釣魚
2024-09-14 12:38:03
作者: 為衣山人
釣魚
嚴暄笑著點頭,連連稱是,青絲為君笮,是好名字。只是不知他是否擔得起這一番厚望期於,卻見遠山寒翠,秋水枯涸,言梔早就在松間不見了蹤影,是有意窺探,也望不見。
恭叔霖悠然地望著小溪旁固定著的釣竿,乾涸的僅剩淺窪低處的那一小抔水,魚鉤正靜靜躺在那兒。
「釣魚?釣什麼魚,有何可釣。」言梔心不在焉地問,眼神忍不住往他沾了酒的白須上瞟。
恭叔霖的笑容中帶著幾分驕矜:「自然是願者上鉤,馬愨願順,魚亦是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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話音剛落,順著恭叔霖的指引,他在樹梢後隱隱約約瞧見了不遠處的草地上有幾人對立著,言梔跨過淺溪,透過枝丫屏息凝神。
「書生論道就像是吵架,有什麼稀奇?」
恭叔霖不知何時也來到了他的身邊,輕聲笑道:「從前我年輕時何嘗不是這樣想?但你可瞧仔細了,這裡頭共四人,只有一人是寒門書生打扮,而那人便是一塊荊山之玉。怎樣,這魚你可想要?」
若不是恭叔霖提醒,言梔當真對他們的打扮不甚關注,如今聽後細細瞧了方才明了,另三人鳴玉曳履,何嘗不是一副顯貴模樣,若說不為世家,那也是富庶一方。
言梔尋思著那書生有些眼熟,看清模樣後不由暗暗一驚,這便是方才半道上江潛大發善心許他同車而行的那位。
「他又有何過人之處?」言梔問。
「想來這人便是上半場的勝者,否則引不來這三人前來相爭。」恭叔霖嘆道。
恭叔霖這邊解釋著,那邊的爭執愈演愈烈,爭的便是今日的辯題,言梔記不大清了,聽他們吵著,左右也逃不過「世家」、「寒門」二詞,他聽得煩了,眯了眯眼。
言梔眯著眼看他:「這便是你要釣的魚?」
恭叔霖不假思索,點了點頭:「不錯,正是我要送給小友的魚。」
「為何送我?」言梔本就心煩意亂,如今卻笑出了聲。
恭叔霖頷首:「時隔多年未曾交友,溪水枯涸,送不了公子鮮魚,便換做其他,算作你我見面之禮。」
言梔笑著搖頭:「書生爾爾,齊國最不缺的就是指點江山、滿口大話的書生,況且他一無身世背景依仗,二無當下功名,憑什麼是他?」
他的語氣中頗有幾分不屑,恭叔霖卻也不惱,反倒笑出聲來:「你又怎知是他?這是公子自己選的!」
言梔抿了抿嘴,看似慵懶地後仰,揚起下巴玩笑:「他合我眼緣。」
恭叔霖笑態依舊:「這並肩站著的二人乃是南厲許氏子弟,許氏是簪纓世家,即便稱不上是不可一世,卻也受人禮重。且看另一人,雖說家世上稍弱些,但祖上卻也配享太廟。這些世家子最瞧不上的便是寒門子弟,能使這三人與他相爭,這書生自然不簡單。」
「當然,你的眼光也不簡單。」恭叔霖看向言梔,他已然多了些拘謹。
言梔抱著手臂,正攥著自己的衣袖:「他們的論題是什麼?」
恭叔霖淡然道:「放權。」
「放權?就這一個詞也能算是論題?」言梔蹙起了眉。
恭叔霖嗤笑道:「就這麼一個詞,還是陛下欽點的詞,圍繞放權二字皆可論,誰知從昨日起便有了世家與寒門二派,自然是世家子維護世家,寒門子爭權於寒門,當真可笑。」
不遠處傳來腳步聲,踏著枯葉沙沙作響,江潛的話音落下:「世家與寒門本就是爭論百年的議題,自古尚未有一人能夠平衡其中利害,外頭論了三旬,這書生以一當百,上半場他略勝一籌。」
言梔笑逐顏開:「都以一當百了,還說只是略勝一籌?」
恭叔霖的視線越過江潛,沒有看見嚴暄其人,想必是到了別處去。
江潛來到言梔的身旁,讓他能夠依靠在自己身上,「聽聽他們說了些什麼。」
只見那書生模樣的不卑不亢,緩緩道來:「方才二位說道寒門子弟也不盡然全為寒門,汲人錢財,揮霍之風,種種陋習也常見人前,敢問可有具體名諱,古籍為證?」
「依你之說,寒門子弟便是食不果腹,衣不蔽體?無棚屋可安居,生活尚且拮据,又可有財力供養其讀書習字,豈不荒唐?」另一人不屑道。
書生淡然一笑:「那便是無以為證了,古有敬文先生,年少家貧,常擁書以養母,家無一厘之田,還有數口之累,生活如此艱難,卻也最終成為一代大家!如今,四海戰亂平息,百廢待興,寒門之貧已鮮有衣不蔽體之狀,況且心存有志,便難有險阻在前。」
一人冷哼道:「依你之見,那世家子弟便都不堪一用?世家也是由先人掙來的功業,陛下向來倚重世家,朝堂之上也不乏有德高望重的臣子。」
「上下不對,枉費在下一番口舌。」書生笑道。
「那你且說說,放權為題,何人可得權,何人便不可得權?」
書生思索片刻,緩緩道:「世家當如嚴御史,皓首窮經,剛正不阿,寒門當如江丞相,思慮入微,此二人便可得放權之恩,刑部酷吏謝尚書,放權當該慎重,可得卻不可多,紈絝正如謝疏林,即便出生世家但也不可得權。」
恭叔霖撚鬚思忖,而言梔借力靠在江潛身上,淡淡笑道:「這書生人不在朝中,卻也看得明朗,只是可憐了謝二。」
突然,一許氏子捉摸出了什麼意思,笑著走向前去:「你說江丞相?丞相卻是思慮入微,但是否寒門......有待商榷啊!」
那書生卻也眯起了眼,問:「丞相科舉入仕,從前家貧時燃糠照薪只為苦心鑽研。」
「家貧不假,但你可知為何每當人人提起相府剛來的那位言公子,便要帶上『池照』二字?」
「這......你是何意?」
言梔卻也不解,他擡頭望向江潛問:「為什麼?」
江潛從未仔細編纂自己的身世,下凡多年了也無人提起,他也便不在乎,實話實說,人人都道他江潛寒門出生,而他只覺得寒門身份方便入仕,也無甚牽扯,他給不了言梔答案。
只見那人咧嘴一笑:「那是因為池照曾有言氏,言氏是早在前朝便有的世家,只不過如今落寞了,鮮少有人知曉罷了,而丞相身為言氏族親,也算不上是世家子嗎?」
書生張口無言,怔愣在了原地,是了,曾聽聞先皇后也是姓言的,自己竟想漏了這一茬。
「唉......只是可惜,這樣的落寞世家對丞相無甚幫助,反倒只為拖累,而這般的落寞世家竟想靠此重振榮光?誰知不是白費心思。」那許氏兄弟相顧而笑,殊不知久匿林中的言梔已然緊緊盯著二人。
「照他們這般說,我也算是個世家子。」江潛溫柔地夠了夠言梔的衣帶,想將他帶回懷中,誰知自己卻沒能拉動他。
言梔早就不耐地扶開樹枝,用眼神剜著他們。
那祖上配享太廟的卻不識趣地跳了出來,同樣調笑道:「力挽狂瀾是絕對不可能了,誰都以為丞相大人乃是寒門出生,誰還會記得他身後會有這樣的世家?如此看來,倒與那牝雞司晨有異曲同工之妙,衰敗再即啦!」
江潛這些年聽過的風言風語不少,人言不足畏,他早已介懷,只是此時的言梔正如野馬脫韁一般打開他拉著自己的手,從松林間竄了出去,那四人受驚一般皆注目與他。
「是您!」那書生見了言梔不禁眼放精光。
言梔站在四人之前,惡狠狠地瞪了那太廟一眼,隨即對著書生道:「還要在這兒待多久?前面的辯論又要開始了,再不去,判你一個不敢應戰的名頭,看你以後怎麼替寒門放權!」
「這又是哪位寒門子弟,竟這般不知禮數!」許氏兄弟瞧了言梔,不知他為何人,但瞧見了書生的歡喜模樣,便斷定他也為寒門子弟。
言梔凝視著說話之人,冷笑出聲:「躬逢盛況,我是大開眼界了。」
而林中的江潛擔心似的攥緊了拳頭,正要邁出步子,卻也被恭叔霖拉住了手腕。
恭叔霖搖了搖頭。
「你......你看什麼!」
言梔壓著怒氣,聲音從咬緊的牙關處擠了出來:「我看你這體格,我一拳下去你能斷幾顆牙!」
那人氣勢稍減,卻佯裝鎮定地沖他喊道:「我乃南厲許氏嫡長孫!你算老幾?」
「是啊!這二位可都是南厲的世家嫡孫,你可別衝撞貴人!」那太廟出言道。就連書生也過意不去,拉了拉言梔的衣袖。
言梔怒極反笑:「貴人?你算哪門子貴人?早早地滾一邊去免得遭人嫌!」
「膽敢出言不遜!」那太廟突然衝出人群直向言梔,儼然一副要與他拼死搏鬥的模樣,只不過尚未近身便被言梔一腳踹翻在地,痛得說不出話來。
「我哥江潛!」言梔憤憤道。
那書生怔愣半晌,方才在馬車上只以為他是受邀而來的公子,卻不想是相府的公子。
他在四下闃然之時又補了一句:「是你們出言不遜!公子!我們不與這幫無恥之徒計較!」
言梔與他面面相覷,良久,方才問道:「你叫什麼名字?」
「小人段竹翕。」書生躬身行禮。
江潛不知何時出現在了身後,而面對江潛的到來,另外三人顯得更加驚慌失措,惶恐不安。
「前面快開始了,你先去吧。」江潛對段竹翕說道,隨即牽起言梔的手踏上小徑,回到了松溪雅席間。
松溪雅席,只有二人休憩在此,言梔盤腿坐在蒲團上,江潛手中纏繞著他的髮帶,另一隻手正為他梳著發。
「得虧沒戴那支簪子,要是正打起來了,恐怕又得壞一回,如今沒了許先生還叫何人修呢?」言梔摸著手上一道細長的傷口,喃喃道。
「正晝披髮,像什麼樣子?」江潛笑道,指尖的髮絲還沾著言梔的溫度,令他格外眷戀。
言梔仰面迎著光,光懶洋洋地灑在他的臉龐,就連他的語氣也如同夢囈一般:「這不是只有你我二人嘛......」
江潛正想笑話他,眼神落下之處卻見他捂著手上傷口,不由揪心起來,「怎麼受傷了?他們傷著你了?」
言梔本想牽過他的手安慰,卻不想先被江潛牽了去,他的手被江潛捧著,溫柔地就好像自己也是他捧在手心的無上珍寶。
「不是他們,是我之前走的太快,被松枝劃傷的。」言梔像是在說一件極其羞愧難當的事,不禁垂下了頭,囁嚅說著。
江潛忍俊不禁,雖說是笑著,但又極輕柔地撫摸著周圍紅腫,「傻子,傷敵一千自損八百,還不是讓他們傷的你,你說可不可笑?」
「才不可笑,以前學武時傷的多了去了,這點傷算不了什麼。」言梔沖他咧嘴一笑,而在笑的間隙中,江潛早已抽出為言梔準備的帕子在他的手背上包紮起來。
從前練武傷著,學舞崴著,彈阮磨紅了手,那些夜晚都是江潛為自己細細包紮,檢查傷口,從前身為蟾宮使,這是他的分內事,後來成了他的愛人,也是他的分內事。
「現如今倒是嘴硬,以後有的你痛的。」江潛笑著望他,早已無暇顧及遠處的論道了,而言梔偏過身子,將頭靠上了他的膝蓋。
言梔被光線迷了眼,眯著眼瞧不清遠處的場面,「方才恭叔霖與我說,那書生便是他釣來送給我的魚,但我總覺得並非這般。」
江潛的笑容漸漸淡了下去,語氣依舊柔和:「這次有心來此,本就是想為你尋一個可用之人,他為你選了,倒也不是壞事。」
言梔仰面望他:「他可信嗎?」
「非敵非友,這關係在裕都中便是最可信的了。」江潛溫言道,「他與嚴御史都為前朝舊人,遇事不好決斷,做事束手束腳,有著避世的心卻被迫重入朝堂。」
言梔道:「原來如此,他說為我釣魚,我卻總覺得自己才是被他釣的那隻魚,看來就是這樣了。」
江潛撫摸著他的發,道:「各取所需,或許久在岸邊垂釣才使人看不清方向,身為池中魚方知漩渦何處,你我如今像是那無頭蒼蠅,瞧見了千千萬萬的端倪不妥,只看見了,卻難尋其中聯繫,為此,當一次池中魚倒也無妨。」
言梔一時無言,江潛垂首與他對視著。
「怕麼?」
言梔笑道:「有你給我作保,怕什麼?」
「好,那你就大膽去尋自己要的真相,不必回頭。」
言梔眨著眼:「你倒是有趣,我剛來時興致勃勃,你想著法子阻攔我,現如今我左右不過懶散了幾日,你卻叫我不必回頭。」
江潛望了望天邊鴻跡,道:「你剛來時我不願你拋頭露面,現在我想通了。」
「想通什麼了?何時想通的?」言梔好奇問。
沉吟片刻後,江潛說道:「那日林侍郎死在相府門前,我從御書房出來時想通的,禍事一味靠躲是躲不去的,而我想和你並肩作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