融融

2024-09-14 12:38:41 作者: 為衣山人

  融融

  言梔臥在床榻上昏昏沉沉地睡,外頭的涓人、婢子掃灑著一地落葉,嗡嗡的閒聊聲總能滲過這一道門縈繞在他耳畔,但言梔累得極了,光是用洗淨身上的泥垢便已然使他累脫,更無暇再管那如墨的長髮是否染塵,任憑撲灑在榻。

  江潛自下朝後與謝聞枝了解了事情始末,臉上同樣是大驚之色,便忙不疊翻上馬要趕回府中。他一時著急丟下在後艱難駕車追趕的林隨意,自顧自牽了匹馬便在道上飛馳,騎得汗也從手心沁出。

  他趕回府中時,萬事皆是一片祥和姿態。江潛隨手揪來一個涓人便問:「公子現在何處?」

  

  那涓人被嚇了一跳,執著的笤帚也有止不住開始哆嗦,腦海里浮現出自家大人昨日鞭笞下人的可怖模樣,「公子,公子用完了早飯便回房裡了......奴婢未曾見到......」

  江潛冷淡應了一聲「好」,便闊步邁進後院,在房門外脫去了外袍這才躡手躡腳地推開門悄悄進去,他生怕外袍將寒氣帶了進去,惹言梔再感風寒。

  他坐在榻邊,為言梔掩實被褥,正將那被角輕輕往上帶去時,一道細長血痕闖入眼中,若換做在他人身上恐怕是難以發現,可是小公子天生膚如白玉,這一道鮮紅便顯得格外觸目驚心。江潛倒抽一口涼氣,緩緩又將被褥半掀開來,仔細檢查著他身上的每一寸所露肌膚。

  不瞧還好,這一掀便已然將數十道紅痕展現眼前了,不必想便是受岩石所致,尖石在他的身上劃出細長的口子,頑鈍的又將他磨破了皮,泛起紅。

  江潛從一旁的木櫃中拿出藥膏來輕輕為其塗抹,傷痕多在背部,江潛溫熱的手指觸上小公子細膩卻又冰涼的皮膚時不禁一頓,這雪白的背部上乍現的幾處傷口恰如滾在雪地里的落梅,惹眼非常。

  他繼續手上的動作,在塗抹一處血痕時發覺小公子微微一縮,江潛隨即抽回了手,正欲再次為其上藥時卻見言梔緩緩偏過了腦袋,睡眼惺忪地望著眼前之人,他強撐著眼皮,好像是件極為困難的事。

  「怎的寢衣不穿好便睡?」江潛的眼神十分無奈,而他扶在言梔後背的手卻是既留戀,又心疼。

  言梔挪不動腦袋,只好費力張口:「太困了。」說話聲是氣音帶出的囁嚅,沾染的儘是睡意。

  江潛俯下身子在他耳邊蹭了一下,柔聲笑道:「還穿反了......」他瞧著言梔隨意纏在身上的白色寢衣反套在他的手臂上,露出了一大片白花花的背,好在屋內燃了上好的炭火,倒也不至於讓他覺著冷。

  「受了這麼多傷,洗的時候可疼了吧?」江潛輕聲道,拿起藥膏繼續為他擦拭著,「也讓你長個記性,膽子怎麼就變大了,單憑你們兩個人就敢去這龍潭虎穴般的地方。」

  言梔好像也清醒了幾分,他挪動著身子,趴在軟枕之上,偏過腦袋睨著瞧江潛的模樣,嘴角也忍不住牽了牽,「你都不知道我有多害怕......我當初便不想幫他破那個奎陣,進了地宮見了這麼多兵,我當時便慌了神,想著要是你能來就好了。」

  江潛溫言笑道:「我來了你就能夠放肆?那還是不來為好。」

  言梔斜乜他道:「你真是不知道,謝聞枝平日裡看上去凶神惡煞的,活脫脫一個閻王轉世,去那地宮我才知道,他啊......又恐高,又不會武功,膽子比我還小,和他全程貼著牆根走,站在那懸崖之上他也不敢往下看,我的肩膀都要被他捏碎了。」

  聽至此處,江潛也忍不住笑了幾聲,愛撫似地輕柔言梔散落的墨發,又為他拉上了衣服,蓋好了被褥,「傻瓜,你說的這些都沒錯,但有一點怕是有些出入。」

  「什麼?」言梔伸出手去夠江潛的衣領,後者便也極其配合地躺倒在自己身邊,環抱的動作使言梔如願以償般地向後蹭去,去感受江潛溫暖的體溫。

  江潛撚著他的頭髮,在自己的指節之上纏繞,「謝聞枝的武功不輕易顯露人前,但我曾與他比試,探過他的底,只怕......」

  言梔玩弄他衣領的動作頓了片刻,「他......武功比我厲害?」

  「不,不......」江潛連忙描補道,「他沒有法術,更不通什麼仙家陣法,他不及你厲害。」

  「但我現在並沒有法力不是麼?」言梔愣愣開口,他望向江潛的眼神也略有些木訥。

  江潛有些不知該如何開口,只能笑著說道:「你有我這個打手,自己不需要會那些東西。」

  言梔聽完又愣了片刻,不過這一會他的心神卻逐趨於平淡,嘆息道:「我還當自己不可一世呢。」說完後自嘲似的乾笑了兩聲,回憶著曾經在天界的日子,恍然間已然越來越遠,便好像天上仙化作蓬間草,無根無蒂,飄若塵埃。

  江潛心中暗罵著自己,急得不知該用怎麼的話來開解,暗忖片刻說道:「快要冬至了,朝廷前後有許多日的假,後天便可得休沐,屆時我帶你去街上逛夜市怎樣?你不是想看金魚,想看遊方術士表演嗎?」

  一聽便知是在安慰自己,言梔也改換笑面,故作期盼問:「什麼都有嗎?可有我喜歡吃的點心?」

  「有,」江潛心中忖度,說道,「你喜歡的酥魚,茶酥,桃花餅,你想吃的全都有。」

  言梔想到那開胃的山楂桃花餅,口中便沁出了口水來,他砸了咂嘴,想著那香噴噴的酥魚,頓時又來了胃口,「當真?」他問道。

  見他眼中又恢復了光彩,江潛也安心笑道:「我何時誆騙過你?後日便有夜市了,我陪你玩上一整日都行。」

  「既是夜市,又何來一整日之說?」言梔笑問道,眉眼彎彎。

  「自然是白日裡叫市,晚上便叫夜市,只不過白日裡雖也有這些小食,但夜裡卻有表演可看。」江潛說道,他曾去過這夜市,倒是太子魏籍喬裝打扮與他一同逛的,兩人謀劃著名前程,倒是覺著來日之路光芒萬丈,倒是看不清這夜市的熱鬧,好在江潛留了份心,為他的公子瞧清楚了哪些是有趣的。

  言梔笑著點點頭,就好像回到了曾經,月宮少君頷首肯定蟾宮使提議的遊歷計劃一般,蟾宮使不禁深受父親信任,更受少君喜愛,學五日玩五日,別提多討他歡心了。

  言梔是全然沒有睡意了,正想著後日的夜市,突然腦海里乍現那小童的身影來。

  許先生的小童,總角的年紀,他為何會入他夢中,為何又會為他指路?

  見小公子臉上笑意緩緩消散,江潛不由得再次懸起心來,小公子如今是越發的善變,脾氣實在捉摸不透。

  「怎麼了?」江潛問道。

  言梔強支起身子,江潛為他攏了攏被褥,將他雪白的上身全然包裹在被褥之中,融融暖意倒讓言梔的眉頭舒展許多,他開口問道:「我不過是想起了一個人罷了,許先生去世之後,他身旁伺候的小童去哪了?」

  江潛當真是沒想過還有此人存在,他面露難色道:「大抵是另尋主人侍奉了吧,下人們去收拾先生遺物時並未瞧見他。」

  言梔簡短地「嗯」了一聲,以示應答,未幾,再次開口詢問:「那你可曾忘了什麼事?」

  「什麼?」江潛疑惑問,他不知言梔為何如此發問,手還在保持著拉緊被褥的動作,但卻比方才的從容多了幾分僵硬。

  言梔懶得與他兜圈子,開門見山道:「我阿姐的回信呢?這麼多日過去了,怎麼還未回呢?」他在心中算著日子,來時是中秋,現如今將近冬至,兩個多月的日子轉瞬即逝,竟在眼前一晃而過。

  江潛的眼神略有閃躲,他雖略微變了神色,但舉止依舊從容,「不知怎的,我還沒收到回信。但天上地下時間不全然相同,送上去也得花日子,阿姐收到也得花日子看,再遇上她方才繼位,事多冗雜,就算是忖度著怎麼寫信也得需要日子吧?」

  「倒也是這個理......」言梔掐指算著時間,未曾收到也算是情理之中,恐怕得等到年後。

  「言桐雖與你無血緣之親,但從小一同長大,早已視作血親,她定然不會忘了你的這一樁事的,恐怕還在想著如何尋機會讓你回去。」江潛的手指滑過他的萬縷青絲,攏在手心卻有絲絲涼意。

  言梔自認生不逢時,煢煢孑立於這世上無人可靠,唯有自己的長姐與自己的愛人尚且願與自己同心,活著也便多了些許信念,想要思念時也算是有情可托,縱然身上帶著傷痕卻也不覺著痛了。

  謫仙便是如此,神明之骨,凡人之軀,沒有法力傍身卻仍可茍活千年,倒是比打入玄沙北獄還要嚴酷的懲罰。

  但言梔心想著二人的身影,只覺著若姐姐安好於月宮,愛人與自己執手相伴,並肩的白馬一同踏入那柳梢洲的蘆花,便也足夠。

  「你和她......都是我最愛的人。」言梔輕笑道,望著江潛的眼神中多了幾分繾綣柔腸,二人沒忍住,在融融的榻上碰了碰互相的唇。

  「不睡了?」江潛戀戀不捨地結束了這個吻,言梔的氣息肆意撲在他的臉頰,害他不經意間臉紅了一大片。

  好在言梔也是同樣的紅,誰也沒有嘲笑誰,言梔心滿意足地笑笑,說道:「不睡了,今日還有事,只能等到明日好好睡上一整日了。」

  「什麼事?」江潛依舊不捨得放開他,「你怎知明日謝聞枝不會抓你去刑部?臨近年關,事情不要太多。」

  言梔輕笑一聲,道:「我去了只會添亂,看看公文便要了我的命,倒不如讓段竹翕替我去。」說著,他從床頭撿起幾件揉皺的衣衫,抖開看著顏色。

  江潛無奈替他尋了件寬鬆袍子,道:「穿上披風再走,莫要騎馬了,讓林隨意駕車帶你去。」

  天漸涼了,落葉滿地,掛在枝頭的不過零星,卻也隨風飄零,林隨意駕著車送他至了蘭香舫,蘭香舫卻是別具一格的模樣,周圍種滿了銀杏,銀杏黃了一地,鋪在水中也有大片,好似竹筏一般。

  裕都中人管這一奇景叫做「杏筏」,倒也十分貼切。

  言梔並未束髮,只簪了那支醒獅簪,墨發如瀑貼在白色織金的披風上,裡頭著了件豆綠長袍,一眼瞧著便是富家公子的模樣,淡雅卻不失體面。

  他從袖中拿出了徐辭盈給的吊墜示於小童,那小童點頭哈腰著便引他進入舫內。言梔撚著手串緩步上了樓,只見徐辭盈房內未掩門扉,像是早有所料一般。

  卻見徐辭盈褪去了奪目的紅衣,換做一身淡紫色,雲鬢未成卻也是一番憐人模樣,遠山眉黛長,此番打扮倒該是幽居空谷。「徐姑娘這是在等誰?」言梔收了手串,笑問那撥弄琵琶的紫衣女子。

  「何人來了,妾身便是在等何人。」琵琶聲漸輕,最後停下時卻也不覺得是戛然而止般突兀,徐辭盈斂容望向言梔,為他倒上了一杯好茶。

  「那我算是第幾個拜訪姑娘的?」言梔牽過袖子執起那杯盞,抿了一小口。

  徐辭盈笑答:「茶水尚溫,公子自認是第幾?」只見言梔自顧自喝著茶,倒也不著急回答,徐辭盈又道:「妾身便猜公子是喜歡白茶的,不知這可還合公子胃口?」

  言梔放下茶盞,道:「我與姑娘喜好相似,自認是合得來的。只是前些天騰不出空來,昨日又發生了一些變故,這才在今日趕來蘭香舫與姑娘一見。」

  徐辭盈添茶的動作滯了片刻,隨即笑道:「公子何須如此著急?若晚些來卻也無妨的,妾身在這蘭香舫不走不逃,公子還怕找不到妾身麼?」

  言梔故作苦惱,凝眉長嘆一聲,側眸瞥了她一眼,這才淡淡說道:「一日不來尋姑娘,我便一日輾轉不成寐,姑娘自問一聲吧,你可該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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