鏡蕊

2024-09-14 12:38:59 作者: 為衣山人

  鏡蕊

  「師叔?」言梔驚道,眼神中的期盼卻難以掩藏:「師叔怎會來?」

  江潛意識到他稍改的神色,胸口的緊繃感漸而散去,「林隨意趁上朝間隙回府飼馬,遇見了陳頤,他說師叔托他帶了話,要來轉達。」

  言梔垂下目光,卻在心中自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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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是了,師叔又怎會親自來?傳個幻象之類,能帶句話給我已然很不容易了。」這般想著,一陣酥麻之感傳遍整個手臂,起初只是指尖,又順著手腕攀爬,原來是江潛正勾著他的手指繞圈。

  「我們是先去吃東西,還是先回府?」江潛悄聲問。

  「回府吧。」言梔不再牴觸江潛的觸碰,但也不迎合,只是任他這般玩弄著。舊日裡的回憶在腦海中肆意飄蕩,他幻想著陌瀟那張冰冷的臉。

  江潛掀開帷幔,吩咐兩句,林隨意替其告別了謝聞枝,又回到馬車上。言梔依舊緘默,眼神卻逐漸變得柔和起來,雖是刻意為之,但也十分難得。

  他壓下心中道不明翻湧著的情緒,撐著下巴靜默望向窗外。陽光落在他的肩膀,連同髮絲都在熠熠生輝。

  江潛擔心言多必失,也漫無目的地望著他。

  馬車最終還是停下,江潛到來不得不鬆開他手的時刻,他先一步下車,只為了先一步再向他伸出手。言梔看著他試圖攙扶自己的手,動作僵了片刻,還是自顧自躍了下去。

  「小心。」江潛的語氣中交織著悵惘與耐心。

  陳頤果然在院中,只不過他並未披著青蚨君的模樣,是他原貌確鑿無疑。見言梔來,陳頤眸中有微微閃爍,向他伸來牽引的手,道:「快,我們去書房。」

  「好。」言梔牽出微笑,手輕輕搭在了陳頤掌心。江潛的目光緊咬著這交疊在一起的手,霎時間再也記不起什麼,腦中似有轟鳴。

  「江大人,」陳頤見他亦步亦趨跟在身後,出言提醒道:「還請你在門外稍候片刻。」

  「好。」江潛的眼神晦暗不明,卻同樣扯出一個笑,乾脆道。

  合上房門,陳頤話不多說,拋出了一枚玉丸,在玉丸落地的那一剎化為陌瀟的身影,光順著他的衣角向上攀爬,最後組織成了他的原貌。這便是幻象,言梔曉得的。每每這時他便覺得莊重肅穆,他不敢在幻象出現時說話,或是做些什麼其他的動作。

  陌瀟看上去憔悴了許多,他輕喚言梔的名諱,後者一驚,忍著鼻尖的酸澀往前一步。

  「月宮諸事冗雜,你姐姐繼位不久,無暇與你書信,便勞我做此幻象,慰藉於你。」

  言梔愣愣看著陌瀟,陌瀟的眼神恰如刀鋒明亮。

  「言桐初登寶座,臨危受命,服眾並非朝夕之間可為,且委屈你含冤蒙塵,在人間好生保重,待到根基穩固之時定會尋機翻案,彼時沉冤昭雪,定將天門重開,迎你回宮。」

  說完,未等言梔反應,幻象便隨風逝去,流走飄散於指間。

  言梔覺得自己收回手的動作有些窘迫,他摸了把自己略感僵硬的臉,嘲道:「師叔還是這般雷厲風行,一句多餘的話也沒有。」

  「這便是那信中的內容了,江潛事先給我看過,那會我正要回天宮,便尋思著去月宮一趟,卻不想陌瀟在幻象中所說的與那信中所寫,倒是一個字也沒變。」陳頤解釋道,意味深長地望他:「晚了幾天來尋你,莫要怪我。」

  言梔走到江潛的桌案前,將那隔夜的茶水一飲而盡,裝作一身輕鬆,實則是欲蓋彌彰。「我總覺得自己要瘋了,安身於人世間,心卻被月宮牽扯,天上地下,哪頭都不是我的家。」言梔道。

  那以慰藉之名來的幻象,似乎並沒有給他多少安慰。

  陳頤躊躇吞吐道:「我也去瞧過,月宮當真是忙得不可開交了,言桐繼位,宗親所書的摺子堆成山,還有你爹該如何下葬的那些事。」

  「下葬?」言梔恍惚問。

  陳頤思來想去,還是將原委說出:「這不是還沒有發現月骨嗎?月神在宮裡停了三天皆未隨風消散,那桃花島的仙醫來探,卻道他體內並沒有月骨。」

  言梔感到自己的背後沁出了一層薄汗,但他頸後的髮絲已被沾濕,言桐身為月宮嫡系,月神血親,可卻未得月骨繼承。言梔喃喃道:「沒有月骨繼承的人若成了月神,這是要犯眾怒的。」

  這是言梔的罪。

  陳頤雖是猶豫不決,卻還是鼓起勇氣問:「言梔,你和我說實話,月骨......在你身上嗎?」

  言梔緩慢偏過頭去,一雙眼如古井無波,平靜地令人毛骨悚然。

  「我......我沒有其他意思,只是若在你身上,便,便想個機會讓你回去,若沒有......」

  「沒有。」言梔回答地乾脆,「根本沒有見過。」

  「好......好。」陳頤連連稱是,生怕哪一句話再次刺傷了他。

  忽然,屋外狂風大作,太陽銷聲匿跡,倏然天地間變得陰沉,窗外下起了大雪。言梔的臉色也變得晦暗無比,書房間的空氣讓他覺得渾濁,黑暗再次於白晝降臨。

  突如其來的風雪,對裕都的冬日來說實屬常事。

  門外風雪喧囂,老桂樹沙沙作響,搖落了所剩無幾的幾片葉,可書房中依舊寧靜,就好像言梔的雙眸。言梔不自禁後退幾步,撐著桌案一角望著窗外飛雪,又推開房門,緩步向院中那一片喧鬧踱去。

  風雪轟鳴而來,就像要割傷他的臉頰,言梔歪斜地立在院中,衣衫被風撕扯著,下裳緊緊抱著他的雙腿。

  言梔仰頭望那一片紛揚,這風雪就像是來審判他的。

  可江潛也在風雪中立著,但他卻像把刀,就像他的鳴澗刀一般插在地里,他不會搖晃,至少面前言梔,他永遠不會隨風搖晃。

  裕都已然不缺這乍到的風雪了,每每來勢洶洶,百姓習以為常,連每一回的咒罵也變得千篇一律。

  許家的男丁便是在今日流放泗州的。

  許鏡蕊身為家中嫡女,如今換上了丫鬟打扮,被許老夫人一把推下了雲溶江,她死抓扶著橋下頑石,隱匿在陰暗中,親眼見證著全家婦孺被戴上鐵鎖手銬,流放的流放,發配的發配。

  姨娘們哭鬧不止,叫喊聲悽厲的要命,她們是要被分去秦樓楚館的,至於去哪做些什麼,不想而知了。

  許鏡蕊好像聽不見家人的哭喊,又好像全聽見了。許鏡蕊躲在橋下,刺骨的河水漫至小腿,家人如牲畜般被牽引踏上向北的征途,她的弟弟還那樣小,卻在官兵闖入府中時沒了氣息,甚至連入土為安也成了奢望,弟弟像是個破玩偶一樣在江中飄蕩,被頑石卡住四肢,受魚蝦啃齧。

  許鏡蕊死死抓著石縫間的野草,一雙柔荑皮開肉綻,血流不止,這是她對自己活著僅剩的掌控。直到夜幕降臨,華燈初上,風雪掩去原本明亮而又繁華的冬至花燈,她拖著凍僵的身體,艱難爬上了板橋。

  全身皆是青紫一片,拖著沾水的衣衫在街上行走,每行一步都是困難,就好像那頑石不在河道里,還是傾數壓在了她的身上。

  活著,她要活著,她要自己活著,也要全家活著。許氏女不該為奴為婢,許氏的兒郎本該報效家國,青雲直上的。她哽咽著,心想道。

  可是,她能找誰?她還能找誰?

  風雪並未消匿,濕透了的衣裙開始結冰發硬,袖子緊緊錮著手臂,能連同皮一起撕下來,她走了近乎兩個時辰,卻只走到了十二孔橋旁。

  北風吹至她的臉頰,泛起如被掌摑般的紅,許鏡蕊的視線逐漸模糊,仰著頭,嘴唇還在有意無意地動著,她要活,她要自己活,她要全家活。

  忽然,先是聽見了銅鈴愈響,再是勉強撐開眼皮,瞧見了光,一輛馬車緩緩而來,停在了她的面前。

  「大人,有個女人擋在路中。」駕車的衝著車廂內說道。

  只見窗子開啟,男人探出頭來,他呼出的氣息在寒冷中化成一縷白煙。

  江潛,是江潛!許鏡蕊爬著向前仰望著他,雙手扶著馬車印了兩個殷紅掌印。

  「大人......大人,救,救我......」許鏡蕊抖著唇,聲音嘶啞難聽。

  江潛略一蹙眉,許鏡蕊這才發現車內另有他人,頓時驚恐萬狀。只見那人像是喝醉了,臉頰同樣泛著紅,他靠在江潛的肩上艱難呼吸,眼神迷離,卻又睨著她看。

  許鏡蕊這才嗅到車內溢出的酒氣,黏稠,甜膩,令人作嘔。

  這股甜熱勁隨著另一人的靠近愈發濃烈,只見江潛將手臂橫在那人面前,那人便像是攀著欄杆一般攀著。

  言梔被寒風吹散了些酒氣,他同樣艱難開口問道:「你是誰?」

  許鏡蕊不敢靠近,但卻又被那車廂內的溫暖所吸引,她實在是太冷了。

  「你是誰?」言梔耐著性子,又問了一遍。

  「許......許鏡蕊。」許鏡蕊說完便後悔了,要是他們將她送去官府呢?

  「許,許氏。」那人垂下頭,將腦袋靠在江潛的臂彎里,像是思考也變得艱難。

  江潛此時開口,語氣不過比那寒風稍暖了些許,不至於傷人罷了。他問:「何故攔在路中?」

  「求,求大人救救許氏!救救我!」許鏡蕊仿佛抓到了救命稻草一般,直起身子想往上爬,卻終究徒勞一場,馬車上的鐵片劃傷了她的手心。

  江潛卻道:「救你?怎麼救,為何救?」

  許鏡蕊拼命支起身子,好讓她看上去還有那麼一些可笑的尊嚴,她澀滯開口:「求,求大人收留,許氏無辜,是......是被奸佞所害!」

  「奸佞?」江潛柔聲笑道:「何來奸佞?分明是許望涔作惡多端,姑娘未瞧見宣化門前貼著的告示麼?」

  「不,不可能!」許鏡蕊拍著馬車辯解:「父親一生清白!從未做過!」

  「證據呢?若無證據,本相貿然相助,怎知不是引火燒身?」江潛溫笑,垂首問她。

  這個笑容在許鏡蕊的眼中是極其偽善的,與那馬車內的酒氣一般令人作嘔。

  她壓下胃裡翻騰的陣陣噁心,逼自己理清思路,卻依舊難以聚焦思考,顛三倒四,語不成句道:「我爹......我爹曾在事發前找我,他從未那般溫柔。我們最好忍氣吞聲,他說。他就看著窗外,看得快要瘋了。他從不是忍氣吞聲的人!」

  往事暴力地躋進她的腦海,不分主次,紛至沓來,她就像被溪水飛濺一般,濺一點,說一點,可往事喧囂,如海水般重刷著她。

  許鏡蕊依舊緊握著拳頭,指節泛白,手心中涓涓流淌的血液就好像一條紅綢,閨閣女子常用的紅帕子。

  江潛默了片刻,道:「許姑娘,你僥倖存有一命,不如就同令尊所說,隱姓埋名,忍氣吞聲,或許還能安穩餘生。」

  許鏡蕊如雷磔般僵在原地。可惜她被凍得痛苦,再流不出一滴淚來,若她流淚,江潛是否會心軟?

  「丞相......許氏滿門忠心,高風亮節,我的哥哥不也被人所害麼?」許鏡蕊依舊不死心,她乞求地望著江潛,就好像是一條搖尾乞憐的狗。

  江潛的眼神不如先前那般凌冽了,但她預想的心軟卻並未到來,「許姑娘若是並無證據,不如還是罷了,若是姑娘不肯釋懷,那也須得先查出些什麼吧,就這般貿貿然地攔於路中,實在是有失體統。」

  體統?他居然和自己說體統?

  忽然,兩張銀票裊裊落下,一張落在地上,一張不偏不倚落在她的懷中。許鏡蕊瞬息頹唐。

  一聲鞭響,明明抽在馬上,卻好似狠狠打在了許鏡蕊的心中,馬車竟從她的視線中溜走了。不知過了多久,許鏡蕊呆愣地望著這兩張銀票,猛然將其揉皺於手心,緊緊攥著。

  她要活,她要全家活。

  許鏡蕊痛苦起身,憤怒、悲慟和絕望,同她一起消散在風雪中。

  車內,言梔倚靠在江潛的肩頭,酒氣未散,可酒卻醒了大半。江潛頗為心疼地撫摸著言梔的頭,想著如此或許能緩解他醉酒的苦楚。

  「她居然會找你。」言梔喃喃自語,許鏡蕊攔在十二孔橋上,十二孔橋便是通往尚善坊的必經之路,也是回相府的必經之路,他不得不懷疑此人的用心。

  「或許只是誤打誤撞罷了。」江潛寬慰道,「一個閨閣女子,哪懂得這麼多?」

  「你要幫她麼?」言梔耷拉著眸子問道。

  可此番,江潛卻微微搖頭:「幫與不幫,結局都是定下的,若她尋到證據再來相府,那便另當別論吧。」

  見言梔一時沉默,江潛悵道:「不招即來,揮之不去,求人有什麼用?她錯的不成體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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