慈雲
2024-09-14 12:38:16
作者: 為衣山人
慈雲
裕都城早便流傳著陸相宜「紅衣少年」的名頭,最早是同他父親搬來裕都,還是孩子的陸相宜便穿著一襲紅衣,他與謝聞枝在那時相遇,從此以後,耀眼奪目的赤色便就永遠烙在了謝聞枝的腦海里。再是拜師學藝,拜了碎雲先生,學了一手問診的手藝,他一身紅衣引人奪目,自然也就看見了他身後掛在的招牌。
紅衣少年馬上馳騁的模樣何人不羨?意氣風發的少年總是惹人側目的。
蘇掌柜在冊上記錄著陸相宜的身量,他的變化蘇掌柜一眼便瞧了出來,更高了,但腰卻未變,上回來時二尺二,現如今依舊是這個數。正寫著,蘇掌柜時不時擡頭瞟一眼,看他人在何處,又在做些什麼。
「爹......阿爹......」突然,櫃檯下冒出一個小豆丁,小豆丁正揪著蘇掌柜的袖子囁嚅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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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掌柜的眼神頓時變得溫柔無比,他愛憐地看著這個垂髫孩童,她正是掌柜的愛女。「囡囡怎麼來了?」他將女童抱起在懷中,那孩子頓時便「咯咯」笑了起來,「囡囡要喝茶!囡囡要喝茶!」
蘇掌柜順著她的手打開了蓋碗,裡頭卻只剩下被浸潤後癟堆起的茶葉,沒有一點水,囡囡瞧著蓋碗中的這幅慘澹模樣,不由得翹起嘴來。
蘇掌柜笑道:「小孩子喝了茶,半夜不睡覺,大灰狼可要來抓哦!小心些捧著,讓娘倒些水。」說完,蘇掌柜瞟了一眼陸相宜,囡囡同樣偏過頭去看清了這位客人。
「快去吧。」蘇掌柜笑著將囡囡穩穩噹噹放回在了地上,囡囡捧著蓋碗小碎步便跑走了。
蘇掌柜再次拿起量尺再度走到了陸相宜的面前,笑呵呵道:「公子,還有一處恐怕出了差錯,小的再為公子量量?」
陸相宜放下手中端詳著的暗紋布料,頗為禮貌地轉過身來任他丈量。
蘇掌柜手上細細量著,又在心裡推算著時間,手上的動作不由放慢了幾分,當他在余光中又瞧見女童的身影時,他收回量尺,道:「真是勞煩公子了,年齡大了什麼都記不住。」
陸相宜一句「無妨」尚在嘴邊還未說出口,便見女童向著自己跑來,將蓋碗高高舉起:「爹!喝水!」
蘇掌柜止不住笑:「慢些,小心些。」
只見話音剛落,那女童便好像絆倒了什麼似的便往下摔去,生怕她砸碎了蓋碗傷了自己,陸相宜眼疾手快便將她抱了起來,蓋碗未碎,水卻灑了他一身。「可摔著了?」陸相宜關切問道,絲毫不在意自己身上的那片污跡。
女童嘟囔著嘴,一臉的委屈模樣,蘇掌柜大驚道:「讓你小心些吧!有沒有傷著?」他從陸相宜懷中接過女童,仔細打量了一番,確認無誤後方才十分抱歉道:「小女頑劣,衝撞了公子,還請公子莫怪。」
陸相宜垂首看著自己身上的這一小片水漬,擺了擺手:「無妨。」
「此事皆出於我,公子且等等,我這還有做好未賣出去的衣裳,權當做賠罪。」不顧陸相宜阻攔,蘇掌柜便向著內院去了。
小囡囡呆呆立在了原地,陸相宜一時無事,笑著捏了捏她伸過來的小手,在等待中,他又回憶起那單子上的內容,城外、蘇記已然來過了,還算上一個陸府,也權當做去過了吧,今日先將所有地點走一遍,晚些再分析分析,距離魏邤給自己的最後期限還有五天,雖說是迫在眉睫,卻又是急不來的。
在馬廄的一晚他早已想明白了,盡人事知天命,這幾天努力尋找端倪和自證清白的證據,若是執意要自己死,那還能對簿公堂,至少碎雲與謝聞枝會相信自己,那便不算是身在絕路。但若是有人執意讓自己死,敵在暗處逃得過一時卻逃不過一世,自己權當做是早早地下去與爹娘團圓了。
他現在有些後悔了,後悔自己向著魏邤的那一跪,若出自君臣,理所應當,但出自求人,陸家尚且還沒有為了求人而跪,他是頭一人。
當真是病急亂投醫。
正想著,蘇掌柜抱著衣裳便向自己走來了,他賠笑道:「真是抱歉,讓公子等了這般久。」蘇掌柜打開木盒道:「這衣裳前不久方才做好,雖說是紅色但與那匹卻是截然不同,這顏色更暗些,也沒有什麼圖案,是很尋常的樣式。」掌柜刻意避諱著那匹出了事的料子,陸相宜一聽便懂了。
他微微蹙起了眉:「恐怕太過惹人眼目......」他尚有顧慮。
蘇掌柜滿臉堆笑:「這怎會惹人眼目呢?這顏色本就暗了許多,公子將衣裳換下,穿在裡頭怎會有人看呢?」
是這個理了,穿在裡頭卻是無人能發覺的。陸相宜思忖片刻還是點了點頭,接過掌柜的衣裳走裡頭換了,他換上這暗紅裡衣,又將自己的外套套上,隔開了水漬卻也看不出什麼端倪。
蘇掌柜見他換上了自家衣裳更是止不住笑了,天花亂墜誇了頓好,陸相宜愣是聽得雲裡霧裡,只是暗暗笑了一聲,告別了蘇掌柜和小囡囡,便出門騎著馬揚長而去了。
陸相宜很會騎馬,從前也常常與一些貴人公子們去京郊縱馬,陸惟明也引他去過皇家校場練習騎射,這是皇帝親賜的恩典,他緊著胯,兩腿夾緊馬肚,半坐在鞍上,從前的陸相宜只覺得快意,現如今他倒覺得騎馬似乎也是一件很累人的事。好在這馬兒熟悉了他的動作,縱使陸相宜的動作並不再標準,馬兒也能大體領會他的意思。
按照單子上的順序,現如今他本該回大相國寺的,但他並不打算回去,碎雲並不好惹,說好了下鑰前回寺里那便沒得改,若還帶著一身麻煩事回去,豈不是自討苦吃?
他去的是城北的另一座寺——慈雲寺,慈雲寺是淨明和尚尚在籌建的寺廟,有不少貴人捐了磚瓦錢,如今初具規模,陸相宜去這兒的目的不只是為了找淨明,而是慈雲寺前不遠處便是曾經朔北將軍趙醒的府邸,趙府的位置如此偏僻,很大的原因是因為這兒能離校場更近些。
單子上本該也有這個地點,但出乎陸相宜的意料,大理寺並沒有查到這一樁事——賞梅宴時,當所有人都以為他死了的時候,他偷偷串通好謝疏林讓他替自己前往趙府一探究竟,只因謝疏林將謝聞枝質問趙醒的那一樁事說了出來,陸相宜對他便產生了無限的懷疑。
如今的趙府已被貼上了封條,但皇帝並未下令查抄,或許還有些東西尚在。
想必是擔心會受人懷疑,陸相宜先去了慈雲寺,馬兒只能拴在山下的馬廄里,而他卻得一步步爬向山頂,慈雲寺所在的山叫做笠山,山體呈斗笠狀,因此得名,笠山雖說不高,但爬起來卻也是十分苦累的,所涉足的人少,台階也是有一階沒一階,從山腳到山頂,花了他將近一個時辰。
陸相宜看著慈雲寺三個大字喘著粗氣,淨明和尚卻像是早有預料般在門口等候,瞧見陸相宜時臉上露出了「果不其然」的笑容。
陸相宜想著自己的狼狽模樣,忍俊不禁道:「都怪你,老和尚,你說你在大相國寺待的好好的,來什麼城北?」
淨明撚著佛珠笑:「貧僧若還在大相國寺,陸公子今日怕是沒這個機會來此嘍。」
陸相宜支起身子,淨明牽引他到寺內休息,他坐在木樁凳子上,一旁便是一尊大佛像,大佛像後頭的牆壁上,畫著一副巨大的仙人像,仙人騎著口首仙的青獅,手上拿著寶劍和書,恍若便是菩薩顯靈,而這堵牆就隔斷著人間與天界。
「你這畫工可真是精湛,不然怎說是畫師出生呢,我從前還不信。」陸相宜嘖嘖稱奇,說著,他喝了一口熱茶,頓時要舒服了許多。
淨明卻看著這幅畫像陷入了沉思,「從前是做什麼行當的都無關緊要,現如今已皈依佛門,好好念佛就是了。」
曾聽碎雲提起一嘴,淨明從前也算是個名聲響亮的畫師,也是因為些人情世故從而削去了頭髮,至於是什麼人,什麼情,碎雲不再和他說了。
陸相宜今日來也不是來揭他傷疤的,他懶得廢話,開門見山道:「今日來尋您,是想問問從前在大相國寺中,您可有見過什麼可疑的人?」
淨明笑而不語,而是走向了一旁,從桌上拿了一個簽筒,「倒不妨問問?」
「擲簽?這又能問出什麼來?」陸相宜疑惑道,他只懂問運勢,不懂其他,但也聽著淨明的話開始搖著木桶了。
「啪嗒」一聲,一根簽隨之落在地上。
淨明先一步撿起了那木籤,看了一眼,隨即又放回在木桶中,臉上笑意不減,倒惹得陸相宜一頓抓心撓肝,忍不住問道:「是什麼?」
淨明淡淡道:「今日你恐有血光之災。」
陸相宜下意識往後退,隨即皺起眉罵:「好你個和尚,最喜歡誆騙人!」
淨明忍俊不禁,拿起桌上的柿子遞給了他,這大概是今年的最後一些柿子,淨明權當做給他賠罪:「雖說,出家人不打誑語,但貧僧也可指點公子一二。」
陸相宜吃著柿子,白著眼。
「公子心中疑竇我已知曉,只是公子若想問何人有疑,那貧僧便只能答,不覺有疑之人方為有疑之人。」
淨明短短一句話,倒讓陸相宜摸不清頭腦來了,經過了這麼多的事,他已然騰不出那個腦子去尋思這些事來,他巴不得趴在神龕前,求那神佛顯靈開口告訴自己答案。
「您說清楚些,說清楚些。」陸相宜有些不甘心,而淨明卻搖了搖頭,淡淡否決了。
未幾,二人相談片刻,陸相宜估摸著時辰也該走了,他來到大門前,重新望著「慈雲寺」三個字。
「為什麼要叫慈雲寺?這裡的雲很好看嗎?」
淨明笑道:「哪裡的雲不和藹慈祥?隨心而變罷了。」
「那為何要取這個名字?」陸相宜下著台階,淨明打算送他一程。
「貧僧曾經有夢,夢中我走出一片混沌,隱隱約約瞧見一道門,待我推開那門時卻見一片祥雲,祥雲如山堆疊,在那雲山之巔,有一座金光閃現的寺廟,待我走近時那寺廟已然不見蹤影,心中只留下『慈雲寺』這三個字。」淨明說道,嘴角又泛起了笑意。
「是夢中的慈雲寺?」陸相宜笑問他。
淨明點點頭,「夢中的慈雲寺。」
不知走了多久,淨明停下了腳步:「前路就得公子自己走了,山上有些乞丐和老人,貧僧還要回去燒些齋飯。」
陸相宜有些落寞,但很快便收斂了情緒,他點了點頭道了一聲「好」,便要繼續往下走。
「公子。」
「嗯?」陸相宜回頭看向他,不知淨明為何又叫住自己。
淨明溫言道:「若是猶豫不決,便學學那仙人,一手執書,一手執劍,求智慧便要斬煩惱,大抵要容易得多。」
陸相宜雖不太懂淨明的勸慰,但依舊頷首,又道了聲「好」,說完便轉身下山了。
身在佛門淨地,一步一步登上山時便消磨了自己大多的力氣,坐在了寺里好像時間又慢了下來,陸相宜仿佛看淡了許多。況且還有淨明這個看著自己慢慢變大的和尚,每每與他交談,自己都會忘了時辰,忘了眼下要緊的事。
他解開韁繩望著笠山頂上的慈雲寺,做了個雙手合十的動作,祈願自己清清白白,自己大仇得報,若是查不出什麼真相來了,便求天上的慈藹祥雲在某個夜深人靜的漏夜裡,卷著自己逃吧。
不久,大理寺衙門。
侍衛衝進大門,單膝跪在了雲歲騖與季先生的面前。
「稟大人!陸相宜去了慈雲寺,已然從寺里出來了!」
「大人!陸相宜去了趙府!」
雲歲騖的指節在桌上有節奏地叩擊著,一下,兩下,像是在倒數著什麼。
而一旁的季先生也早已不再犯困,他將陸惟明之案的冊子與此番松溪案的冊子全都仔仔細細看了一遍,雲歲騖對他倒是沒什麼隱瞞。
「稟大人!陸相宜出了趙府,現如今往懷青館去了!」
雲歲騖聽見「懷青館」三字挑了挑眉,看向一旁的劉恪時,倏地站了起來。
「還等什麼?行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