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骨
2024-09-14 12:39:13
作者: 為衣山人
月骨
言梔頓了片刻,垂下眸,執起半塊糕點就往嘴中塞,「先生莫要說笑了,月骨何其珍貴,想必姐姐也不會同意讓我拿此物救一凡人。」
孟黎書目光凝重,良久,自顧自道:「歷代月神壽命長過普通散仙,便是因月骨有延年益壽之效,你父親體弱,能堅持看你倆長大已非易事,也是月骨的功勞,本該繼續流傳下去的東西,又怎會不知所蹤?全看他生前傳給誰了。」
聽到此處,言梔艱難將糕點吞咽下去,不敢去看孟黎書,恐怕露出馬腳。
但他的馬腳在孟黎書眼裡一覽無餘,他用蓋輕輕撇去杯中浮沫,道:「長生不老與起死回生,月骨的作用只能在此二者中擇其一。因為自古便是代代流傳,所以世人只知它是延年益壽之效,倘若當真在二者中擇其一,月骨也便消散殆盡了。」
說完,孟黎書啜了口茶,道:「言梔。」
「嗯?」言梔猛然擡頭,他盡力不讓自己表現出心虛的模樣。
孟黎書卻極為淡然說道:「月骨平白無故消失了,不管是否在你身上,相信是你做的大有人在,前不久陳頤來問,連你的摯友尚且如此,更何況他人?」
言梔道:「師父讓我怎麼做?」
孟黎書溫笑道:「結果如何已然不重要,他人認定的無法改變,但你可以改變真相。」
言梔的眼神晦暗不明,隨即道:「師父的意思,徒兒明白......」
孟黎書欣慰點頭,送言梔出了寶殿,「只是這般你便救不了那謝二了。」
寶殿外夜色闌珊,冬日天黑得極早,時而細雨浽微,如今雨中又夾著迷濛白雪,染白了笠山頭,言梔苦笑一聲,俯瞰裕都,「既救不了他,那便殺了那個害他的。」
他轉身看向寶殿,孟黎書已不見了蹤影,謝聞枝正緩步趕來。
謝聞枝與他互相攙扶著下了山,言梔坐上馬車的那一刻頭暈目眩卻讓他有些興奮,他閉著眼,恍若甘之如飴。
「你要去雲水鎮嗎?」言梔略略擡眸,問著對面坐著的人。
謝聞枝默然許久,搖了搖頭:「如今怎麼去得了?除非等到除夕,那時候再去尋他吧。」
「只怕是不知那會,他是否還在雲水了。」謝聞枝又補充道,他看向窗外雪落,連心也跟著寒。
「你呢,接下來有什麼打算?」謝聞枝問道。
言梔攥著衣角,笑道:「能有什麼打算,走一步看一步吧,先將今年熬過了,別的暫且擱置吧。」
「魏煦昭可不會給你時間。」
言梔架起腿,這才發現自己的鞋頭又沾了泥,表情也逐漸變得厭惡起來,他冷冷道:「與魏煦昭相比,我更擔心魏邤。」言梔頓了片刻,又道:「謝兄可去見過疏林?」
謝聞枝想到弟弟的模樣,聲音也溫柔下來:「前不久他來刑部找了我一趟,看樣子是好了許多,可瞧著還是虛弱。」
「這一病倒還讓他想通了許多,也懂事了許多,想來年前也會好吧。」謝聞枝說出心中所想。
言梔聽後卻蹙起了眉,問:「謝兄可知他得的是什麼病症?」
謝聞枝想到此處,又憂心忡忡起來:「宮裡的太醫來瞧,說大抵是冬至時看那些江湖雜耍,吸入了些粉末之類,他自小身子骨弱,便中了招。」
言梔一時無言,只默默看向窗外,看來謝聞枝還不知此事嚴重到了何種地步。
窗外更漏將闌,許鏡蕊扯下身上紗布,上頭是她悲憤與恥辱染成的紅。她將自己手臂上的最後一層紗布也剝下,落在了她的腳旁。
撕開紗布,清洗,換藥,包上紗布,這已經是她每天的習慣動作。
許鏡蕊擦去身上的血痂,換上乾淨寢衣,捧著剛被爐火烘烤乾的衣裳,一針一針細密地縫。前路步履維艱,陪她的卻只有這侍女裝束,她再不是許家有著清白好名聲的三小姐,而是被人肆意玩弄於股掌之間,任憑打罵的侍女錦心。
許鏡蕊換上衣裳,摸了把臉,爐子上的銅壺裡打著一個個水泡撲了出來。她將茶水泡好,晾在一旁,拿出了魏邤交給她的藥粉倒了下去。
藥粉在杯中化開,許鏡蕊笨拙地搖晃兩下。
今晚過後,她再不清白。
當她端著茶水推開雍王的房門時,魏邤還在長廊下逗弄著再沒有力氣取悅主人的藍點頦,直到許鏡蕊進了屋子,他也沒有回頭。
「把門關上。」他說道,許鏡蕊只好照做。
珠簾被束在兩旁,榻上的謝疏林顯得十分可怖,她完全無法將曾經鶴頤樓偶遇的那個熱情似火的少年與他聯繫在一起。
謝疏林蓬頭垢面地躺在那兒,比她的悽慘模樣更加悽慘,也更加羞恥。
「咳咳......」榻上的東西還在咳嗽著,許鏡蕊卻端起茶水,跪在了他的身旁。
謝疏林勉強地睜開眼,雙眼空洞無神地望著架子床頂,他虛弱開口,啊啊張口不知在說些什麼。
許鏡蕊耐下心來,忍著惡臭湊近謝疏林的身旁。
「我、我錯了......」
許鏡蕊勉強辨認出這句話來,謝疏林目不斜視,繼而支支吾吾夢囈般說了一長串,直到最後被自己口中血水嗆到,他再發不出聲音來。
許鏡蕊冷漠地看著近乎絕望的謝疏林,他渾濁得不像是一個人。
更漏聲響得清晰,像是一聲聲倒數,許鏡蕊在心中最後的倒數聲停下後端起茶盞,抵在了謝疏林灰白的下唇上,緩緩送了進去。
謝疏林的手垂落下,雍王府的血腥味死滯,他倒在了自己的血中,還有從未說出口的情誼里。
魏邤的手也落下,他終是饒了那倦鳥,卻不敢再回看自己榻上躺著的謝疏林。
他們是最好的朋友,到死也不會變。
許鏡蕊端著木盤走回侍人所,就當做什麼也沒發生過,她周身縈繞著苦澀與血腥,倏然流下了淚來。
她想到了謝疏林說的話。
我錯了。
許鏡蕊不太懂,他錯什麼了,害她被罰嗎?
陳頤是頭一回來蘭香舫,他既沒有信物,也沒有引薦人,小童守在門外說一不二,不讓進就是不讓進。正焦躁著,小童突然大叫一聲,一顆大棗「咕嚕嚕」滾在了地上,他們不約而同皆往上看去。
言梔正坐在窗邊,不輕不響的聲音顯得極為慵懶:「這是我的客人,你竟也敢攔?」
小童瞧見了人,這才忙不疊讓開了路,陳頤徑直邁上二樓,瞧見了正吃著棗子的言梔。言梔放下腿,引他去了一間廂房。
「這地方可比懷青館雅致。」陳頤暗笑一聲,與他相對而坐,桌上早已準備好了今晚的飯菜。
言梔為他添菜,道:「這兒可不接客,飯菜也不錯,嘗嘗?」
陳頤接過竹箸,笑問:「今日尋我是有什麼事?快說吧。」
「怎麼?無事便不可尋你?」言梔揚眉道,「如今我是謫仙,看樣子是做不了入硯仙人的摯友了。只是沒想到這摯友做不成,故交竟也做不成。」
「可別對我來這一套!」陳頤聲音高亢,愉悅道:「我不是江潛,我不吃你這一套。」
言梔但笑不語,送至嘴裡一口菜,卻心不在焉,吃不出滋味。
「到底怎麼了?」陳頤忍不住關心道。
言梔卻自嘲笑道:「天上想與你作伴的神仙這麼多,我又怎會是你最好的朋友,你說的話,我不信。」
陳頤愣了半晌,輕笑一聲:「最近往返頻繁,已經被師父看出了端倪,他所未明說卻也提醒了我兩句,我知道你心中苦,若能尋到空隙,我定會來看你的。」
言梔撐著下巴沖他眨了眨眼,牽出了一個笑來。
「你又耍我?」陳頤眉毛一抖,聲音乾澀。
言梔放下竹箸,道:「與你說一件正事,是我偶然想到的,若是有道理,你便留心看看,若是沒有道理,便當做聽個樂。」
見他恢復正色,陳頤也不由得正襟危坐,應了聲「好」。
言梔先問了一個問題:「月骨是否還未尋到?」
「是。」
「他們懷疑是我弒君,取走月骨偷逃人間?」言梔問。
陳頤抿了抿嘴,道:「......是。」
言梔冷笑一聲,道:「我便猜到了,這些天我思來想去,又想到你所說的,父親屍身未腐,如今還停在月宮,便去尋了孟先生。」
「孟黎書?」陳頤挑眉道:「他說什麼?」
言梔撐著下巴,道:「倒也不是先生說什麼,據說月骨有起死復生之效,但是從未有人見過。」
「你是說......」陳頤同樣也有些不可置信,道:「不見月骨,是因為正好用了月骨做起死回生之用?可是,可是......」
「沒有可能嗎?」言梔問,又道:「父親屍身未腐,只是靜靜躺著,沒準是月骨的作用,只是尚未到甦醒的時刻罷了。」
「否則,月骨也不會平白無故的消失。」言梔補充道。
陳頤慌了神:「若是這般,那就是一件大事,我得趕緊回去告訴師父。」
言梔按住他的手,說道:「只是我的猜測罷了,你莫要當真......」
陳頤屏息凝神,道:「誰也沒見過月骨,也不知月骨能夠起死回生的說法是真是假,更沒人見過這起死回生之術用後是什麼模樣,就算是猜測,那你也言之有理。」
「我自是希望父親能夠好好活著的......」言梔苦澀道,他又低下了頭。
陳頤長嘆一聲,道:「你且寬心,就算此事不知真相,但若師父告訴了他們,他們沒準便不會苛待你,更不至於將你罵的狗血淋頭,就算是只為如此,我也要幫你。」
言梔頗為動容,眼神中溢滿了感激。
「我,我這便回去告訴師父,師父在天庭也是說得上話的,他說的話大家多少都會聽在心裡。」陳頤道:「此事還得趕緊辦,早些辦,也不至於讓你姐姐產生誤會。」
言梔聽到「姐姐」二字,心中一軟,咬著唇,點了點頭。
送走了陳頤,他孤零零坐在桌前,酒未開,飯未吃,他將酒倒入杯中,一杯給自己,一杯灑在了地上。只有他知道自己說的話是真是假,也只有他知道,父親再不可能醒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