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解
2024-09-14 12:38:30
作者: 為衣山人
和解
陸相宜猛然開口,驚得言梔一個激靈,他茫然回頭,「啊?」了一聲。
「咳咳......」陸相宜扶著胸口,壓制著咳了幾聲,「我說......你要去哪?」
「我......我去給你倒些水來。」言梔實話實說,他手中還拿著瓷杯,一時不知是該放下,還是繼續手上的動作。
霎時間二人默然良久,只有水注入杯聲,言梔端著水來到他的面前,放在一旁的矮凳上,仔細著扶他起身,極小心地餵他喝了兩口水。
陸相宜艱難飲下,依靠在了言梔為他準備的軟枕上,背後泛著隱隱陣痛,他長吸一氣,姑且忍下了。「怎麼不說話了?」陸相宜斜他一眼,眉目間皆為惱色。
言梔坐在矮凳上看著自己的手指,他垂下頭屢屢想要張口,想說的話便猶如厲刺鯁在喉中,不知是在顧慮什麼。
陸相宜忍不住翻了個白眼,這個白眼用盡了他的全身力氣,可惜還沒讓言梔瞧見,便止不住地咳嗽起來,言梔連忙撲向前去輕撫他的胸口,待他咳盡了,才緩緩抽回手,坐回矮凳之上。
「咳咳......咳咳咳......」陸相宜痛的眯起了眼,每咳嗽一下,他背後的傷口就恍若萬針傾扎般刺痛,咳得劇烈時更有如硬生生將那傷口撕裂般劇痛,他深深地呼吸了幾下,閉目養神,不知過了多久,他重新開口道:「言梔......想聽你說一句道歉可真難......」他的聲音細若遊絲,但卻足以讓他聽得真切。
「對不起。」言梔聽他想要自己道歉,立馬跟了一句,「我......是我的錯,你的傷好些了嗎?」
陸相宜的目光略顯訝異,但隨即平復道:「我當你會來奚落我呢,真沒想到。」陸相宜說完,打起精神仔細端詳了一下言梔落寞蒼白的神情,而後轉向自己身上,除了厚厚的被子裹著,還有言梔的披風正蓋在自己的身上。
「你還想吃什麼嗎?還冷嗎?」言梔誠摯關切道,禪房內暖融融的,他倆絲毫不知外頭已然是如何的愁雲滿天,風急雨狂。
陸相宜肚子已然餓了許久,但碎雲吩咐過了要待到明日才准吃東西,他方才忘了這一茬,此時聽到言梔再次提起,不由得眼前泛起一片漆黑。
陸相宜閉目道:「不,不冷。」他聲音嘶啞乾澀,言梔一聽便懂得了緣由,將水又遞在了他的唇下,讓他小小啜了一口。
「我......我已經聽師父說了,你們的計劃,咳咳咳,」陸相宜說得急了,又情不自禁地咳嗽,「我本該理解你,但我卻不想見你。」
這是陸相宜的心裡話,只是沒等他說完,言梔便「唰」的一聲站了起來道:「你且好好休息著,我讓謝聞枝來照顧你吧。」
若非碎雲交代過不能動氣,陸相宜此時怕是要急火攻心,他強壓著火氣,正想伸手夠他的衣角,卻不想又扯了傷口,吃痛的低鳴一聲,「別,別走......」
言梔連忙折了回去,將他重新掩好了被角,一句話也沒說只歪斜身子靠在他的榻上,嘴角微微泛起些許笑意。
「你笑什麼?」陸相宜頭疼得不行,只覺得自己又被言梔戲弄了,心中又氣又惱。
「你且好好休息,若不想我陪你,我便讓先生與謝兄來,若是都不想見,我便守在門口讓他們誰也進不來,我聽你的吩咐。」言梔渾若無事似的,淡淡說道。
「師父說你愧疚的不行,如今看來倒是我自作多情,還想著如何寬慰你,明明被你捅的是我。」陸相宜長吸一口氣,低聲說出這一連串的話來,說完便像是泄了氣的球一般,攤在軟枕上提不起勁來了。
言梔在四下闃然之間收起了笑容,偏過頭來鄭重地與他道歉,此時倒像是真情實意。
而陸相宜聽完,在搖曳閃爍的爐火光芒中怔了片刻,垂眸頗有些感傷道:「無妨,以我之死,換你入朝,至少能保住我們兩個人,值得。」
言梔似乎在那火光恍惚中看見了父親的身影,直到不自覺眨了眨眼,方知是自己出了幻覺,「都是算計罷了,值得了又能如何呢。」
陸相宜不懂言梔為何口出此言,只以為他是感懷罷了,頗為不屑地偏過頭去,不再看他,「現如今說這些毫無意義,你既已入朝,咱們從前再有什麼隔閡都得遵從師命,暫且擱置。」陸相宜頓了頓,大概是累了,「我不會放棄復仇,請師兄......多加留意,權當是念在師父的情分上。」
陸相宜再也不是那個高高在上陸家嫡子,即使是負傷臥床,他也得折斷自己的傲骨低頭求人。
言梔淡淡一笑,同樣是身不由己,他一向懂得陸相宜的諸般無奈與苦楚,「我與謝兄現如今都在刑部做事,便是為了查案方便些,實不相瞞,我們已然發現了一些線索,你便好好養傷,活著等我們將罪人提到你面前吧。」
「當真?」陸相宜眼中一亮,恢復了光芒。
言梔笑著頷首,不再多說,又倒了杯水放在了矮凳上,陸相宜伸伸手便能碰到。「你便好好養著吧,某些人不能吃飯,我可不會陪他一起挨餓。」
陸相宜止不住笑意,眼中泛起了淚光,卻還不忘啐了他一聲,罵道:「快走吧!別在我面前晃悠,惹人心煩!」
分明還是晝間,但推開門的那一霎言梔卻有種傍晚十分的錯覺,老樹在狂風中肆意擺動,冷冽的雨水拍在他的臉上,一時竟睜不開眼來,言梔趕忙合攏禪房的門,生怕寒氣加重陸相宜的病情,他夾籠著外袍踩著積水跑回寶殿中,寶殿卻也合著門,他闖進的那一霎寒風吹滅了幾根蠟燭。
風連同他方才佯裝出的歉意一同吹散,言梔忍不住打了個寒噤,只見淨明收起念珠,扶了扶衣袖,重新將那吹滅的蠟燭燃氣。
言梔沖他歉意一笑,環顧四周,卻只見謝聞枝在空寂冷清中百無聊賴地盯著桌上的花瓶,花瓶里的□□有些蔫塌地歪斜在了瓶口,想來是缺少光照的緣故,近日裡日頭少,天氣又是陰晴不定,也不知刑部的下人們是否都將花草移回到屋內了。
言梔張望著偌大的寶殿之中,最終來到謝聞枝的面前,問:「江潛呢?」
謝聞枝這才回過神來,指了指帷布掩蓋著的一道門,「裡頭議事。」
言梔看著菊絲好像有了枯萎之色,不由覺得心中沉重了幾分,藏在心底的回憶苦澀泛起,他想到了曾經種在月宮的仙菊,想到他那人淡如菊的養父言霽,再一轉頭看向神台,卻發現那小小神龕中的月神像早已不見了蹤影,想必是碎雲藏起來了吧。
「相宜還好嗎?」謝聞枝忍不住問道,他頗為憐惜地撫摸著花絲,愛花之人自然是不願見草木凋零。
言梔頷首,「已經能與我吵架了,但還是有些虛弱,不過恢復得如此之快,想必痊癒指日可待。」
言梔瞧他那副模樣,不必想便是孟黎書用了珍藏多時的草藥醫治,言梔聞到了空氣中淡淡的暮蓬花的味道,這是一味仙藥,孟黎書曾經在月宮時時常與他炫耀自己游遍四方所采神藥,這便是其中一味,也是讓言梔印象最為深刻的一株。
暮蓬花便是止血療傷,養人精血最好不過的草藥了,從前言梔除妖負傷時孟黎書也沒捨得給自己用。
謝聞枝這才放心下來,他並非沒有見過他,只是陸相宜刻意迴避,不願見他。方才失去信念的謝聞枝此時似乎也沒了從前的那股雷厲風行的勁頭,現下看來倒也如那殘花般蔫搭在一旁。讓他重振過來的信念是陸相宜,但除了陸相宜,他好像又找不到什麼生的意義,完全沒了先前為國開太平的雄心壯志,也可能是他尚未想的真切罷了。
但人一旦將信念寄托在另一個人身上,他便會變得患得患失,誠惶誠恐。這也便是言梔從不敢對江潛輕覆出所有愛意的緣由之一,他只敢默默在心底愛他,想著念著,甚至是知道這個人還在便足夠了。
他怕是最不值得被愛的那種人,畢竟餘孽之身擺脫不去,他終究是要被地獄業火燃燒殆盡的。瞧見謝聞枝與陸相宜尚且未通心意便如此糾結痛苦,自己不由得也後悔先前對江潛的招惹來。
「你不進去嗎?」謝聞枝問道。
言梔下意識地搖了搖頭,謝聞枝便也不再說話,二人就這般靜坐著,誰也不覺得尷尬,直到江潛與碎雲從裡屋出來,屋內方才重獲生機。
江潛說著還有要事,便在燭火搖晃中與他們告別,林隨意此時帶了許多傘上了山,留下一把給謝聞枝,便攜著自家大人公子衝著下山的台階走去。
言梔不舍般回眸看向碎雲,可惜孟黎書好似嘆息一聲,至於他草草對視了須臾,便轉回身不再看他了。言梔看著孟黎書的冷清的背影不由得咬了咬唇,再回頭時卻也變得冷靜決然。
下山花了將近半個時辰,言梔坐上馬車時下裳已接近濕透,對比江潛的衣裳,顯然便是小公子的心思不在走路之上,絲毫不在意亂打的雨水。
江潛瞧見此番慘狀不禁在心中嘆息,可眼下也無可換的衣物,便想著乾脆在車上脫下自己的衣裳給他,卻不想言梔毅然拒絕,沒有給他一點重複的機會。
「怎麼了?不開心?」江潛發現了他的異樣,仔細問道。
言梔卻闔眸調整心神,說道:「倒也沒什麼事,只是覺得......」言梔也不知該如何描述內心所感,只是覺得陌生?但卻又似乎並不陌生。
「大概是見了月神像,心裡有些難受罷了。」言梔猜測道,他也說不清自己的心思了。「眼下回府是有什麼要緊事?」
江潛只好作罷,說道:「我請了一人來府上,前些天他便想要見你,但諸事紛擾,照顧到各方便也沒有讓他來。」
「是誰?」言梔問,目光卻不在江潛的身上。
江潛頗有些落寞地抿了抿嘴,撐出笑來:「段竹翕,還記得嗎?」
言梔回想了片刻,像是在記憶中仔細搜尋這個人一般,最終恍然道:「是他......」
松溪宴上的寒門子弟段竹翕,江潛雖為明說,卻是觀察許久為他挑選的一個棋子。想到棋子二字言梔不由嗤笑出聲,世界上當真會有人甘願做一步棋嗎?
裕都中風雨肆虐,回到相府卻也覺得一切逐漸祥和,言梔回了屋內,換上了尋常在府中著的衣裳,江潛在一旁尋著了另一件披風,可惜不是小公子最愛的月白色。
「這件行嗎?」江潛捧著披風問道,見言梔點了點頭,這才放心地披在了他的身上。
「他恐怕已經等急了吧?」言梔輕聲問道,一回眸卻對上江潛的眼,他們的距離靠的近,江潛在背後環抱著他,兩人的姿勢極為曖昧,言梔眨了眨眼,腦海中不由地又想到方才發生的那些事,兀自低下了頭。
江潛的喉結上下滑動,他開口道:「我讓下人拿了許多書給他看,他在廂房休息著,這些寒門子最喜歡看書,不會等急。」
言梔輕輕「嗯」了一聲,倒也不牴觸被愛人這般抱著,最後思量再三,還是仰起頭吻了吻江潛的唇。
江潛這才笑逐顏開,未等言梔反悔退卻,便抱得更緊了些,有些禁錮的意思,卻又是極為溫柔地與他相吻,良久,直到言梔忍不住發出低聲的反抗,江潛這才結束了這個吻,睜眼時,言梔還在微微喘息著。
「莫要讓人等急了。」言梔深呼吸幾下,平穩了氣息道。
「我陪你去。」江潛道,眼神中儘是繾綣溫柔。
再冰冷的石頭都能被捂熱,更何況是本就相愛的戀人,愛侶,言梔看著成熟穩重的江潛的臉上竟也泛起幼稚的笑容,不自覺也笑出了聲,惱怒似的向他胸膛砸了一拳,不久,拳頭鬆開,他輕輕抓著江潛的衣領卻也忍不住跟著他一同笑。
「還笑什麼,快走吧。」言梔催促著,抿著笑,放下手,指尖輕輕擦過江潛的手背,而後堅定地握住了他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