求人
2024-09-14 12:38:14
作者: 為衣山人
求人
陸相宜皺起了眉,大約是先前在屋內被關了好幾個時辰的緣故,他的性子被磨平了許多,但若說全然沒有一點情緒起伏倒也不可能,他心裡卻又焦躁不安。「殿下,沒做過便是沒做過,任他們查便是,黑的總不至於變成白的。」
魏邤的笑容僵持在了臉上,他的面色也冷了下來,他緩緩轉過身軀,曳開步子在院中慢踱,突然看向陸相宜。
陸相宜被他這一看,心裡看發了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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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做過?就憑你的一己之言?刺客的身量與你相當,黑袍底下又是陸公子最愛的暗紅鎏金袍,陸、許兩家相鬥多年了,如今陸大人駕鶴西去,公子定然會懷疑是許家作祟,你是心生仇怨想要報復吧?」魏邤道。
「若是我有心報復,定然不會穿那一身紅袍,豈非是不打自招?」
「那大理寺為何要將公子的一切行程記錄在冊?」魏邤的嗓子有些啞,大抵是在御前說了太多的話。
「他若早知你並非真兇,還要如此大費周章地查一個沒有嫌疑的人,若非是天生蠢笨,那便是......倘若他並不關心真兇,只要公子來抵罪呢?」
陸相宜一時間噎住了,他整個人僵在了原地,只有自己的雙手止不住猛烈地抖動起來。「你、你是什麼意思?」他連同稱呼都忘了改,足見陸相宜此時的惶惑與恐懼。
魏邤倒也不怪罪,他笑著重複:「公子,倘若,本宮只說倘若,倘若就連那刺客也是有心之人安排的,目的只是為了嫁禍與你,這一切是否又說得通了呢?」
陸相宜如受雷磔般凝滯原地,他再也止不住顫抖,連開口說話都變得困難起來,「為......為何?為何要嫁禍於我?」
魏邤故作無辜地擺了擺手:「大約是陸公子得罪了人,哦不,大約是陸家,否則為什麼死了一個陸尚書還要窮追不捨,大費周章要置一個陸公子於死地呢?」
「你說對吧,陸公子?」
魏邤猛然靠近與他,陸相宜來不及後退便踉蹌摔倒在了地上。
有人要他死,有人要他死!
他的手撐在光滑的石板上,他想要抓住什麼東西似的,卻發現摸索了半天,連一根雜草都沒有。他現如今連雜草都不如,雜草尚有根有土,而他就好像飛蓬,一颳風就再也不見蹤影。
陸相宜驚慌地撲向前揪住魏邤的袖子,卻不想他一抽手,自己堪堪抱住了他的大腿,「求殿下!求殿下救我!」
魏邤怫然不悅,他俯視著陸相宜,仿佛在看一個不起眼的物什,「救你?本宮為何要救你?」
陸相宜匍匐在地,原本高高在上不可一世的陸家嫡子,如今像是一條落水狗般搖尾乞憐,可憐至極,徐讓塵微微偏過了頭,他不忍再看。
陸相宜啞著聲音哭喊:「我為殿下做牛做馬!只求殿下救我一命!救陸家一命!」
父親死了,之後就輪到了自己,再呢?是陸氏全族還是謝氏?是謝氏......還是謝聞枝?陸相宜不敢細想。
魏邤饒有興致地瞧著他,仿佛一切都是他手中玩物一般,良久,他才笑了一聲,緩緩道:「本宮今日邀你至此,便是想救公子一命,但沁雪宮並非收容所,本宮只能助你一時,不能助你一世。」
「謝殿下!謝殿下!」陸相宜聽聞此言後忙在地上磕了兩個響頭。
魏邤莞爾一笑,將那張薄紙落在陸相宜的面前,他便如同珍寶般捧在手心,「這張單子上的內容只有雲歲騖知道,若他來不及核實,憑他一己之言也道不出個所以然來,這幾日便是你最後的機會,能否將那些證據全然銷毀,就憑自己的本事了。」
被徐讓塵送出宮後,他跌坐在宮門前,呆呆地望著沉沉夜色,黑壓壓一片,好像隨時能將他壓得粉碎,他癱坐著,腦子裡竟想不出一點法子來,守衛的士兵向他走來,步子隨著鐵甲晃動,一聲聲好像是在催陸相宜上路。
士兵正要催他走,陸相宜便突然像發了瘋似的四處逃竄,他沒有向城外逃,城門緊閉,他回不去大相國寺,他只能逃,在裕都城裡躲著官兵躲著探子,最後竟摔在了一處官員宅邸之前。
他的腦袋重重磕在了石階上,一陣頭暈目眩過後他木訥擡頭,空蕩蕩的夜空下,赫然釘著「謝宅」的牌匾。
謝宅,謝宅。
他嘴裡喃喃著,這大概就是宿命的指引,他註定是要來求謝聞枝的。
「開門!開門!我要見謝大人——」
門吱呀呀的開了,未等小廝反應過來,陸相宜便撲在了他的身上。
「誰!誰敢在謝宅造次!」小廝同樣驚恐的無以名狀,他死死抵著陸相宜,試圖將他擋在門外。
「謝聞枝!我要見謝聞枝!求你讓我見他!」
陸相宜苦苦哀求了許久,小廝終是不忍,說道:「你且再此等著,我求找謝大人!」
「多謝,多謝......」
「你叫什麼名字?」小廝蹙眉問道,「我總不能連你是誰也不知道,待會怎麼和大人稟報!」
陸相宜正要報出自己的名字,突然又想到了什麼似的,嘴張張合合竟也講不出一個所以然來。
「快說啊?」小廝顯然有些不耐了。
陸相宜顫抖著望著謝聞枝的書房,那裡燈火明亮,他是多想靠近那一點溫暖如豆的燈火。但是他不能說。
有人要他死,他不能說,他不能說自己的名字,也不能讓別人發現他的行蹤。
「我......我不見他了,不見了。」陸相宜像是丟了魂似的往後退了幾步,他的額頭還在流著血,他感到自己渾身發燙,卻又像是如墜冰窖。
「不見了......不見了!」
小廝頗為不解的看著陸相宜,暗暗罵了一句「瘋子」,隨即又合上了門。
陸相宜覺得可笑,事到如今連自己的名字竟也成了忌諱。
最終,他在赭丘前,相府即將廢棄的馬廄里戰戰兢兢度過了一晚。
次日,天微微亮起他便趕著要走,一旁的馬打了個響鼻,仿佛在控訴自己對陸相宜的不滿,他拍了拍身上沾滿的茅草,展開那張揉皺過無數遍的單子,一遍又一遍地看。
但是這太多了,一個個排列的地點猶如一把把利劍向他刺來,他從未想過這一樁案子卻是給自己設下的一個局,他看著那幾個地點,一時竟不知哪些自己去過,哪些只是路過。
但他好像並不打算先去這些個地方,他再次揉皺紙團,塞進了自己的袖子裡,隻身朝著五柳巷的方向去了——五柳巷乃是眾多達官貴人的棲居之所,相較西大街要清靜些,陸府也曾在那頭。
如何抄小路陸相宜最熟悉不過了,不消半會兒,他便看見了自家的牌匾,陸府本該由他繼承,但陸惟明懸案未能查清,自己不便以面示眾,儘管不久前登上天子堂讓他再次成為裕都的焦點,但這陸府卻早已搬進了二叔一家,他至今未曾前來拜訪,而他們也沒有派遣下人至寺中慰問。
再過半個時辰便是大臣要朝的時候,他蹲在一旁的石獅子後頭,靜靜等待著大門打開。
「嘎吱」一聲,大門輕啟,陸相宜「蹭」地冒出腦袋,竟是一位婢子開的門。
陸相宜心下一驚,隨即壓低聲音喚道:「千文!」
小姑娘聽見了舊主的聲音,忙循聲望去,臉上同樣是又驚又喜。
她小跑至陸相宜跟前,眼裡還噙著淚花:「公子!公子怎的這副打扮?公子受苦了......」
陸相宜苦笑一聲,想去輕撫她的腦袋安慰,伸出的手卻又凝滯在了半空中,他的手並不乾淨,他訕訕又收回了手,問道:「我沒事,萬貫呢?」
千文,萬貫都是陸相宜取的名,銅臭味雖是重了些,沒有書香氣,但卻對這出生貧寒的兄妹來說無不是討了一個吉利。
千文咬了咬唇,這才艱難開口道:「哥哥聽聞公子失蹤的那天便收拾了行囊,說是要去尋公子,至今未歸呢......」
陸相宜啞然失笑,鼻尖一酸:「他能去哪找呢,定是出了城,這天下這般大他又能去哪呢?」
千文忍不住淌下了淚,道:「兄長說公子對我們乃是救命之恩,天下這般大,也就這般大,總能找到公子,但如今見到公子安然無恙奴婢便放心了。」
見快到了時辰,陸相宜說出了此番前來的目的:「千文,你可知府上還有多少現錢?」
「公子可是短了銀子?這整個府上的東西都是公子的,待奴婢與大人說一聲,公子絕不會愁沒有銀子!」千文越說越激動,她巴不得陸相宜馬上回到府里來。
「不,」陸相宜卻擺了擺手,道:「這府邸已然是二叔一家的了,我想求二叔給我留五百貫銀子,五百貫就夠,以後再不叨擾。」
「公子......公子為何只要五百貫?」
陸相宜抿了抿嘴,心想著,五百貫足夠碎雲在裕都偏僻些的地方買一所良宅了,他不喜吵鬧,若是想要離開裕都,五百貫也夠他去別處生活。
「若是......若是十日後我沒有來,你便替我向二叔求這五百貫,我將玉佩給你他定然認得,再請你將這些銀子送去大相國寺,找一個叫淨明的和尚,他會帶你見我的師父,將這些錢交給他便是。小心些,那山路並不好走,更何況是姑娘家......」
「那若是公子來了呢?」千文眼光殷切,像是在懇求他能夠留下。
陸相宜凝滯半晌,隨即笑道:「若我來了,那便不走了。」
告別了千文,陸相宜去租了一匹棗紅馬,將身上所有的銀子都給花完了,卻生出一種一身輕鬆之感,好似生死隨緣。
他在馬廄想了一晚上,好像是對這些天發生的種種盡數看淡,又回想起自己匍匐在魏邤腳下搖尾乞憐的模樣,不由得讓自己也生出了厭惡來。倘若父親還在世的話,讓他瞧見了這一幕,恐怕是會與自己決裂。
裕都城外的一條小路上,這裡再無裕都的繁華盛景,留下的只有一聲聲永不間斷的哀嚎,這是連貧民窟都算不上的地方,留在此處的都是無家可歸的老弱病殘。
他清楚記得自己來此的目的——施粥。
沒錯,施粥,帶著大相國寺與碎雲的指令,和一眾和尚來此施粥濟貧的。
早晨,這裡沒有東西大街的人煙輻輳,響徹鍋碗瓢盆,這裡只有寧靜,寧靜的猶如不見底的深淵,寧靜的讓人恐懼。他將目光投向老乞丐時,他正在用樹枝劃著名一個個正字,陸相宜一看變懂了,昨日又死了兩個人。
他騎在馬上不肯下來,這是陸相宜與言梔二人最相似的一點,他們從不願讓自己的鞋沾上一點泥,更何況是能陷入半個馬蹄,重啟熏天的污泥。他不知這裡有什麼是值得自己銷毀的。
馬蹄漫無目的地踏過了整條街,老弱們皆仰首望著這位少年,眼中的光隨著他的離去逐漸暗淡,陸相宜甚至沒有一文錢能施捨給他們了。
直到他走到了巷子的最深處,瞧見了一位面目猙獰的男人,大約是男人,或是女人,他分辨不清。那人蜷縮在牆角,不知是睡著還是醒著,或者是死了,但他好像從未見過此人。
「你叫什麼名字?」陸相宜沖他問道,可那人卻頭也沒擡。
陸相宜皺了皺眉,問:「你的臉怎麼了?」
依舊無人應答。
嘶......莫非是啞的不成?
「他呀,他是上個月來的,臉是被火燒的,城裡的人看他面目可怖,官兵就送他來此啦!」一旁的老婦人正用她龜裂的手搓洗著破衣裳,水桶里的水渾濁無比,大約是這些天積攢的雨水。
陸相宜轉頭看向那位老嫗,問:「被火燒的?」
「是呀,是呀。」
「那他怎麼不說話?」陸相宜又問。
老嫗停下了搓洗衣裳的手,用手指指了指自己:「他的舌頭,舌頭!被人拔啦......」
「什麼?」陸相宜大驚道,「為什麼?」
老嫗擺了擺手,好像在談論一件無比尋常的事,「這年頭不太平,說錯了話,做錯了事,都是常有的!」
陸相宜無以為報,身無分文,只好將頭上挽發的銀簪遞給了老嫗,隨即一打馬鞭,疾馳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