傷病

2024-09-14 12:38:27 作者: 為衣山人

  傷病

  「沒想到這一天還是來了。」

  當謝聞枝平復心緒,一行人冒著雨上了郁郁青青的笠山,從前也少不了冒雨前行,但無論是何種瓢潑大雨,謝聞枝總覺得與己無關,相反,不時還有腳下生風之感,前方越是千重萬仞山,他便越有征服的欲望與野心。而如今,卻覺得不過絲雨照樣能讓刺痛他的每一寸骨頭,難挨的不行。

  流雲日夜常在,江浪卷似流雲。他們都還要待在裕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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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可知我爹娘?他們是為了護他而死。」謝聞枝只覺得每一步都惶恐至極,舉步維艱,不得不仰起頭來尋找陽光,卻被無邊細雨打的措手不及,他扶著山路旁的青松上喘氣,仰視著同樣駐足等待的江潛,「我算是明白了,你我同年登科,卻最受魏煦昭器重的原因。」

  江潛慢條斯理地整理著衣袖,同時思索著該如何答話,卻不想謝聞枝自言自語道:「你一向是最不看重恩典的,可偏偏魏煦昭最離不開你。」

  「謝兄......」言梔以為他受了刺激,尋思著該如何安慰他寬心。卻不想謝聞枝泄氣似的擡頭,目光疲倦地看向二人,隨即還是停留在了江潛之上。

  「現如今你可以與我說實話了嗎?」謝聞枝站直身來,好讓自己能夠與他平視,「江潛,你入仕的真正原因究竟是什麼?你我相識六年,六年來我無有一日未曾懷疑你的心思,直到後來時間長了,時間總能讓人淡忘,但如今你是否還能夠與我說一句實話?權當做......罷了。」

  「今日之事,還請二位暫且緘口,莫要告訴陸相宜。」

  聽完謝聞枝所言,言梔恍然之下再起思慮,他雖常聽那些忠貞臣子為國為君鞠躬盡瘁的故事,但卻從不理解,只當是段佳話,而如今見謝聞枝模樣,雖是依舊不全然明白,卻好像也懂了個大概。

  江潛輕輕抹去言梔頭髮上的雨滴,卻發現已然濡濕了,他想快些趕路,「你先上去吧,我與謝大人在後面跟著,恐怕會慢些。」

  言梔以為他是想要支開自己,心底掠過些許不悅,但還是照做了,三步並兩步上了台階,走時還不忘回頭看了看二人的身影,雖在風雨之中,卻依舊勝如松柏。

  風搖動著二人的披風與青絲,多年前的一場大雨,他們也是這般並肩站著。

  「江盡月......」謝聞枝頗感疲累,照著從前同窗時的稱呼喊,「這當真是我們最初想要效忠的那個君王麼?那個開萬事於太平,廣開言路,革弊政,推新政,不吝職權的皇帝,這還是他麼?」

  江潛清眸沉靜,對他的發問絲毫不意外:「你還同六年前一樣。」

  謝聞枝抿了抿嘴,神情哀傷,自嘲道:「可要殺陸家人居然是他......我要報仇的人,居然是我效忠多年的君王......」

  江潛闔眸長嘆道:「太子與長公主多少勞苦?多年吃力卻不討父皇歡好,結黨是錯,無權是錯,聰穎是錯,愚鈍亦是錯,親生子女尚且將近走投無路,更何況是對臣子?我從一開始選擇入仕,交好太子,從始至終都沒有要效忠於他的心思,帝王總有更替,若說要效忠,我也只能效忠大齊。」

  謝聞枝走得極為緩慢艱辛,而江潛卻同他的腳步,甘願陪他久立雨中,「我早該懂的。」

  「江盡月,我要報仇。」

  江潛一怔,偏過頭看他時神色依舊平靜,「你想好了嗎?報仇不是你的責任,若非要做這一樁事,那也得由陸相宜來做。」

  謝聞枝做了一個極大的決定,好似五嶽皆負於肩頭,他被壓得喘不過氣來了,他努力將冷凝的眉宇舒展開來,聲音嘶啞低沉道:「我的父母死在了收復南厲的戰場之上,直到死魏煦昭都沒有召見過一回,謝氏滿門忠義,但物是人非,我不願愚忠,也無法做到繼續效忠一個殺我世伯之人。還是找個時機,帶我去見太子吧。」

  「你還可以選擇雍王,或是長公主。」江潛提醒道。

  謝聞枝在長久的風雨中凝望,近乎絕望地思考,最終還是搖了搖頭道:「長公主無帝心,雍王心機叵測,若他登基,恐為下一個魏煦昭。」

  江潛頷首道:「是這個理。」

  「那你呢?你是為何入仕,為何結於太子?」謝聞枝還是沒放棄追問,但此時的語氣已然輕鬆許多,做完了決定,心中就算懸著多少石頭都已然放下了,接下來的就交給天命。

  江潛笑道:「怎的,我就不能與你一般,為籌志報國入仕?」

  謝聞枝冷哼一聲,臉上也漸漸有了一絲笑意,「誆騙別人罷了,已然是同舟共濟,命繫著命,你還想對我有所隱瞞?」

  江潛故作落寞,長嘆一氣:「如何忠貞耿直的義士,遇上你刑部的那幾件東西那都能交代些什麼出來。」

  謝聞枝略一挑眉,二人的腳步都逐漸快了起來。江潛示意他往前看,言梔濕淋淋的外袍里溜出一角衣袂正,從前頭山路蜿蜒處掠過。「你還記得他叫什麼嗎?」

  謝聞枝不明所以,但還是照答:「言梔,怎麼了?」

  江潛回答地一五一十,隱去了他們各自的真實身份,長話短說道:「我入仕便是為了這位公子做鋪墊,而合作魏籍也並非同你般深思熟慮選的帝才,我們三人也是為了兩樁事,但這兩樁也可以合一而論。」

  「是什麼?」謝聞枝倒抽了一口涼氣,準備聽他的下一句。

  「查案,報仇。」江潛目光一黯,冷笑道,「是否同你一樣?」

  謝聞枝聞言乍驚:「查什麼案?報什麼仇?」

  江潛付之一笑:「你莫要忘了,魏籍的生母,死因不明的中宮元後,她可是叫言傾瀾。」

  謝聞枝頓時如受雷磔般呆立原地,始料不及,他怔怔地看著江潛的眸子,妄圖從中捕獲些什麼出來,「言梔......言傾瀾?他們果然是......」

  江潛此時卻拉過他的手臂道:「你曾經懷疑過的,就在他剛來沒多久的時候,你曾問過青笮是否認識惇懿皇后。」

  「可我當初不過隨口一問罷了,因為惇懿皇后的名諱是在書院讀書時你告訴我的,我怎會懷疑你的表弟?」謝聞枝難以置信道:「江盡月,你從那時就在探我?」

  江潛笑著將他往前推,語氣歉然:「快走吧,雨大了,你不見陸相宜了?」

  謝聞枝自疑般笑了一聲,卻多了幾分輕快明朗。

  「還笑呢?方才還人不人鬼不鬼的,我頭一天聽你說這麼多話。」江潛嘲道,他們並肩走著,互相搭肩的動作卻極為熟稔,宛如還是當年同窗之時。

  「我因禍得福了,少了個效忠的人,卻找到了幕後真兇,你不知,我為了給陸伯父查案報仇,多少個日夜沒有合眼?」謝聞枝故作釋懷道。

  而江潛看著逐漸清晰的慈雲寺,慈雲寺被雲霧所繞,見了形,卻看不清。他眸光黯淡,嘆道:「恐怕今後也難以合眼了。」

  謝聞枝卻不以為意,道:「你瘋了?何時還需我來安慰你?從前你我並肩查了天大的一樁案子,現如今各有官職傍身,還怕什麼?再不濟也還有個快走到絕路的雲歲騖在後頭墊背!」

  「雲歲騖?」江潛好似忘了這個人,突然提起倒是愣了許久,待晃過神來,他止不住地笑。

  就這般,泮林革音,前程遠景皆成虛幻,他們笑著,依舊擡頭看。

  慈雲寺的那幾尊神像前,跪坐在蒲團上的孟黎書被包裹於燭光之間,他斂眉垂目,神思都凝聚在眼前的長卷佛經上,他的手中還執著筆,只是下筆時微微有些抖動。

  淨明和尚在一旁撚轉著佛珠,聽見來者腳步,倒也不慌,只是在心中有序地念完最後一句經文這才緩緩睜開了雙眼。

  最先到了居然是言梔,他瞧見從前貴為神仙之師的孟黎書此時竟也做起來求神拜佛之事,只覺得心中一陣酸楚,二話不說,「噗通」一聲跪在了他身旁。

  縱然周圍火光凝聚,暖爐冒出縷縷青煙,但言梔卻依舊覺著寒氣逼人,山中要比城內冷上許多許多。「你來做什麼?」孟黎書依舊凝神於謄寫的經文,沒有給言梔一個眼神。

  「徒兒有罪,但憑師父責罰。」言梔雙手合十,說話這句話後對著神仙一拜。淨明瞧見遠遠處江潛與謝聞枝二人將近殿內,先一步跨出寺廟,合上了大門。

  寶殿內,只有孟黎書和他的舊徒。

  「你知道這是誰嗎,你便拜他?」孟黎書頭也不擡,從語氣中絲毫聽不清情緒,他伸手沾墨,在硯台邊舔了舔筆。

  言梔態度極度恭敬,默念的禱文也是照眼前擺著的書頁念的,「師父拜他,我也理應拜他。」

  孟黎書這才放下筆,語氣平淡道:「我是被貶下凡的謫仙,從不願學凡人模樣拜神念佛,但我這一生只拜與我有知遇之恩的月神。」

  言梔驚聞「月神」二字,這才緩緩仰頭望那金身神仙,卻並非養父的面容,正欲發問,只見孟黎書指了指那幾尊神像之間,一尊半臂高的月神像被放在神龕中,擺在了孟黎書眼前。

  那神像的的確確是言霽的模樣,言梔見了父親,不自禁潸然流下淚來。

  他刻意迴避了許久,不肯見月神神像,不願聽月神名諱,腦海中若是浮現出與言霽相關的任何一事一物,那血色斑駁殷紅的一日便會重新闖進他的腦海,月神如玉容顏,月白廣袖上的血,無不刺痛著他的每一根神經。

  孟黎書長嘆一聲,擱了筆,「這尊像是我親手塑的,從前藏在大理寺,現在藏著這兒,從不願人供奉他,只怕天宮有仙人察覺此事,來尋不便,但如今你姐姐繼位,倒也拿出來拜一拜吧。」

  言梔聽完後朝著那尊佛像再次磕頭,他偷偷將淚抹在蒲團上,唯恐被人瞧見。

  但孟黎書近在咫尺,即使沒有發出絲毫聲音,他也能懂得言梔的所思所想。他將愛徒輕輕扶起,將言梔摟緊懷中,他好像是重新回到了月宮似的,又成了當初的那個抱著師父不肯撒手的孩子。言梔將腦袋深深埋在了碎雲的懷抱內,小聲啜泣起來,他隱忍了許多日,從被踹下凡間到今日不曾為言霽流一滴淚,與其哭他,他更想親手將真正的殺父仇人捆至言霽的神像前狠狠鞭笞。

  但縱然如火般的仇恨蔓延滋生,卻也抵不過寒雨連綿。

  周遭儘是濕寒陰冷,唯有碎雲的懷抱尚存幾分溫暖真情,言梔與他重逢的那一日便想緊緊抱他了,可物是人非,師父再也不是他獨一人的師父。罷了,言梔自覺從不缺人疼愛,只是不知為何,如今碎雲輕輕俯拍著他的背,他卻也不想同他分開了。

  「師父......」他輕輕喚著,囁嚅的語氣里儘是求憐般的氣音。

  孟黎書扶著他的肩膀,伸出手為他拭去淚水,溫柔如初,「我本是不願你來慈雲寺的,但輾轉反側,還是想讓江潛帶你來一趟。」

  孟黎書醇和道:「帶你來,是想讓你拜一下月神,好寬慰你父親的亡靈。是,為師也想讓你求求他,讓他保佑相宜平安無事。」

  「師父,我會為他祈福,我來為他抄經,」言梔懇切道,「是我出手傷他,是我的錯。」

  孟黎書卻搖頭,他雖心疼徒弟,卻也明白事理,「你若不傷他,自有大理寺傷他,還有皇帝要傷他,能保住這條命便好,只是為師不想讓你因此有了罪孽在身。」

  當初刺殺陸相宜,雖說目的並非傷他,相反,卻是護他一命,但孟黎書清楚言梔的心思,當看見陸相宜身上的傷口後他便懂得了一切。

  大理寺的隨從暗中跟隨,須得裝出狠厲模樣給他們瞧瞧,但言梔未提的卻是他的私心,這是他對陸相宜的報復。本以為江潛會因此責備,卻不想他至今沒有反應,反倒是默許了這一切行為,寵他溺他。

  孟黎書艱難起身,久跪的腿骨猶如被萬蟲啃齧般刺痛,言梔連忙扶著他的胳膊,聽侯下一步發落。

  「我帶你去見見相宜吧。」孟黎書說道,將手遞給了他,言梔服從地連連頷首,牽著孟黎書出了寶殿。

  謝聞枝與江潛此時正在偏殿中悉心照顧著陸相宜,江潛煮好了水,而謝聞枝正拿著帕子,為他擦著額上細密的汗珠。

  淨明將門推開,頓感寒風肆意闖入,謝聞枝以身軀為榻上的陸相宜擋去寒氣。

  「他的燒剛退。」淨明說道,合上了門。

  言梔站在矮桌旁不敢再向前一步,面對親手造就的傷口他依舊有些牴觸。正巧江潛倒好了水放在桌上涼著,他與他極自然地對視一眼,發現了他眼底的晶瑩,心中絲毫漏跳一拍,隨即牽過言梔,讓他跟在自己後頭來至榻前。言梔半躲在他的身後,卻也不敢看陸相宜一眼。

  他們自然知道言梔的顧慮為何,本該輕鬆的氣氛在周圍人的沉默中緩緩消散,淨明往火爐中又添了塊炭火,火星子躍出爐子時,他的腦海中不由地又浮現起那個熱烈如火的紅衣少年,不由在怔思中陷入悵然。

  淨明輕輕嘆了口氣:「各位,病人前留不得這許多人。」他是想找個台階,好讓言梔先下了,免得待會若是一言不合鬧得難堪。

  可孟黎書卻點頭道:「確實如此,你們都已瞧過病人了,那便留言梔在此伺候著,你們隨我回寶殿答幾個問題罷。」

  言梔有些無措地望向孟黎書,見他轉身離去,看來是執意如此,便又將目光投向了江潛,不想,他關懷似的捏了捏自己的手心,便也隨著謝聞枝一同離開了禪房。

  待眾人走後,言梔無奈地坐在榻邊的踏子上,托著臉靜靜看著陸相宜,看來他是傷的極重,連同在夢中也是緊蹙眉頭。

  言梔枯坐在禪房內許久,見他嘴唇乾裂,想去倒些水來餵他。

  「你去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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