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海

2024-09-14 12:38:31 作者: 為衣山人

  竹海

  待二人來到段竹翕所在的廂房時,他正捧著下人們送與他暫且解悶的書,如今手頭上看的這本正是《孤林玉戶》,是前朝詩,他如今看得深陷沉迷,竟沒發覺二人已然立於眼前。

  言梔與江潛相覷一眼,江潛微微一笑,捏著拳輕咳兩聲,段竹翕受驚般哆嗦起來,見到來者忙躬身行禮,書還執在手上,歡欣尚且還掛在嘴角,江潛虛扶他起身,三人便對坐而談。

  窗外木樨已銷,但此廂房後卻為一小片竹林,如今雖風雨飄搖,卻像是漾開一片碧波海浪。段竹翕頗有些不舍的合上書,目光從眷戀再到投向江潛時重新熠熠生光。

  「讓你等了這許久,是我與言梔的不是,只是有些朝中事尚未處理,又趕巧遇上風雨,故回來的慢些,還請段公子見諒。」江潛道。

  段竹翕聽聞此言有些惶恐,道:「丞相肩負舉國事,願在百忙之中見上草民一面,已然是竹翕三生有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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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江潛笑道:「之前的那場松溪宴,你以一敵百,倒是為寒門子大爭光彩,本該在那日下午由嚴大人宣布此番辯論魁首,誰料生出此等變故。如果一切安然無恙,照往時,恐怕你此時是裕都中炙手可熱的人物了。」

  言梔聽著江潛的話中倒好像有些打趣的意味,不由輕輕牽起了嘴角,順著話問道:「段兄如此博學,怎卻不是進士?」

  段竹翕雖覺得有些尷尬,但仍舊恭敬答道:「草民幼時參加過童子試,但戰火紛飛多年,全家四處奔波只為尋一處安身之所,好在如今太平,六年前的科舉因家母重病,纏綿床榻,我便於此無緣,本想著三年後可再尋機會,只是卻不想......」

  江潛心下瞭然,三年前北方大旱一場,建國不久國庫並不充盈,魏煦昭將心思全花在了對抗天災之上,因此耽擱了科舉大試。江潛與言梔小聲解釋了,見後者點了兩下頭,這才將目光重新投回段竹翕。

  「只可惜,這兩年的松溪宴本便是為補三年前的遺憾,如今你卻也沒得入仕之機。」江潛說道,他語焉不詳,故作沉思。

  段竹翕卻起身行禮,「雖未有入仕之機,卻得丞相賞識,草民已然比全天下的學子都要幸運千萬倍了。」

  「你怎知我就賞識你?伯樂常有,而千里馬少之又少,我與你不過一面之緣罷了。」江潛淡淡說道,此刻他卻並未阻他行禮,反倒是眸也不擡,只撚著自己的手串玩。其實他早便聽聞過段竹翕此人名諱,是各地的探子密報與他的所見所聞,說此人雖出生寒門,但卻謙忍溫順,口才極佳,為人正直,是可得之良才,本想尋個機會與他一見,卻不想在幾日前的松溪宴名單之上瞧見了此人。

  段竹翕微微咬牙,像是迫切極力證實自己,倘若能得丞相賞識,此生倒也不算枉走一遭,他心一橫,說道:「草民是否為千里馬,單憑大人驅使,大人一用便知。」

  他口齒清晰,吐字明潤。

  「都說少年意氣,性子最為難訓,怎的你便甘願為我驅使,做我庭前馬?」江潛淡淡說道。

  段竹翕道:「家母重病在床。」

  「我會派人好生照顧你的母親,尋名醫診治,但那之後呢?」江潛問。

  段竹翕脫口而出:「報丞相之恩,效犬馬之勞。」

  言梔身子斜坐,下意識交疊兩腿,修長的食指輕敲桌面,他並非那等忠貞之人,自然不喜他人將「忠誠」二字掛於嘴邊,但與其說為不懂,其實更為不信,名韁利鎖人各有志,若只為知遇便要效犬馬之勞,恐怕說得太輕易,太草率了些。

  「我恐怕不會輕易薦你於上,賦你良職,只是如此你也會報效犬馬麼?」江潛與他心有靈犀,不必說他便懂得言梔所想。

  段竹翕此時卻緊抿嘴唇,作揖的手微微顫抖,神色晦暗不明。

  「兄長,恐怕此人並非真心實意。」言梔此時開腔道,目光好似不屑,心中卻是想要逼他。

  屋內一時剎寂,只聽得檐下護花鈴叮噹作響,風愈發大了,雨落竹林聲簇簇,燭台上的照明之火也時不時搖曳。

  段竹翕閉上了眼,堅決道:「恕草民無禮,草民若為大人驅使,須得官職傍身。」

  「若無官職,只在府中做事,你便不以真心相待了嗎?」言梔問道。

  「不,草民真心日月可鑑,丞相邀我同乘一車,共駛松溪,公子解我之困,二位大恩草民沒齒難忘。」段竹翕道,「只是,草民雖身份地位,卻也不甘沉淪,官職以存己志,金銀以慰母病,大人予我入朝之機,我定結草以報。」

  言梔瞥了眼江潛,見他默不作聲,又瞥了一眼,好似無聲控訴,他找了一個口才極好的來為自己所用,自己就算是有用他之機也無用他之意。

  可這下正好稱了江潛的意,他笑道:「對你有恩的是公子,並非是我,公子瞧你滿腹經綸便起了愛才之心,你若要結草以報的並非本相。」

  「公子?」段竹翕有些訝異地將眸光投向言梔,面露感恩道:「多謝公子賞識!」

  霎時間,二人都在等待言梔有所反應,少頃,言梔擺了擺手無奈道:「罷了,我不需要你報答,也不需你效忠,只是同兄長所說,眼下非常之機,正巧我方才入仕,尚不足兩日,眼下若要薦你入朝為官恐怕並非易事。索性便以你母親病情為界,兄長將你母親送來裕都,尋名醫醫治,你也能塌前盡孝,待她病好再尋時機為你謀個差使,如此怎樣?」

  段竹翕聽聞此言後欣喜難掩,忙整衫要跪,卻一把被言梔扶起。他皺眉道:「跪什麼?可別折煞我。」

  「現下雨大,你要回去也不甚方便,明日我差人去驛館將你的行囊取來,你先在此住上幾日,待為令堂安置好宅子後再搬過去也不遲。」江潛說道,段竹翕只覺得鼻尖一酸,抑住內心翻湧的心緒,沉沉地再議躬身行禮。

  「這幾日你便跟隨公子做事吧,若有什麼不懂的便去尋林近侍,我們便先回去了。」江潛吩咐完便起身,也未曾去扶段竹翕,只與言梔推門離去,回到書房了。

  言梔冷哼一聲,坐在了書房中的長椅上,將矮桌上的桔紅糕塞入口中,江潛尋個這樣的儒生跟在言梔左右,無非是想以此收斂自己的性子,只是言梔一向乖戾,只覺得這樣的人跟在身旁倒還不如尋個五大三粗的屠夫來,只聽吩咐不管什麼道理,越是沒有底線之人便越是容易自己辦事。

  江潛瞧著他氣惱吃著糕點的模樣頗有些暢快,他坐在言梔一旁想親自餵他,只是他將手探向桔紅糕時卻被言梔用力一打,被誤以為是想偷吃了。

  他訕訕地收回手,笑道:「怎麼了?你不喜歡這顆棋子?」

  言梔在外人眼中到也算得上是冷靜沉著,只是在江潛面前卻將自己的性子顯露出個十乘十來,心裡想什麼,臉上便寫著什麼,倒是讓江潛欣喜之餘頗為頭疼。

  「你尋個比孟先生還能講的書生來與我做事,我說不服他也吵不贏他,更不能打他罵他,我看你是存心來尋個人氣我。」言梔狠狠地瞥了他一眼,捏起拳作勢要打,卻還是有些不舍放下了手。

  江潛忍不住笑道:「此人心思縝密,你若想做事萬無一失,卻也少不得他在身邊指點。」

  「你乾脆尋幾個大儒,將我同謝疏林那般關在屋裡罷了!」

  幾百年的遊學教化教不會言梔仁義禮智,他又怎能指望幾個凡間書生能教會他些什麼?江潛瞧著又跑去箱子旁不知要搜羅些什麼的言梔,垂下頭來笑了幾聲。

  「笑什麼?」言梔一向翻臉同翻書,如今語氣中卻也沒了慍色,「你記不記得我之前買的那塊玉石放哪去了?之前不知拿來做什麼,現下覺得刻個章極好,你笑什麼?」

  當真不知這性子是隨了誰的。

  此時,工部新上任的侍郎同著尚書一同來到了江府,先前江潛捲入風波,如今過去了許久卻也沒有什麼定論,就在昨日工部向皇帝述職時提到江府敕造雪廬一事,魏煦昭大怒,怪其擅自停工,尚書惶恐卻也覺得委屈,如今得了令重洗丈量相府花園,彰顯聖恩的雪廬還得重新造起。

  雖說皇帝脾氣古怪,但由此看來終究還是寵信江潛,言梔這般想道。

  他用完了午飯,正欲出門去刑部,前腳剛踏出花園,後腳就被段竹翕所截。段竹翕訕訕一笑,從身後遞出了書籍交還給他。

  「你看完了?」言梔有些不可置信,只覺得此人看書竟如此之快。

  段竹翕頷首:「看完了,所感之處也借來紙筆謄抄了一份。」

  言梔頗有些不解,問:「你抄他做什麼?」雖說好記性不如爛筆頭,但言梔恰恰是哪種情願死記硬背也懶得抄的那群人,但奇的是,他的字並不難看,反倒端正清秀。

  段竹翕一五一十道:「江大人說了,若是看到什麼有趣之處,或是頗有所感的,謄抄一份也給公子瞧瞧。」

  言梔倒抽一口涼氣,在心中翻了個大大的白眼,卻也不好發作,點了兩下頭,「我知道了,書先給我吧。」他說完,接過《孤林玉戶》便往書房方向去,眼下時間還有空餘,他走著回刑部也能趕上時辰。

  「你跟著我幹什麼?」言梔蹙眉回頭,段竹翕正與他保持著兩臂距離,不緊不慢地跟在他的後頭。

  段竹翕被嚇得一個激靈,隨即答道:「林近侍吩咐了,讓我跟隨公子做事,聽公子吩咐。」

  此話既出,言梔一聽便知是林隨意被他追問的煩了,將這「禍水」又往自己身上引,他不由得在心中冷笑,想了套說辭對段竹翕說道:「我明白你的心思,只是眼下我要回刑部,我跟著尚書做事,尚書大人不喜歡人多,顯得太過拖沓,他也是素來就脾氣不好的,這些天你且在屋內讀書寫字吧。」

  段竹翕素來聽聞謝聞枝的名號,時而是狠厲閻羅,時而是侍花尚書,不由得心下一驚,連連點頭,言梔去了江潛書房尋了好幾本自認為晦澀難懂的書塞給了他,想著這下便能讓他忙好一陣子了,而段竹翕卻也歡歡喜喜回房裡津津有味地讀了起來。

  心裡盤算著時辰,言梔上馬向著刑部趕去。待他回到刑部衙門時,謝聞枝正在院中修剪著花草,眼下時辰尚早,許多大人們還在用膳。

  「謝兄?」經歷了昨天的那些事,言梔與他更為熟絡起來,畢竟從前總似貌合神離,如今才算是真正的同一條船上的螞蚱。

  謝聞枝回眸應道,「你來了?」言梔尚未走上前去便見他眼下一片青黑,心中大驚道:「謝兄昨日沒睡好?」

  謝聞枝搖了搖頭,「沒,沒睡。」

  「沒睡?」言梔睜大了眼。

  「昨天夜裡相宜鬧著想吃東西,我與碎雲先生都沒有辦法,便餵他喝了碗米湯,卻不想我快走時他卻嘔吐不止,半夜又發了燒,我便留在山上照顧到天明,正好準備去上朝了。」謝聞枝說著,他強撐著眼皮道。

  言梔道:「謝兄怎不去補眠?」他見他如此模樣實在是覺得駭人。

  卻見謝聞枝放下花剪,「只是覺著累,並不感覺困,無妨,無妨,下午還要去審樁案子,拖不得。」

  聽他說完,一旁的侍從不由睜大了眼,言梔認得,這是謝聞枝的心腹青梧,同樣是他的暗探之一,平時鮮少以真面目示人,故而裕都上下都只以為謝聞枝其人如同孤狼,一向獨來獨往,卻不知青梧此人。

  「大,大人,方才不是說明日審他麼?」青梧一時昏了頭,搞不懂主子內心所想。

  謝聞枝這才恍然,反應過來。

  言梔笑道:「以前總以為謝兄是天上神仙,喝雨露便能充飢,所以才有用不完的精力,卻不想謝兄也會有這樣的時候。」言梔說完,補了一句道:「我從前讀書的時候常常徹夜不眠,第二日起來我連先生的名字都想不起來,謝兄這是同我一樣,困了。」

  若非此番接連遭受變故,謝聞枝也不敢相信自己也會有這般暈頭轉向的時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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