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宮

2024-09-14 12:38:37 作者: 為衣山人

  地宮

  夜色沉沉,月華如水,街上行人散去,除了無邊無際的黑夜中惶然擡頭瞧見一輪壓得人透不過氣的明月,再無其他。

  謝聞枝一身黑衣常服立於皎潔月色之中,又藏匿在夜色之間,身旁是半蹲著躲在鋪子後頭的言梔,他一身深綠官袍來不及換,生怕自己被別人瞧見。

  「人菸具散,這街上大抵除了我省暗探與折衝府的巡夜郎官,恐怕再無他人。」謝聞枝的聲音在寧靜中倏然迸至言梔耳畔,後者暗暗擔憂,卻還是緩緩直起了身,來到他的身邊。

  言梔虛笑著,打了個哈欠:「不是還有大理寺麼?」

  謝聞枝斜覷了他一眼,平平道:「雲歲騖他豈有心思再琢磨你我之事?大理寺的那些個皇室眼線已經夠他分身乏術。」

  「只恐怕雲歲騖分了心,溜出個一個兩個的,直接將你我今夜之事報給魏煦昭去。」言梔略多了些許笑意,又道:「不過謝兄行事穩妥,如今也沒有讓我臨陣脫逃的機會了,謝兄,請吧。」

  聽了這話,謝聞枝倒也沒什麼反應,只是在心中暗忖著這陣法的蹊蹺之處,憑藉記憶尋著不妥之處。

  忽然,他眼光掃見了香料鋪子後的松柏樹影,倒影在小攤的木腳之上,搖搖晃晃,影影綽綽,仿佛暗示著些什麼。謝聞枝莞爾一笑,緩走向前那香料鋪子仔細觀察著。

  請記住𝙗𝙖𝙣𝙭𝙞𝙖𝙗𝙖.𝙘𝙤𝙢網站,觀看最快的章節更新

  「這是方才做買賣的那家鋪子,難不成有何不妥嗎?」言梔亦上前問道。

  謝聞枝此時淡笑回眸,若換做平時,大抵會覺著他笑容可親,但在夜幕之中言梔卻不忍打了個寒噤。謝聞枝拂袖起身道:「江盡月同我說過你與碎雲的關係,碎雲先生曾在池照收你為徒,從前我不懂陣法星宿,皆是陸相宜幫襯方才使我撥雲見月。你與他再怎麼差距甚遠那也算是師出同門,怎的,青笮竟不懂?」

  言梔倒吸一口涼氣,本想著裝傻充愣,卻不料江潛早已將自己出賣個乾乾淨淨,他只好闔眼長嘆,乾澀的嘴唇不情願似的張合,道了句:「碎雲教我甚少,哪比得上守在他身邊八年的陸相宜?」

  還幻想著欲蓋彌彰,以此糊弄過去,卻見謝聞枝仍不疲盯著自己,方知實在難以掩飾,乾脆走向謝聞枝所站之處,說道:「想必你也看出來了,這並非什麼陣法,而是仿照著奎宿所列,謝兄所站之處便是武庫。」

  謝聞枝頷首,不改笑面,他故說陣法而不談星宿無非是想詐他一番,而言梔實在是蹲的累了,也實在疲於遮掩。他尋思著,這大抵就是謝聞枝與他說的熬鷹吧。

  「但我只知大概,不懂其中具體位置。」謝聞枝說,這倒是由衷的一句話。

  言梔略有些不可思議地望向謝聞枝,只見他表情真摯,卻也不好再說些什麼,只好將目光重新轉移到那攤子的木腳之上。言梔插著腰,在心中暗暗倒數,突然猛地一腳踹向那攤子,只見那小攤向前挪動了大約一小丈的距離,四周便傳來了一陣細碎的「轟隆」聲,若在白日,恐怕是聽不清的。

  「當真?」言梔整頓好衣衫,側首望向謝聞枝,「這是外屏星官,你怎會不知。」

  「沒想到竟讓我誤打誤撞猜准了。」謝聞枝展顏笑道。

  卻聽言梔「哼」了一聲,指著一旁橋下乍現的一處矮洞,二人面面相覷,半晌,言梔笑道:「走吧!老狐貍。」

  那矮洞本就在橋洞之間,像言梔這般的身高也只得彎著腰進入,更別提將近要跪行的謝聞枝了,沒走多遠,便感到渾身酸痛。

  那是一個狹長逼仄的小道,就這般艱難行了二三十丈還未見到頭,越往裡往不見光亮,言梔忍不住將手攥緊了謝聞枝的胳膊。

  「怎麼,你怕黑?」謝聞枝冷不丁說道,嚇得言梔一個激靈,一拳打在他的肩膀上。

  聽見謝聞枝吃痛長嘶,言梔這才晃過神來,安慰似的在他肩上揉了一把,「你說什麼怪話?我還會怕黑?」

  倏然,「嘭」的一聲,身後石門合上,兩人同時又是一個激靈,言梔此時乾脆直接跪在了地上,不知該往前還是往後。

  「事已至此,只能往前了。」謝聞枝緩嘆道,「還說不怕黑,你終究還是年輕,拉著我的胳膊吧,我們一起走。」

  言梔立馬攀上謝聞枝的手臂,借著他的力往前走。

  走了不知多久,好在前方的路越發開闊,兩人終於可以直立行走,只是四周尚且漆黑一片,謝聞枝想到什麼似的,問道:「你刺殺陸相宜怎麼就不怕了?吃了熊心豹子膽?」

  「呃......大概......大概是你們都指望我來做這件事,我不得不做......可能是吧。」說到這個尷尬的話題,言梔又開始結巴了。

  只要看得見結果,那便沒有什可怕的了,萬事皆是如此,人只有面對不知結果的事方才坐立難安。如今往深處走著,沒有退路,不見來路,路僅僅是黑著就足夠嚇人了。

  「你看,前面是不是有光了?」謝聞枝指著前路說道,語氣輕快。

  順著他所指之處,言梔果然看見了星星點點的一絲光亮,這才放心將手緩緩鬆開。

  「地圖呢?謝兄可帶在身上?」言梔猛然想起那兩張圖紙。

  「在我身上,只是現在還沒有光,看不清。」謝聞枝略有遺憾道。正在謝聞枝想要摸索抽出地圖之時,言梔拽著他的手臂向前跑去,風塵撲面而來,他略捂了捂口鼻,但還是嗅到了一絲淡淡的酸臭味。

  終於到了一處開闊出,眼前景色豁然開朗,山水樓閣,與地圖上同樣的景色映入眼帘,恍若是一片黑夜中的蓬萊仙島,只是這「仙島」身處地下,這是一座宏偉的地宮。

  言梔雖說早有預感,但如今見著實景依舊頗感驚奇,更別提一旁的謝聞枝了,他倆所站之處是一處崖壁之上,僅供容身的四方角落,讓他們不敢再往前一步,唯恐摔落下粉身碎骨。

  「這是......地宮墓葬?」謝聞枝被眼前景色所震撼,愣愣道。

  「不,」言梔此時卻頗為鎮定,雖說四周昏暗,但地宮中火燭常明,勉強能夠照亮眼前的所有景色,「這大概就是酆都了。」

  「酆都?」謝聞枝訝異,言梔所說的酆都乃是前朝大爭之時,江湖正派凌霄派所建,凌霄派在戰火紛飛之時護百姓,守國土,最終在大約一百年前遁隱於世。傳說他們建了一座城,藏於世間無人知曉所在何處,那城就好似地府酆都一般詭秘繁華。

  謝聞枝向下望去,果然懸崖之下人頭躦動,不遠處還有打鐵之聲「叮叮」作響。

  「這些人......都是凌霄派的?」謝聞枝忍不住問道。

  「怎麼可能,」言梔輕笑一聲,「幾百年了,不死也成仙了,這地宮所困,又如何成仙?你說這圖紙是趙府尋到的,那定是今世之人的手筆。」

  「你看,這些分明都不是尋常人。」言梔指了指懸崖之下,說道。

  謝聞枝順著他仔細往下望去,果不其然,這才發現了端倪,「這些都是......兵卒?」

  只見底下的那些人近乎所有都為健碩的男子,大多坦胸露乳,不著上衣,不遠處尚且存有一方高台,列陣習武,儼然一副軍營模樣。

  「若是軍營,那麼這圖紙在趙醒府上倒也說得通了,但若是藏兵所用,未免有些天方夜譚。」謝聞枝稍向前一步,伸手便想扶著一旁的翁仲像。

  「別碰!」

  謝聞枝忙收回手,顧盼言梔。

  言梔抿了抿嘴,頗有些無奈地向前一步說道:「謝兄稍安勿躁,舊時有藏兵谷,亦有石窟藏兵之說,若是有人尋到酆都,有心利用也是極有可能,只是酆都之人素來精通秘術,恐怕此處機關重重。」

  言梔盯著那翁仲,細細在心中揣度思忖著,他摸上那翁仲像,直到手探至手臂間時觸到了一條細密縫隙,言梔正覺著摸不著頭腦,見此縫隙也沒忍住會心一笑,他極為輕鬆那手臂擡起,果不其然,眼前陡然生出無數石階,順著崖壁向下生去。

  謝聞枝就這般駭異地盯著言梔,言梔也盯著謝聞枝,良久,見無人做聲,四周依舊安然無恙,酆都中的兵卒也未曾發現二人的存在,言梔心中懸著的石頭這才穩穩落了下來。

  他向謝聞枝做了個噤聲的手勢,壓低聲音道:「不要說話,跟在我後面。」

  說完,他們便一前一後向石階走去,石階極窄,沒一級都只能容下一步,言梔一手扶著崖壁,一邊慢慢往下,謝聞枝卻忍不住扶著他的肩膀,不敢瞥那懸崖之下一眼,生怕自己摔得粉身碎骨,大好的前程斷送在這就連屍體也尋不到的地方。

  「你瞧,那人在做什麼?」言梔突然停了下來,輕聲問道,他眼光瞥向謝聞枝時,後者的臉色已然煞白,更別提去看什麼人了。

  「什麼?先走再說。」謝聞枝強裝鎮定道。

  言梔只能伸出左手向後夠著謝聞枝的腰帶,走一步,帶他一步,輕聲問:「謝兄怕高?」

  「不......不......」謝聞枝目不斜視,只敢看著言梔的背影,更不敢看那底下景色,在言梔看來,這便是欲蓋彌彰。

  「謝兄莫要看下面,順著我指的方向,看那個坐在棚戶里的人,他穿著一身紫色,並非兵卒,咱們不能停更不能下去看他,敵眾我寡,被發現了恐怕還不如當初就一頭摔死。」言梔輕聲道,語氣中不見情緒,此時二人的心神倒與當初顛倒了一番似的。

  謝聞枝大約是聽進了,覺著並不是全無道理,強壓著內心恐懼顫顫擡頭,順著他所指方向果真瞧見了一紫袍之人,手中正做著些什麼,未幾,謝聞枝這才看清他所制的是一面旌旗,那面旗附在竿上,一面做完,那紫袍人走至空處舞了兩下,在他收旗之時,謝聞枝勉強辨認出了那旗面上的一個大字。

  謝聞枝的瞳孔霎時緊縮,視線牢牢鎖定那面旌旗,呼吸微窒許久——那正是一個「雍」字。

  雍字旗,這地宮是誰所占,這一兵一卒效忠誰的麾下,此時不言而喻了。全裕都,直至整個大齊,可用「雍」字做旗的唯有沁雪宮的那位。

  那便是雍王魏邤。

  二殿下?一向紈絝的二殿下?與謝疏林臭味相投的二皇子?他的腳步倏然停止,言梔回頭望向他時,謝聞枝的臉色驀然蒼白一片。

  「別停,快走。」言梔小聲的催促,這才使得謝聞枝重新挪動如石般沉重的腳步。「你不是早有預料嗎?早知他實力不容小覷,佯裝紈絝不過為了扮豬吃虎。」言梔也沒忍住與他搭話,與其說是忍不住,倒不如說是藉此遮掩心中同樣的驚慌恐懼。

  謝聞枝的額頭上復上了薄薄的一層冷汗,聲音微顫:「這裡能容得下多少兵?」

  言梔也拿不準,只說道:「你可聽說過一千年前梁國的藏兵窟?小小的石窟尚且能容近乎萬人,更何況這地宮酆都……倘若這真為酆都,你我所見不過是冰山一角……」

  「他養這麼多兵是要反?」謝聞枝早已不是地上談萬事色不變的刑部大員,倘若此為地獄酆都,「活閻王」的稱號大約還得由魏邤加冕。

  他倆的手皆死攥著,一步一步數著,直到言梔數到第一千八百二十七時,終於踏至地面,一顆心也算放了大半。

  謝聞枝在心中長嘆,果真,履平地的感覺要比步步不歇好上千倍百倍。他這才敢平復呼吸,只是直到此時他才意識到,這地宮宏偉,但卻臭味逼人。

  藏了這數不盡的人,兵卒練武時揮灑的汗水與血淚,空氣流通十分困難的地宮,倘若不用更加濃烈的氣味掩蓋,那這絲毫不遜於刑部大牢的氣味怕是早便惹得地上之人紛紛尋蹤覓源。

  他倆這才懂得,為何來到趙醒府上會沾染梔子花香,為何林侍郎執意一死,而他身上也有相同的氣味,裕都中又為何會時興起池照與南厲的花,而這地宮,為何又恰好在西市賣香料的鋪子底下,入口卻在橋洞旁。

  原來這一切無非都是為了掩蓋這底下更為令人窒息的真相。謝聞枝與言梔從未見過傳聞中的酆都,也是頭一回嗅到這如此不可擋的熏天惡臭。


關閉
📢 更多更快連載小說:點擊訪問思兔閱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