的男人,只快速收拾好,將水盆重新放在架上。
「噹啷——」
許鏡蕊被嚇得擡頭,她怔怔盯著從男人手中滑落的玉佩,跪在原地不知所措。
「咳咳,咳咳咳......」薄紗珠簾將他倆相隔,許鏡蕊聽著裡頭人劇烈的咳嗽,一時舉手無措。
「咳咳咳,你......」謝疏林艱難吞咽,虛弱道:「你能不能,幫、幫我把玉佩撿起來?」
許鏡蕊張口結舌,忖了半晌緩緩跪行挪至了床榻跟前,她顫抖著撿起玉佩向珠簾內遞過去。
可是謝疏林睜不開眼,許鏡蕊執著玉佩顫抖了許久都沒有人接過。她心一橫,咬咬牙,大著膽兒捲起珠簾,將玉佩塞進了謝疏林的手中,她只盯著謝疏林的那雙手,再不看其他。
「咳咳......謝,謝謝。」
許鏡蕊下意識擡頭望他,這個形容枯槁般乾瘦的男人,一滴血正從口中滑落,如同蜿蜒小溪般滑進了衣領,被子透著紅,就像是緊繃傷口的紗布般,隱隱滲著血。
許鏡蕊呆若木雞般立在原地,雙眼膠滯般盯著,想挪也挪不開。
她被嚇得不行。
「你在看什麼?」不知何時,魏邤站在她身後悄然開口,他幽幽的聲音令人毛骨悚然。
「我......我......」她半天道不出個所以然來。
魏邤的眸光倏地暗了下去,他猛然抓住許鏡蕊的頭髮,後者一個趔趄摔倒在地,死死抱著魏邤的手臂。
「賤婢。」魏邤冷聲道,他一把抓住許鏡蕊的玉臂,剛結痂不久的傷口再次沁出血來,「誰允許你看他的?」
「殿下、殿下......」許鏡蕊痛得激出淚來,「他、是他!是他的玉佩掉了!」
魏邤將她的手臂掐得青紫,絲毫不聽許鏡蕊解釋,他心中是難以扼制的怒火,他不允許別人看謝疏林,誰也不行。
「你是在怪他?」魏邤難以思考,擰著眉道。
「不、不!」許鏡蕊正欲解釋,一陣鈍痛襲來,她忍不住爆發出尖利慘叫,魏邤捏著她的手臂跨出房門,將她一路拖行在石子路上,她的傷口盡數爆裂,染紅了鵝黃的長裙,逐漸在石子路上拖出一道由淺至深的血痕。
「錦心......」魏邤終於鬆開手,許鏡蕊的手臂如同絲絹滑落,他蹲著揪起她的腦袋,饒有興致地盯著她那破了相的臉看,「你以為自己又比他好多少?」魏邤的笑聲戲謔,尤為刺耳。
許鏡蕊沉默不語,她像是一朵開敗了的玫瑰,破爛卻依舊紅。
「求......求殿下饒恕。」許鏡蕊聲若蚊鳴,虛弱同遊絲。
「饒恕?」魏邤嗤笑一聲,隨後又想到了什麼似的,搓撚著沾血的手指,漫不經心道:「好啊,你替本王做一件事,做得好本王便饒恕你。」
他低聲說完,魏邤起身嫌棄般瞥了眼拖行的血痕,想到了這是謝疏林與他一同挑選布置的石子路,心中對許鏡蕊的厭惡便更深幾分。
傍晚,言梔擡頭望了眼笠山之巔的慈雲寺,意識到時間已經不早了,他心中的緊繃感早在與謝聞枝一路顛簸而來的磨礪中蕩然無存。他垂下目光,又猛然擡眸,向那慈雲寺的方向走去。
一開始,言梔有些想吐,受重擊後尚未恢復,以致於如今每走一步都顯得格外艱難,他掃視著周圍冷綠的松柏,最後還是牽住了謝聞枝的衣袖。
以致於謝聞枝不得不再次停下來等他。
言梔慘澹一笑,道:「耽擱了不少時辰,我給謝兄賠罪。」
謝聞枝搖首,他似乎並不在乎這些白白浪費的時辰,言梔的衣領不斷被汗水浸濕,又被風吹乾,他望了望天空,夕陽像是被兌了清水的鮮血。或許得一鼓作氣,言梔心想,努力邁出不協調的步伐。
不知究竟過了多久,二人總算來到了笠山山巔,淨明拿著鋤頭正翻著土,幾顆白菜被挖了出來,帶著泥沾著雪被丟至一旁。
見二人來,淨明倒也沒感到訝異,孟黎書在水缸里洗著蘿蔔,見言梔來,一把拋給了他。
言梔勉強接住,卻又是一陣眩暈,在謝聞枝的攙扶下艱難站定,向孟黎書行禮道:「叨擾先生了。」
孟黎書並不在意,將二人帶進了寶殿,言梔掃視一眼,月神像依舊不在,他長舒一口氣。
「你來也就罷了,他來做什麼?」孟黎書說著,指了指謝聞枝。
謝聞枝恭敬道:「麻煩先生了,我來尋相宜。」
「陸相宜?」孟黎書略蹙眉道:「上一回來我便與你說了,他的傷已然好了大半,皮外傷不打緊,你不用再來伺候。」
謝聞枝略顯尷尬地微笑,道:「言梔受了傷,我擔心他上山不便,便想著正好一道來瞧瞧相宜。」
「江潛呢?他便不能來,非要你作陪?」孟黎書沒有好臉色,只是拿起碗中點心,將其掰成了兩塊。
謝聞枝默了片刻,道:「還請先生帶我去見相宜。」
孟黎書將一塊點心放在了言梔面前,淡淡道:「相宜走了。」
「走了?」謝聞枝愕道,「他,他去哪了?」
孟黎書漫不經心回應道:「徒弟大了不中留,況且你本就說要送他出裕都,這孩子想著傷已經好了,倒不如自己去,也不必麻煩別人。」
「我又怎會是別人......」謝聞枝幹澀開口,眼中竟是不可置信,「他,他去了哪?」
孟黎書停下手中動作,尋思了半晌,道:「雲水,現如今大抵是在雲水。」
「雲水,雲水。」謝聞枝喃喃道,他得趕緊聯繫自己在雲水的親信,找到陸相宜才是頭等要緊的事。
孟黎書大抵是嫌他礙眼,便隨手指了指廂房,道:「去他房中瞧瞧,我看他走前寫了信,你去找找吧。」
謝聞枝倏然站起,跑去廂房,遙遙沖孟黎書道了聲謝。
孟黎書擺了擺手,又看向言梔,道:「你來也好,師父同你說件事。」
言梔送茶入口,可算止住了心中泛起的惡習,「先生請說。」
孟黎書忖了片刻,道:「先生在裕都呆的時間久了,又經歷了許多事,想著過幾日去別處走走,你一人在裕都可不能再意氣用事。」
「先生要去哪?」言梔問,他心中也感驚訝。
孟黎書搖首,隨口道:「不知,南厲、池照、朔北,或者海城,又或者是夔州,想到去哪便去哪,總比待在裕都強。」
言梔沉默片刻,輕輕頷首,「先生想去便去吧,到了地方記得給徒弟寫封信。」
孟黎書輕笑一聲,「孩子心性,我下凡的日子比你和江潛長太多,還怕先生丟了不成?說吧,你來尋我有何事。」
言梔抿了抿嘴,見四下無人,才敢悄聲說出心中疑問,「先生,言傾瀾她......」
「沒死。」孟黎書斬釘截鐵,擡眸盯著言梔,道:「我下凡這麼多年也曾暗中查過此事,感知到她的氣息,卻始終找不見她人,後來為師才發現此間牽扯太多,便只好放棄。」
「放棄?」言梔有些焦躁:「牽扯太多又是怎麼一回事?她可是滄海神女......」
孟黎書笑了,柔聲道:「你若還像今日這般,事事口無遮攔,以後恐怕是要吃大虧。」
「先生......」言梔蹙眉嘆道,頗有些急不可耐。
「此事不是你我幾個謫仙便能成事的,不要以為自己高人一等,人間有的是惡鬼羅剎。」孟黎書說著,心不在焉似的倒起了茶,「先生只能告訴你她還活著,你要查,如何查,以後便與師父無關了。」
「莫怪師父絕情,早早地將自己摘乾淨,」孟黎書將茶推至言梔面前,道:「只是先生這輩子註定是與仙家無緣,人間還有先生眷戀的東西,不得不多考慮些。」
言梔見他神情毅然決絕,便知此事註定是問不出什麼東西來的,便捧著熱茶,垂首凝視那茶葉沉浮。
「你心中還有疑問,乾脆都說出來吧,否則等先生出了裕都,你可什麼也問不了了。」孟黎書提醒道。
言梔見狀,旋即道:「先生可知謝疏林?」
「謝二公子,怎麼了?」
言梔露出猶豫的神色,卻還是說道:「他中了一種毒,此毒爆發劇烈,聽聞是一遊方道士所制之毒,如今他纏綿病榻,恐怕時日無多了。」
孟黎書愣了片刻,道:「你想救他?」
言梔垂眸不語。
「若是知曉是何種毒,對症下藥,恐怕也能挽救,但你既說他毒發劇烈,如今已時日無多,還是什麼遊方道士所制之毒,此等來歷不明的江湖奇毒,恐怕是十分難解的。」孟黎書喃喃道:「若是知道這毒的名字,恐怕要容易些,但如今怕是已來不及。」
言梔緩緩睜大了眼,道:「難道......就真的只有死路一條了嗎?」
孟黎書頷首,良久又道:「除非是那些仙家的神丹妙藥,或是那些能夠令人起死回生的東西。」
言梔倏然擡眸問:「起死回生?當真有此等神藥?」
孟黎書暗忖道:「朝勤古國時有一位大夫,生了重病,藥石無醫,當時有一個道士聽聞此人至純至善,便在他將死之時餵了一顆丹藥,便讓其起死回生,據說那丹藥便是大鵬隕落後化成的神丹。」
「鵬鳥死後化成的神丹......尋此可是難如登天。」言梔喪氣道。
孟黎書低眉輕聲道:「還有一樣東西,如今下落不明,但也能救人,只是不知能否尋到了。」
「什麼?」言梔心中再次燃起希望。
孟黎書盯著言梔,目不轉睛,緩緩說道:「月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