懷青
2024-09-14 12:38:18
作者: 為衣山人
懷青
懷青館原名「懷卿館」,但不知為何改了名字,大抵是想隱晦些罷了。蘭香舫,鶴頤樓,懷青館大抵是裕都最有名的三處喝酒尋歡的地方了,蘭香舫有美人,但一般人進不去,鶴頤樓有陛下親筆御賜的牌匾,集天下蔬食薈萃,至於這懷青館,那便是有卿,有小倌。
陸相宜為何去那?季先生沒有來得及問,雲歲騖也沒來得及解釋,二人各騎上一匹黑馬奔馳在小路上了。
走時雲歲騖是帶了許多探子和侍從跟著的,而現如今他們全隱匿在樹林間,馬兒都是一樣的跑,可偏偏就是只聽蹄聲不見人影。
天色漸漸沉了下來,越是冬日便越是寒冷黑暗。再看不遠處的大街上徐徐點起了燈來,又是一片繁華盛景,陸相宜拴住了馬,跟隨著一位大腹便便闊主兒進了懷青館,他努力將自己的腦袋往下壓,不去看周圍的景象,躬著身子極力偽裝謙卑,與闊主兒相隔兩步的距離,所有人都以為陸相宜是他的隨從。
闊主兒徑直上了二樓,陸相宜一時舉棋不定的模樣,思忖了一剎那,隨即再次跟上那位闊主兒上了樓,先找到他再說。
他是指陸相宜方才出了趙府看見的可疑之人,他只遙遙見過此人一面,他便是趙府的那位老管家。當陸相宜正從邊門出了府,遠遠瞧見他正與一位身量頎長之人相談些什麼,待他悄然靠近時,只依稀聽見了自己的名字,頓時心下大驚,這才下定決心跟上去一探究竟。
但事與願違,老管家與那位看不清面容的公子徑直進了懷青館,而陸相宜不過是在門口遊蕩便遭來了奴僕驅趕,一時僵持不下,便只好說出自己是在此等候自家主子,小廝奴僕這才半信半疑地退回了懷青館,走時還不忘回頭看一眼這個穿著簡陋的少年。好在不消一會兒便瞧見了這位闊主,他心下一橫便跟了上去。
上了二樓,陸相宜見那闊主尋到了房間推門進去,自己也便開始了自己的搜尋計劃,他緊緊貼著牆,生怕會發出一點聲音來,但這煙花之地本就是嘈雜無比的,他縱使在這樓上跳個舞都不妨事。
他小心翼翼地貼在牆根,他挪動著如猶如鐵重的步子,倚在一道道門上仔細聽著,分辨著每一個人的聲音。終於在第四道門後,他細細聽著門後頭的動靜,半晌不聽一個響,正打算就此落寞離去,這時,輕飄飄傳來一聲極輕的說話聲。
陸相宜突感聲音熟悉,又趴回了門上,這才依稀辨認出老管家的聲線來。
「果然是他......」陸相宜心道一聲,頓時興奮無比,但又隱隱擔心了起來。
屋內,老管家湊向那同來的男子壓低聲音道:「您看,那姓陸的小子該如何處置?」
只見那人擡了擡手打斷了老管家的後話,自顧自燙起了酒來。
小酒壺放在爐子上溫著,壺裡的酒晃起一圈圈的漣漪,熱氣撲向壺蓋,從縫隙里溜出來。
「裕都最近可不太平,四道城門一關,裡頭全是各懷鬼胎的人,王翁可曾聽說了最近的傳聞?」那人擡起了頭,是個長相清秀的公子,就這般跪坐在那兒,就好似那出淤泥而不染的菡萏,他支著自己的頭卻顯得更為慵懶。
「有關陸家小子的?」王翁看著他的模樣,神情雖未變,卻感到一時語無倫次,「外頭,外頭眾說紛紜呢,孰真孰假小的也不知,若是您想知道,待小的查清楚了再來稟報如何?」
那人只覺得無趣,眼神落在了壺中翻騰的酒上:「浪潮洶湧或是群烏翔集,真中摻假往往才勝過真,貴人們要的一向是裕都裡頭的眾說紛紜。說的多的那便是真,裕都里的千尺浪,一浪過一浪壓,早就是層層相疊的訛詐,你哪還尋得到什麼清明至真?」
王翁訕訕地笑了,啟國一向亂,改朝換代了也還是亂,雖說開國不足一輪,但如今看似微不足道的動盪卻讓王翁更為敏感。他是見證過前朝覆滅的人。
「是,方才在趙府還有一事來不及稟明。」
王翁說著,從袖中抽出一封褶皺不堪的信件,看著就是經傳多人之手,那位公子接過信瞧了一眼,雖說褶皺不堪,但也沒有開啟過的痕跡。
「那......」
王翁小心翼翼地看向他,等候著下一步發落。
那人瞥了酒壺一眼,道:「這酒是為你溫的,一會兒喝了再走。」
聽聞裡頭人說要走,陸相宜連忙彈起了身子,來時莽撞不認得路,眼下看著長廊不由地急躁起來,他無處可躲!
推門聲響,來不及他逃,一個碧玉扳指砸中了他的後背,「噹啷」一聲掉在了地上。
陸相宜頓時感到頑泥塑身般邁不動腳,就連勾勾手指也十分艱難。他被點了穴。
那公子合上了門,踱至陸相宜的身邊,他如心懸千斤石般大氣也不敢出,看來是要應了那禿驢的驗,難不成還真有血光之災?還沒想好說辭,他便敏銳地感受到了那人的動作,此時,他已來到了陸相宜的身後。
「小賊還想逃到哪裡去?不如來雅間與我一敘?」那人的聲線是極好聽的清冽,沒有謝聞枝的冷,而是酷暑時的清冽山泉,讓人頓時心靜的聲音。但陸相宜此時只覺得恐懼,這清冽的音色就好像喪鐘般在他腦海里不厭其煩地震,震得他頭暈眼花,直打哆嗦。
「你若不答,那便休怪在下無禮。」那人輕笑一聲說道,見陸相宜仍舊沒有開口,他撿起地上扳指往他後背一嵌,陸相宜登時感到渾身癱軟,還未等自己站定,便被他捂著口強押進了一道門,「啪嗒」一聲,上了鎖他才肯將陸相宜鬆開。
陸相宜正欲開口,卻見那人做了一個噤聲的手勢。
「別說話,聽我說。」那人坐到了一張椅子上,邀陸相宜與他對坐。
「在下玉蚨君,是這懷青館的魁首,亦是陸大人昔日部下,受命在此探查各方消息,大人故去之前曾留下手書一封,命在下轉交公子。」玉蚨君從袖中拿出了兩封信擺在桌上,指尖抵著其中一封,緩緩推至陸相宜的面前,「另一封是趙府管家遞來的信,趙醒輾轉兩州六城才送到在下手中,恕屬下無禮,此封信暫不能交與公子。」
陸相宜將信拾起,塞入中衣內,「不成想,你還是個雙面暗探。」他語氣嘲弄,不知是在譏諷誰。
玉蚨君卻也不惱,神色依舊:「不打開看看嗎?」
陸相宜眼神黯淡,轉瞬恢復笑面:「我還未準備好,回相國寺再看吧。」他雖這般說著,自己也不清楚是否便真的能回相國寺,是否還能見到自己唯一可以依靠的師父碎雲。
沒料想,他這頭正感懷著,那頭玉蚨君悄悄打開窗,漏出一道縫隙來,窺探著懷青館下頭發生的一切。
「斗膽問公子一句,公子名諱是?」陸相宜擡頭看向這個樣貌昳麗之人。
他皺了皺眉,想著大抵是方才陸相宜未曾聽清,便再次重複道:「玉蚨君。」
陸相宜卻搖頭:「我知你在館中的雅號了,我問的是你的名字。屈身於此三句不離諂媚討好之所,舉手皆為違心之舉,實非易事,更何況皆為男子,雅號人人稱道早已沒了半分雅致,公子是為父親做事,陸氏子當該記得公子名諱。」
玉蚨君眼神微閃,倏而輕笑:「公子哪需記得這些?」在陸相宜的凝視下,他大抵是覺得拗不過他,輕聲道:「陳頤。」
「常言慰人解頤,公子的名諱我記住了。」
陳頤但笑不語,眼神只鎖著那窗縫下的一小片角落。
陸相宜止不住好奇問:「公子總盯著樓下看,是發生什麼了?」
「回到館時我便察覺異樣,只是無可名狀罷了,如今仔細看來倒多了許多生人,若在下猜的沒錯,這些人大多是為陸公子而來。」玉蚨君道,指引陸相宜看向花台下的幾人,「這些天裕都不太平,許多眼皆盯著公子不放,公子可有察覺?」
陸相宜遲疑片刻,此時他已無人可信,只好點了點頭:「這些人喬裝打扮,可都是要來抓我的?」話說出口,他方才覺著自己有些明知故問,但玉蚨君下一秒的話卻再次讓他陷入恐慌之中。
「恐怕不止是來抓公子,怕是來殺公子的。」
玉蚨君話音剛落,便聽得幾聲敲門聲,冷不丁嚇得陸相宜一個激靈。玉蚨君頗為鎮定地站起了身,將陸相宜重新按回了位置上,自己卻走向前去:「何人擾我清淨?」
門外是一個粗啞的聲音:「無意擾公子,只是來了幾個官爺,其中一個說是公子故人,邀公子喝茶。」
「故人?」玉蚨君眯了眯眼,像是在仔細思量著,「可道明身份了?」
半晌,門外答道:「他只說是收到公子寫的信,特來邀公子喝茶,一品京郊楓葉的。」
楓葉?陸相宜登時站起了身,玉蚨君便明白了他此舉的言下之意,回了句一會便來,便走到了陸相宜的身邊問:「你可認得?」
楓葉,這一物象他再熟悉不過了,他一時不知該看向何處:「是謝聞枝!他來找我了!」不成想謝聞枝的辦事速度如此之快,今早扔進刑部的信,他現在便打點好了一切。
原來這是陸相宜給自己找的退路,若是事態有變自己難以掌控,便請謝聞枝送他出城暫避風頭。只是這速度快的有些出奇。
「你信得過?」玉蚨君有些拿不準了。
陸相宜連連點頭:「他是我十多年的至交了,我信得過。」
「那便好,你順著我所指的那條路出去,那條路人少,不會被發現,陸公子,後會有期了。」
「後會有期!」陸相宜向玉蚨君行了個禮便順他指引下了樓,腦子裡全都是待會該與謝聞枝如何解釋如何商量的說辭。他定不能一走了之,暫避風頭難免會讓謝聞枝又起了想讓自己避世的心。
不一會兒,他果真在懷青館後頭瞧見了幾匹馬,但卻沒見謝聞枝的身影。
一人走向前來,從他的聲音聽出這正是方才門外之人,「公子莫急,謝大人再前頭打點,一會便來,請公子先上馬車。」
陸相宜不由得警覺起來:「你是誰?當什麼職?為何青梧沒來?」
一連串的發問讓他有些暈頭轉向,那人只低著頭道:「小的在刑部多年了,同樣是裕都暗探,只是公子沒見過罷了。」
不對,謝聞枝絕不會讓自己不熟識的人來辦事,陸相宜握緊了袖子下的匕首,沉下臉來再一次問道:「你究竟是誰?」
只見那人眼神一凌,突然抽出一把刀向自己砍來,陸相宜心中大呼,下意識以匕首格擋卻不過兩三秒,匕首便飛了出去落在了河道中。
「噗通」一聲響,陸相宜搶了匹馬拔腿便跑,他一向訓練有素,騎射最在行不過。
陸相宜向著笠山的方向跑,他死死夾著馬肚,鞭子聲外還有貨郎的叫賣聲,後頭的馬隊極其難纏。
究竟是誰這般來不及要殺他?他們又是如何得到自己給謝聞枝的信的?刑部內出了叛徒?
「陸相宜!殺人償命跑不掉!快快束手就擒!」身後的大漢騎著馬死死追著,但速度遠不及陸相宜。
「未曾有罪,何來償命!」陸相宜怒道,此時他只感火氣上涌,連裕都吹的寒風變得灼熱起來,他轉頭看向後方,毫無徵兆,寒光一閃擦過臉龐,飛刀直直釘在了一旁的楊樹上。
來不及思考,丙戊擡手射出了三支袖箭,陸相宜只覺得肩上刺痛,有一支正好射中了他。
手上的韁繩依舊拽地鬆緊有度,棗紅馬正以飛快的速度疾馳著,不過須臾,他與馬已然行同一人。陸相宜拔下肩上的箭向後擲去,突響一陣嘶鳴,丙戊同馬一起跪倒在地。
雲歲騖同樣在馬上,只不過他的馬立在小丘之上,正好俯瞰大半個裕都。
劉恪時單膝跪地:「報!行動開始了!」
「報!陸相宜向城外方向去了!」
「報!陸相宜速度太快,丙戊跟丟了!」
「跟丟了?」雲歲騖的眼皮一跳,隨即問道:「最後一次是在哪見著?」
「城外!赭丘東面的小徑上,向著笠山方向。」
忽聽一聲冷笑,雲歲騖轉過頭去看向季先生。
「沒用的東西。」
季先生冷冷丟下一句隨即上馬揚鞭,只見他衝下小丘揚長而去,風扶起斗笠的薄紗,露出了他忽明忽暗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