笠山

2024-09-14 12:38:25 作者: 為衣山人

  笠山

  言梔眨眨眼,隨口應了聲好,但實則是嘴比腦子快,他尚未反應過來謝聞枝的用意。但謝聞枝實則也並沒有什麼其他想法,只是想緩和一番氣氛,順便等那午時的鐘聲敲響,他好去尋江潛。

  謝聞枝環顧一圈,發現拼成的方桌角落擱著幾張白宣紙,上頭還有書寫的痕跡,這是方才他為言梔解釋疑點時做的筆記,言梔瞧他目光落在了這白宣上,他恭恭敬敬地將其遞給了他。

  上頭的筆記瘦勁,謝聞枝寫的一手好字。他笑著將紙攤在了二人中央,又研開了一灘墨汁,再將白宣翻到了乾淨的一面,用手掌捋了捋。

  「審訊犯人,最重要的不過一個審字,不管是面對犯下何種罪行的犯人,必須先發制人,更不能被他們牽著鼻子走,此為大忌。」謝聞枝一旦提到自己興趣所在,便有種停不下來的衝動。

  聽到此,言梔不由得想到最初被那群老東西逼至謫仙台的局面,問道:「那倘若那犯人極為狡詐,未等主審開口便搶了主動權,這該如何?」

  謝聞枝笑了一聲:「那便好好煞他的威風。」

  

  「如何煞?用刑具嗎?」言梔側目思索。

  「尋常偷竊滋事的,犯這類過錯的大多是尋常百姓,倘若他先開了口,主審抽他幾個耳光便也消停了,但倘若是犯下彌天大錯,又或是朝廷要犯,此類人心理防線極高,須得多留幾個心眼,我曾審過一位前朝餘孽,當初我不更事,上任沒多久,審他最後卻成了他審我,被他耍得團團轉。」謝聞枝想起往事,不自禁摸了摸下巴。

  「那謝兄又是如何扭轉局面的?」

  謝聞枝慢條斯理地拿起墨條又再硯台上研了幾下,隨即「啪嗒」將墨擱在一旁,「你知道熬鷹嗎?我晾了他半個月再審,之後便要容易了許多。起先他還振振有詞,想著牽著我的鼻子走,但當時我心有餘悸,不斟酌便不敢開腔,便在他面前喝了兩盞茶,隨後再問,便有些兵不血刃,不攻自破之感。」

  言梔磕了磕筆桿,「倒有些拳頭打在棉花上的感覺。」

  謝聞枝微微一笑:「這是我的頭一樁大案,當時迫於四方壓力,夜不成寐,還是你表哥說還須得熬他一番。」

  言梔指著的毛筆輕輕一顫,紙上頓時出現一個大墨點,他有些狼狽似的挪開了腕子,「沒想到這裡頭還有他的事,也沒想到謝兄與表哥的交情如此之深。」

  謝聞枝看破似的,也不覺得奇怪,「江潛與我同窗同科,其間也曾攜手破了一樁案子,算是過命的交情,至於後來各司其職,各忙其事,便鮮少打擾,偶爾小聚罷了。」

  言梔被看穿的心思有些臉紅,垂眸笑了聲,道:「我到也沒有想這些......」

  謝聞枝不屑道:「你們瞞得過別人,還瞞得過我麼?你們既看得出我對陸相宜的情誼,又怎會覺得我們看不出你們倆的心思?」

  言梔頗為窘迫地用筆桿敲了敲腦袋,隨口扯開話題:「那我以後也要審訊犯人嗎?」

  謝聞枝粗略一想,沉吟片刻道:「員外郎的職責範圍一向有些模稜兩可......」

  言梔懂得他的意思,江潛也與自己說了大概,照他自己的理解便是皇帝給他安排了一個當謝聞枝狗腿子的工作,聽他使喚便好了。

  言梔道:「總之,謝兄讓我做什麼我便做什麼,只是言梔天資愚鈍,不懂之處多如繁星,還請謝兄賜教,不要厭煩了才好。」

  說實話,謝聞枝一向習慣了獨來獨往,即使是使喚手下,下頭的人心中諳熟謝聞枝脾性,做事也是井井有條,無有紕漏。這突然來了個什麼也不懂,卻還得貼身帶著的,謝聞枝倒是頗有些頭疼,「你若還想同從前那般倒也無妨,本就是走個形式,讓外人看眼罷了。」

  他是想打發他走的,或是直接給言梔批個條子,讓他回相府休息著罷了,但實際恐怕並不現實。

  言梔懶得琢磨他的心思,說道:「謝兄有所顧慮倒也是情理之中,只是還有一樁事,不得不讓我借員外郎之職便利行事。」

  謝聞枝略略蹙眉,問:「何事?」

  言梔歪頭看他,目光卻不同於方才明淨,「梔子花香的事,謝大人早拋諸腦後了吧?」

  江潛尚且還是疑罪未明,事一多,誰都會忘,但天下最不怕事多的便是皇帝,誰都會忘事,但他卻記憶力好得很。

  謝聞枝心中「咯噔」一聲,他當真是將此事忘得一乾二淨。

  突然,午時的鐘聲敲響,門外三五官員們成群離開了刑部大門,去尋酒菜去了。

  謝聞枝起身道:「此事擱置已久,是時候去一查究竟了,但眼下卻還有更要緊的事。」

  言梔懶懶看向他,擡了擡眉。

  「回相府,去笠山,」謝聞枝看著言梔的目光多了幾分疏離,「陸相宜可是昨日便醒過一回了,再不去伺候,恐怕於我於你都不是一件好事。」

  當真也是翻臉同翻書的人,刑部的匾額淡淡露著肅殺,更可惜的是尚書大人恭敬守禮,卻是個幫親不幫理的人。

  江潛無事時便喜歡坐在門口曬太陽,便是在相府的牌匾底下,眼前便是大街,熙攘攢動的人群,他身著常服看著一份份公文的模樣不知引得多少少女陡生懷春之情。言梔騎著汀芒與謝聞枝並道而馳,汀芒的雪白鬃毛在正午的陽光下熠熠生輝,江潛只消一眼,便能找到言梔的身影。

  馬背上的少年也是散著光芒的模樣,引得丞相不禁起身向前迎接。

  「小心些。」江潛笑著扶他下馬,之前的六七年裡他無數次這樣幻想著,在相府的大門口,或是幽靜的書房院落內,迎接言梔的歸來。

  一雙綢面馬靴踏著陽光,謝聞枝沒有理會二人徑直便進了相府,言梔與江潛面面相覷,最終還是忍不住笑出了聲。

  江潛看著強忍著笑意的言梔,同樣好笑道:「你惹誰不好,惹他?」

  言梔半是玩笑半是不屑道:「誰惹他了?是他自己想不開,上一秒還在教我刑訊逼供,聽到鐘聲一響便翻臉。」

  他們兩徐徐在院子裡走著,林隨意隨即關上了大門。

  「怎會如此?他一向行事沉穩。」江潛思索道,語氣中甚是不解。

  言梔攤了攤手:「他自己提到陸相宜,一提到便不開心。」

  江潛聞言斂笑肅容:「情有可原。」

  謝聞枝回首時的笑容有些僵硬,狗叫有賊,謝聞枝笑便是出了鬼,他目不轉睛地看著二人語氣陰陽怪氣道:「大人,公子,何時動身?」

  江潛臉色泰然,還存著幾分玩笑後的歡愉,他吩咐林隨意套好了馬車,道:「這便動身,碎雲準備了齋飯,我們上山去吃。」

  言梔一聽「齋飯」二字神情大變,還未等吃,胃裡便是一頓翻滾,「我......我餓......」

  「我偷偷帶了吃食,別說話。」江潛看著他的表情也笑,頗有些酣暢之感。

  三人從後門坐上了馬車,卻不想風起蕭瑟,方才還是艷陽天此時淅淅瀝瀝又飄起了雨,裕都一向是風雲變幻,天象莫測,像是個素來沒有神仙庇佑的古城。赭丘已然是一幅暗黃頹唐模樣,而笠山卻依舊郁郁青青,孤山一座,這是文人雅士遺忘的絕美景致。

  馬車行駛在小路上,路過村舍阡陌,枯黃的落葉隨風捲起,跟著飄揚的雨絲落在了馬車上,謝聞枝在車內也不禁夾緊了衣袍,他暗暗記下了來路。

  碎雲千叮嚀萬囑咐要讓他與江潛一同前來,無非是怕招人眼目罷了,但四周不但人煙稠密,而且還時不時穿梭與村落之間,林隨意偶然還會輕甩鞭子,提醒農婦注意車輿,這與招搖過市又有什麼區別?

  謝聞枝的心思,江潛洞若觀火:「刻意躲避反倒適得其反,恰似靜中有動,但還有更關鍵的一點,不在路線之上。」

  謝聞枝揣度著,卻也沒發現什麼端倪。

  江潛悠然而笑,道:「是這輛馬車,這馬車是大理寺的。」

  「大理寺?」謝聞枝眉宇冷凝,「雲歲騖知曉此事?他可是皇帝鷹犬,舊時的敵國暗探,手段並不簡單。」

  江潛默不作聲,而是將目光轉向了言梔,言梔察覺到了他倆不約而同投來的目光,斂了斂飛至九霄雲外暢遊的心神說道:「與雲歲騖合作的這兩天,我倒覺著他也並非全然誠於陛下,雖說他演技極好,所表現出的也的的確確像是皇家訓練有素的鷹犬。」

  「竟然如此,那你又是如何看出他的心思?」謝聞枝微眯起了眼,言詞冷淡。

  言梔掃了眼江潛,踟躕道:「我......若我說,我會讀心之術,謝兄可信?」

  謝聞枝神情未變,目光緊咬言梔的雙眸,在他的逼視之下,言梔這次長嘆一氣,全盤托出:「好吧,我說實話。我與他見面時便是互相交換的秘密,我將我們的計劃告知與他,但只誆騙說是想藉此機會除去陸家人,也沒有交代陸相宜不會死的事實,而他卻說他自己已然找到了幕後真兇,但願意與我合作一試。」

  「是誰?」驚愕之色頓時鋪面謝聞枝的整個臉龐,當下他已然顧不上自己是否失態。

  言梔得了江潛肯定的眼神後,底氣十足道:「他說,是陸相宜。」

  「荒唐!」

  言梔見他要發作,連忙提高了音量將他欲說的話全然壓了回去,「謝兄!你仔細想想,他為何如此斷定便是陸相宜?雲歲騖在眾目睽睽之下的暗示,實則是話裡有話。」

  謝聞枝聽聞此言後逐漸沉浸下來,答案呼之欲出,他登時恍若身墜冰窖一般,張口良久莫敢言:「你是說......是皇帝給他下的令?」

  「據我所知,事後他並未派人追查陸相宜的下落,呈給皇帝的摺子上寫的也是陸相宜墜崖而亡,屍骨無存。」江潛此時開口時機恰好,謝聞枝將所有的注意力集中於他的每一字句之上。

  「他竟敢包庇你我?可他是陛下最信任的......」謝聞枝依舊喃喃自語著,語氣中皆是困惑之感。

  江潛眸光冷靜平和:「人之將死,其言也善,他快走上絕路了,自然得交出些幕後真相以辟一線生機。」

  「什麼意思?」

  江潛施施然含笑:「他投誠魏籍了,正巧那夜我也在東宮。」

  「陛下忠犬卻投誠太子?皇帝生性多疑,你怎知這不是他要做的局?」謝聞枝仍舊不願相信,發出最後的質問,他的聲音已然微微顫抖,就好像這是他的最後一根稻草。

  「皇帝要開武舉了,你可知?這提議雖是我上的奏章,但本意只是想替皇帝找幾個能平叛亂,安朔北的能人罷了,可惜,魏煦昭並不打算培養將才,他只要能為他自己所用的犬。雲歲騖是把好刀,是快刀,也是他鞭撻群臣的鞭子,但這把刀自草原輾轉而回時魏煦昭便不再信他,陸惟明便是壓垮他最後一絲對皇帝心懷仁義忠誠的稻草。陸惟明一生皆奔波於平叛亂,拓疆土之上,功成身退屈於禮部,如此退避,卻依舊受皇帝猜忌,僅用一把火便連同他與報恩塔一同燒毀的正是雲歲騖,這也是他得到的死令。這樁事讓他徹底看清了魏煦昭,輔車相依,唇亡齒寒,這件事也便是他投誠太子,求他為自己謀生路的交換。」

  江潛直呼皇帝名諱,錚錚言罷,謝聞枝這才懂得他倆起初商榷之時為何非要做陸相宜假死這一樁事,謝聞枝一直苦於尋求的真相竟然是他跪拜效忠的皇帝,這個神鬼難測的帝王,一把火燒死的不只是單單一個禮部尚書,而是朝內無數忠臣良將的心。

  緩緩,馬車停在了笠山腳下,謝聞枝聽聞林隨意掀開帷幔的聲音猛然一震,直到二人都已下了馬車,而他自己卻惶恐不敢出。

  他坐在馬車上捂著自己的臉,恍若二十六年白走一遭,學書二十年不過荒唐一場。自八年前來到裕都,還是少年的謝聞枝便誓死效忠齊國,效忠皇帝,只因他的父母也曾為齊國死在了戰場之上,揮頭顱灑熱血的一腔英勇由謝聞枝接著,這正是他一路艱辛,一舉及第,大行新政的信念。

  可他的父母為齊國而死,他的世伯受猜忌而亡,他心愛的人身負重傷,還躺在笠山上,陸相宜仍舊日夜難寐,無時不刻不期盼他同真相一同來到自己的身邊。

  登科後他與江潛的歡笑猶在耳畔,官拜刑部尚書,功績累累不可數,如今卻好似頓陷一場背叛之中,卻不知是皇帝背叛了他,還是他放棄了皇帝,亦或是整個大齊。

  江潛與言梔噤了聲,良久,馬車內傳來謝聞枝的輕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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