冊封
2024-09-14 12:39:07
作者: 為衣山人
冊封
他便如此,像一潭死水般坐在窗邊矮榻上,言梔夾著玉簪,時不時執起,時不時落下,直到最後就連這刺痛的灼燒也令他有些上癮,他回憶起初次體會到這種刺痛之感的情形,想了一遍又一遍,早就爛熟於心。
江潛在晚飯後回了府,他西下意識推門而入,卻沒料到言梔卻在黑暗中靜默坐著,活像是一座雕像。
江潛點亮燭火,火光頓時蔓延至言梔臉龐,將書房充盈。他整理衣衫與言梔對坐,喟嘆道:「有什麼事要說?」
言梔心中雜亂,線索源源不斷,就連細枝末節處,無關緊要的也一同滾進他的腦海,「你先說吧,我還沒有理清。」他將玉簪擱置一旁,同時,江潛也注意到了這支簪子。
「今日武舉,有兩人脫穎而出,皇帝回御書房後便冊封了。」江潛摸著鐵壺,尚且溫熱著,便從盤中夾出一隻杯子遞給了言梔,為他倒了杯茶水。
言梔望著火光下飄飛浮動的灰塵,愣了半晌,這才想起此事:「辛辭傷和燕蒼,皇帝點了誰當狀元郎?」
「你知道了?」江潛並未猜到此節,本在路上想好該如何將這三天之事簡潔道來,如今腹中的一番話倒也派不上用場。
言梔頷首,回應道:「魏籍一早便帶我去了大相國寺旁,那有處涼亭正好能瞧見全貌。」
江潛想到這位處處隱忍的太子殿下,默不作聲,片刻後說道:「選的燕蒼。皇帝的想法眾人皆知,在校場時便聽魏邤力薦此人,雖未明說,但一踩一捧,不想發覺也難,只可惜魏煦昭偏偏聽進了他的話。」
此番結果言梔早有預料,他將視線移回江潛身上,發現他的披風上濺上了幾點泥,就此,他的視線便又落在了那泥點上了,言梔心神不屬,問:「與我所想倒是如出一轍。不過以魏煦昭的詭譎心思,恐怕不會將此二人白白浪費。」
江潛正欲娓娓道來,卻見他盯著自己不放,誤以為是喜歡自己的披風,便笑著摘下,下榻披在了言梔肩頭。
「這便是最有爭議的一樁事了,皇帝點了燕蒼為狀元郎,卻授了個東宮左衛,領精兵護衛東宮。」江潛便坐在他身旁徐徐道來,聲音格外溫柔。
言梔愕道:「東宮左衛?」
「是,」江潛嘆道:「皇帝召太子入宮,當場封的燕蒼,東宮的左右衛率前後已然換了個遍,除卻太子師,魏籍尚在要職的舊臣已所剩無幾,但如今打斷牙齒也只能隱忍吞下。」
言梔冷笑一聲:「世間當真有如此狠心的父親,虎毒還不食子。怎麼,他是連自己的兒子也要殺?」
江潛同樣心事重重,目光順著燭光向窗外延伸,道:「辛辭傷並非狀元,卻封了個朔北將軍的名頭,讓他跟著恭叔霖做事,看樣子是準備接手曾經趙醒的那些職務。」
見言梔似在沉思,江潛繼續說道:「此令一出,不僅嚴暄此類老臣趕至御書房,就連一向唯魏煦昭馬首是瞻的徐慕風,還有一些個口蜜腹劍的世家皆跪在御書房內請求皇帝收回詔令。辛辭傷乃松榆屠夫出生,驟然提拔至清要之位,羞赧朝廷不說,更寒了那些恪盡職守卻難得晉升的老臣,況且年輕氣傲,實在是難服眾望。」
言梔攥緊披風,有些貪戀江潛的餘溫。
「聽說辛辭傷的背景乾淨?」言梔問道。
「祖上皆是屠夫、農戶,乾淨得不行。」江潛道,「想必正是因為他背景乾淨,魏煦昭方才不吝職權,但如此乾淨倒讓人心生疑竇,若我沒有猜錯,此舉他意在證實,若他並無端倪,安居一個朔北將軍,同樣也是他心腹之臣,又是個忠心耿耿的皇帝鷹犬。但倘若他漏出馬腳,藉機除去也十分容易,順藤摸瓜亦能揪出背後勢力。」
言梔輕笑一聲道:「他倒是樂在其中,那些老臣是如何直言勸諫的?」
江潛環住言梔,道:「無非是說些他出生不高,並未讀過什麼書,你猜魏煦昭是怎麼回的?」
言梔側眸望他:「怎麼回的?」
「魏煦昭說,武舉只為選武才,何必要滿腹經綸?」江潛笑眼望他,又道:「不說他們了,說說吧,你是什麼想法?」
言梔如今想法稠密,一時難以抽絲,只說道:「看魏籍願不願意用他,看看此人是否可用。」
「好,尋個機會我邀魏籍出來,辛辭傷也得盯緊些,免得禍起蕭牆。」江潛用心思量。
「你就這般篤定辛辭傷會答應魏籍的招攬?」言梔正說著,見江潛執起桌上玉簪,在手中把玩著。
江潛漫不經心道:「不管他是否有其他用意,有何居心入的朝廷,大概都沒有理由拒絕。」
言梔盯著江潛的動作,裝出一副毫不在意的模樣,心中卻提起一氣,問:「你沒感覺麼?」
江潛的動作頓了片刻,問:「什麼感覺?」說著,簪子又在他手中轉了起來,只不過這回顯得有些稚拙,轉動的頻率也趨於停滯。
「哦,」言梔平和道:「沒什麼。」
江潛竟然感覺不到那灼熱的刺痛,言梔在心中默想著,想著事到如今可能出現的所有情形,得出的答案似乎也變得岌岌可危起來——只有他,只有他能感覺到那突如其來的刺痛。
見他心事重重地低下頭,江潛恍惚了一陣,言梔的猶豫不決,眉宇間透露出的疲乏,還有來歷不明的玉簪,這些足矣讓他夜不能寐了。
目送江潛上朝而去,言梔也跨上了汀芒的寬柔馬背,昨夜,他在夢中再一次聽到了宗親的怒罵,他們猙獰的面孔在言梔的腦海里死死糾纏,不肯散去,只不過這次的夢境中他時常聽見尖利不絕的吵鬧,直到清晨醒來言梔才想起那刺耳之聲的來歷。
那是地宮中吵鬧的銅鈴。
馬蹄踏入刑部的地界,言梔熟稔地來到馬廄,將汀芒拴在了李霈的棕馬旁,又理所當然地走向謝聞枝的花房,他將每日要言梔所做之事皆放在花房內的第一張矮桌上。
言梔越往花房處走,便越能瞧清那忽明忽暗的亮光,好像是方才點燃火燭,火焰不穩地悅動。本以為是謝聞枝告假,卻不想踏入花房前,卻瞧見了一個久違的面孔。
「謝疏林?」言梔蹙著眉,頗為不可置信。
謝疏林一襲青衣立在他的面前,秉著的火燭將他的臉龐映照清晰。
「言梔?這麼早你便來了?」謝疏林扯出一個微笑,他看上去憔悴許多,「我的病快好了,如今想回來瞧瞧兄長。」
言梔只覺眼前之人十分虛幻,謝疏林與身後生機勃勃的花草相稱,極為格格不入,言梔走進花房,來到謝疏林的跟前,正想問些什麼時卻瞧見謝疏林的汗水正不斷地從額上滑落,濕漉漉的額頭被燭光照得錚亮。
一小撮頭髮還沾濕黏附在他的脖頸。
言梔止住了腳步,「你......當真快好了?」瞧著謝疏林枯瘦,灰黃的臉龐,言梔卻也怔愣了片刻。
謝疏林大抵自知如今微笑難看,便也放棄強顏歡笑,垂首道:「是啊,我快好了,如今回來看看兄長。」
言梔只覺蹊蹺,他緊盯著謝疏林,道:「既然快好了,不然就回謝宅養病吧,此番謝兄也能安心了。」
花房內是片刻溫馨,而謝疏林的視線卻隨著那屋外黑暗拾階而上,他低語道:「言梔,你可還記得那日我與你說的?」
言梔順著他的視線,卻只看見濕漉的石牆,「自然記得。」
謝疏林倏然笑了,他點點頭,聲音溫和卻又堅定:「那便好,記得我說的,不要、不要告訴別人。」說著,他輕輕將言梔退出花房外,並未用上多少力氣,言梔只順著他的動作向後退。
「你,你去忙吧,我沒事......」謝疏林說道,將言梔送出花房,他費力地合上了門,關門聲沉悶卻又決絕。
言梔回想著這些不著邊際的交談,謝疏林搖搖欲墜的身影猶在眼前,言梔從晦暗、腥臭的大牢離去,看著那門前毫無稜角的石墩,頹坐在了門檻上。
謝疏林不久前還躺在榻上,恍若被粗暴揉碎般蜷縮在榻上,就像是軟酪蜷縮在地毯上,謝疏林蜷縮在榻上,風打著屋檐銅鈴,薄汗濕透了枕巾。
日頭逐漸升上來,言梔守在刑部門外等待謝聞枝,守著謝疏林,他的心思早已不知飄至何處去了,只看著大街上攢動的人頭。
突然,一匹毛驢闖入他的視線。
騎著毛驢的人頗為眼熟,他晃至言梔跟前,問道:「這位大人,敢問兵部在何處?」
言梔瞧著他一身緋色,擡眸道:「下官可不敢,你才是大人。」說著,他起身行了一禮,那人不知所措,也同樣彎腰回禮。
言梔有些摸不著頭腦,問道:「大人是?」
那人訕訕撓頭,全然沒注意到周遭投來的視線,聳聳肩道:「我是辛辭傷,昨日方才做官,什麼也不明白。」
言梔這才發覺這熟悉之感從何而來,他掃了一眼,將辛辭傷的模樣記在心中,隨即指明了一條路,道:「順著這個方向走,不久就到了。」
「多謝,多謝。」辛辭傷的眼神炯炯發光,上了毛驢,催促他向前。
言梔眺著辛辭傷騎驢遠去,再次陷入沉思,直到幾聲擊箸聲傳入言梔耳畔,他這才回過神來。只見徐讓塵正坐在對面的餛飩湯,喝著一碗湯,手上有意無意地執箸敲擊著。
言梔的眼神中有些訝異,在認出他後恍若無事般走向鋪子,叫了些早點,坐在了徐讓塵的身旁。他眼中的訝異馬上退了下去,轉而不動聲色。
「怎得這般早便來了?」言梔喝著湯,悄聲問,他一早上見了太多人,早已感到倦怠疲乏。
徐讓塵夾起碟中胡餅,掰成小塊送入最終,「魏邤命我帶謝二來刑部,看望謝聞枝,我見你坐在衙門前索性便將你尋來。」
言梔輕「嗯」一聲,以示回應,良久,他吃了幾朵餛飩,才道:「你所效忠之人,是雍王,還是趙醒?」
「公子明知故問。」徐讓塵不懂言梔何出此言,皺了皺眉,對他的直言不諱頗為不解。
言梔恍若無事般,調羹在湯里轉著圈,道:「那徐愈呢?」
徐讓塵頓了片刻,霎時間四周只剩下碗碟相碰,食客談笑。言梔啜了一小口湯,像是在深思熟慮,喝完,他抽出帕子擦拭嘴角,道:「你不知,還是拿不準?」
徐讓塵只覺心中鏖戰,良久才道:「父親身在官場,但行為低調,從不願捲入紛爭。」
言梔放下竹箸,「我不是來聽你說漂亮話的。」言梔的聲音凌冽入耳,徐讓塵的氣息有些不穩,他闔眸道:「屬下拿不準,父親雖說時常與徐氏一族同出同入,但魏邤所提要求父親皆是推辭而過。」
「但趙醒所吩咐的他也不曾用心安排。」言梔接話道,徐讓塵的支吾使他頗為不耐。
徐讓塵垂首望著碗中油點,泛著一個個圈,心思卻飛馳去了自己的少年時光,徐愈對自己的諄諄教誨響在耳畔。
言梔見他攥著竹箸,沉默不言,也明白了大半,「此事不急,趕在年前告訴我便可,或是托徐辭盈來報,你不必擔憂徐愈仕途,我只要個想法,明確也好,模稜兩可也罷。」
「多謝公子體恤。」徐讓塵胸口緊繃感頓時煙消雲散,他在心中暗暗喟嘆。
言梔扔下幾個銅板,矮桌還在吱吱呀呀響著,正欲離去,徐讓塵卻將他叫住。
言梔不解回眸,生怕被旁人瞧見端倪,刻意又望向四周。
徐讓塵鬥爭片刻,擡眸望向言梔,輕聲道:「提醒公子一句,謝二中的毒並不尋常,恐怕......他恐怕時日無多。」
言梔駭然,轟鳴聲再次響起,他強忍著頭疼,問:「他還有多少日子?可知是什麼毒?」
徐讓塵忖度著,偏過頭去,道:「究竟是何毒,我也不知,魏邤也不知是從何得來的,只是一個遊方道士前不久時常出入府中,冬至後也再未曾見過。至於時日......恐怕時日無多了。」
言梔強壓住內心翻湧的心緒,問:「可知道那人名諱,長什麼樣?」
徐讓塵此時也從袖中拿出幾個銅板放置桌上,悄聲回應:「此人來無影去無蹤,每每前來皆戴著斗笠,能告訴公子的便只有這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