松溪

2024-09-14 12:38:02 作者: 為衣山人

  松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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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齊昭和八年的深秋,原折衝將軍趙醒攜朔北世家叛出京師,通敵與伊氏草原,擁呼延灼繼位。皇帝於宮中召兩府大臣等一眾心腹肱骨之臣敷布腹心,相商至天明,最終令前朝將軍恭叔霖就任折衝將軍一職,護衛京師,提洛氏女為禮部尚書,於朝中下了詔書。

  折衝將軍乃是前朝設下的職位,今朝是名譽過於實權,讓恭叔霖提了個喜氣。有人歡喜有人愁,當初的陸尚書之死,這頂罪帽魏煦昭也就將計就計地扣在了趙醒的頭上。

  風波未停,由嚴暄進宮為始繼而引發的一夜的商討,這便是結果。

  江潛在拂曉時回到了相府,並未出現在今日的早朝中,同樣享有此等皇恩的還有嚴暄,一個是三朝元老,一個是位高權重的肱骨。

  回到相府時,言梔還躺在院中的竹躺椅上,空氣中尚且瀰漫著香花氣,而金獸銅爐中的火光早已熄滅,梔子留有餘味。殘存的月光混著遲明時的晨光透過樹梢,灑在了愛人的臉龐,他站在他的跟前望著他靜靜地睡,一時卻也不知所措。

  言梔睡得很淺,他艱難地睜開眼,半晌才囔了一句:「回來了?」

  「回來了。」江潛將披風蓋在他的身上,沒有抱他回房。

  言梔翻了身子問:「出什麼事了?」

  江潛輕嘆一聲,笑容在晨光傾瀉下顯得格外溫柔,他的手覆上心上人的臉頰:「無事,我早些回來罷了。」

  見言梔緩緩坐起了身,江潛彎著腰,以手為他梳著散發,瞧見他逐漸清醒了,這才緩緩將商談始末告訴他,本以為言梔會為此感到驚異,卻不想他卻長嘆一聲。

  「將這麼大一頂帽子扣在趙將軍頭上,他以後怕是難以申冤了。」

  江潛道:「朝中何人會信?只是陛下要給他的,他不得不接。但也不需他為自己辯白,陸相宜不會信,他自己就是趙醒最好的刀。」

  言梔的眼神意味深長:「陸相宜不會是他的刀,陸相宜以己身為刃,現如今縱使他如無頭蒼蠅一般做事荒唐,橫衝直撞不計後果,但他總會長大的,謝聞枝還在他身旁呢,有這樣的軍師在,他又怕什麼不得沉冤昭雪?」

  「難得見你這般評價他人。」江潛淡淡道,不禁又回想起頭一日與他爭執的模樣,那幾日的言梔何嘗不是莽撞行事不聽人言,現如今卻也沉得住氣。

  言梔笑了笑,卻不再說話了。

  早飯吃的是豆腐煎包,一人一小碗瘦肉粥,配上一籠小湯包和一碟子紅薯蒸米糕也就對付了。言梔覺得嘴巴淡,吃了好些煎包沾辣醬,卻不想被拖去睡回籠覺時卻是遲遲難以入睡了,望著江潛的眼睫,他卻是頭一回先自己做起了夢。

  言梔被江潛攥著手,他睡不著,也不敢動,只好尋思著下午的秋宴會是何種情形,再不能犯錯了。

  「本是當待春中,露濕草木葳蕤,春山可望之時,在湖心洲設宴,看沉鱗競躍出水,白鷗矯翼,繁花自落,麥隴朝雊,當時一番更盛景象!」

  言梔坐在馬車裡,馬車行駛在山路上,他被晃得頭疼,聲音也帶著些倦怠遲鈍:「春日宴在三月,三月也有麥子嗎?」

  同行的書生訕訕撓頭:「拾人牙慧罷了......」

  江潛見言梔眼下一片青黑,下意識便擁他入懷中,讓他閉上眼淺淺地眠,書生瞧見了如泥塑木雕一般,目瞪口呆,一動也不敢動,一句話也不敢說。

  江潛瞧見了笑著解釋:「這是我從小帶大的表弟。」

  「啊......原來是這般......我還以為,以為......」書生不好意思地笑笑,轉頭看窗邊風景去了。

  言梔倏地睜眼:「以為什麼?」

  書生嚇得一縮腦袋:「沒有!沒有!」

  「何必嚇唬人家呢......」江潛好笑道。

  馬車緩緩停下,不遠處已傳來了陣陣人語歡笑,辯駁已然開始,言梔跳下車時便已瞧見了四五書生圍在短亭辯論著,同行的書生一招手,告別了二人也去扎去了那堆人中。

  言梔捂著耳朵:「他們吵些什麼啊?聒噪!」

  「既是為舉國書生學子辦的宴,自然是少不了辯論的,書生們擠破頭來便是為了揚自己的名聲,結交興趣相投之人。」

  「不乏還有攀附權貴,諂媚逢迎的。」言梔冷冷道,不知發生了何事惹惱了他。江潛尋思了一圈也想不通,難不成只是因為半道相助了一位快要趕不上秋宴的書生?

  江潛正欲開口,卻被言梔先一步打斷道:「待會你就知道了,若聽聞你是丞相,會有多少人趕著來攀附你。」

  結案了。

  江潛無奈道:「此番前來本就是隱姓埋名,他們都是些書生學子,哪會認得丞相何人?公子何人?」

  「當真?」言梔半信半疑。

  「自然當真,待會我們便去後頭找嚴大人,你也打起精神賞光看一眼他們,挑一個覺著品行兼優的。」

  言梔斜了他一眼:「挑來幹什麼?」

  江潛溫言道:「在這裕都里,你總得有幾個能幫你打聽風聲,便宜行事之人吧?」

  話音剛落,一位童子來到二人身旁,亮出了嚴暄的官印,一言未發,轉頭便走。言梔笑出了聲:「這小孩倒是有趣。」

  「快跟上。」江潛輕聲提醒。

  嚴暄與恭叔霖坐在松樹林間,桌案旁是潺潺溪水,嚴暄坐在小童搬來的太師椅上,遠遠瞧著書生意氣風發的模樣,而恭叔霖卻盤腿坐在蒲團上,倒著酒一杯一杯地灌。

  「這酒忒淡!」恭叔霖咂咂嘴,往嘴裡塞了一把野莓。

  小童引二人來到了松溪,找到了這小小的席面,「先生,帶到了。」

  「好,快坐!」嚴暄看向江潛的目光里飽含喜悅,他一向對這不卑不亢,沉穩做事的丞相讚賞有加。

  江潛聽從嚴暄的安排,坐在了他一旁的椅子上,而言梔向他恭敬行了禮後卻站於原地,不進也不退。

  「快來坐呀!」江潛輕聲催促道,向言梔招著手。

  嚴暄笑問道:「小友可是覺得有什麼不妥之處嗎?」

  言梔擺了擺手,笑道:「先生多慮了,我只是......只是想坐在地上。」言梔順手摸來一個蒲團,學著恭叔霖的模樣坐在了他身邊。

  恭叔霖餘光一掃,言梔已然自顧自倒起了酒。

  江潛笑罵道:「怎好無禮?先生,這便是我的表弟,平日裡在家中野慣了,不想在人前也沒拘沒束。」

  「倒也是個率真性子,今日沒有貧富貴賤,你不必拘著他。」嚴暄依舊和顏悅色,江潛從他的表情中瞧不出他對言梔的任何想法。

  恭叔霖瞧見邊上的小友已然喝起了酒,像是尋到了能談天的,拉過言梔的手臂,酒便灑了一桌面。

  「我這還沒喝兩口呢!」言梔蹙著眉抱怨。

  「這酒淡的很,你喝不出滋味的!」恭叔霖撚著鬍子笑,「你是池照人?」

  言梔與他對視一眼,道:「是。」

  「池照可是一個好地方,好山好水,漫山遍野的花,可惜啊,我卻沒有去過。」恭叔霖故作惋惜道,「小友,你和我說說那的景色!」

  「山就是山,水就是水,這世間的山水不都是大同小異,有什麼好看的?」言梔漫不經心道。

  「唉!那可不同!裕都往上,至朔北,那山都是高俊嶄然,到了寒冬那是寸草不生,而裕都往下,經過池照至向南厲,那便是一片鬱鬱蔥蔥,只不過山卻矮了一些,多是丘陵。」恭叔霖撚鬚思索道。

  「你都知道了還問我做什麼?」

  恭叔霖笑著臉:「你與我說說,畢竟沒有親眼見過。」

  見言梔執著酒杯遲遲沒有動作,儼然一副摸不著頭腦的模樣,嚴暄笑著解釋:「小友,你便與他說說,從前打仗時候他的妻子與兒子都埋在了池照,他卻從沒去過。」

  言梔愣了片刻卻猶有疑問:「你為什麼不親自去看看?」

  恭叔霖咂咂嘴,無奈道:「打仗時不讓擅自行動,太平時候皇帝又下了詔,我不能去距裕都五百里以外的地方。」

  「要是我,才不管他的什麼詔令,要抓便來抓吧,世界上總有藏身之地。」言梔道。

  恭叔霖搖了搖頭:「我何嘗不想這般?但一意孤行,換來的沒準又是一次九州戰火。」

  「你心意難遷,我說不動你,但我只知道學文也好,學武也罷,既立於朝堂,那志便在於戮力上國,流惠下民,建永世之業,而非受制於人。開太平的法子有千千萬萬,保太平的法子亦不勝枚舉。」

  「青笮。」江潛出言打斷,瞧了眼嚴暄,「先生莫要怪罪,我回去便好好說教。」

  言梔抿了一口酒,道:「是我口不擇言......」

  而恭叔霖卻毫不在意,道:「你叫青笮?」

  「我叫言梔,字青笮。」

  「青笮,我叫恭叔霖。」

  言梔瞟了一眼恭叔霖,笑道:「我有一個朋友,叫謝疏林。」

  恭叔霖怔愣半晌,隨即大笑出聲,口裡喃喃著「有緣」,言梔一時揪緊了眉頭,盯著恭叔霖看。

  恭叔霖笑累了,酒當水喝:「我的兒子若還在世,大約比你還年長個兩三歲。」

  言梔心中肺腑著,除了江潛,自己可比在座的各位都大。

  「池照的山水雖不如北方的險峻壯觀,但矮山淺水的風水卻不差,終日溫和,暖陽常駐,野芳繽紛,那是個有神明庇佑的寶地,你的妻兒埋在那你是大可不必擔心的。」言梔動容安慰道,聽聞此言,恭叔霖方才褪去些許愁容,笑著點了點頭,又是一大碗酒灌進了肚子裡。

  「你會釣魚嗎?」恭叔霖像是醉了,這不該是他的酒量。

  言梔搖搖頭:「怎麼又扯上釣魚了?」

  「我教你釣魚!走!那便有小溪!」

  言梔極不情願得被恭叔霖扭去了遠處的小溪,漸漸退出了江潛的視線,他望著愛人的目光變得深沉了,而江潛的模樣也同樣映入嚴暄的視線之中。

  嚴暄坐在太師椅上,略顯疲態,但精神依舊,「你這表弟的風評我聽聞不少。」

  「他來裕都不久,卻不想已然有了風評?」江潛笑了笑,卻並不是開心的模樣。

  「是啊,說他模樣乾淨,受陛下器重。」嚴暄笑道,「我為官這麼久,還是頭一次聽聞說一個人模樣乾淨便是流傳最廣的風評了,如今見他才懂得為何說他乾淨,原是英氣不足,陰柔有餘的模樣。言梔,言梔這個名字不配他,一時卻又想不到其他更適合的名字來配他。」

  江潛問道:「先生何出此言?」

  嚴暄道:「他長相干淨,心思卻渾。想必是待人接物有著百般面孔才會讓人捉摸不透,只記得他長相干淨了。」

  「察言觀色,揣摩人心,要在裕都里保全自己可不容易,遇見一個人便換一副面孔,如此戰戰兢兢,小心翼翼。他不會無緣無故離開池照,只身前往裕都投靠與你。」嚴暄喃喃道。

  江潛搖頭笑道:「先生,他是我帶大的,信得過。」

  嚴暄不置可否,思索片刻,道:「他心中有恨,藏的很好,讓人如何也看不出。」

  「先生又是從何得知?」江潛問。

  「世間萬物,人間百態,但使人敢於偽裝的卻只有愛與恨,而區別卻在於眸光,眸光澄澈之人大多心中有愛,但他眸光里雜質太多,初見我時與常人無異,見了恭叔霖卻時暗時明,你當他當真是武夫心智,看不出嗎?」嚴暄笑道。

  江潛忙向二人消失之處看去:「那他為何?」

  「你莫要心急,」嚴暄擺了擺手,江潛便正襟危坐起來。

  「他心裡恨,但這邊不意味著他心中便沒有其他了,對長兄的依賴眷戀我瞧在眼中,來時禮數周全,言辭不拘謹,卻也不灑脫,還得看你如何引導了。」

  江潛沉默良久,他望著遠方的眼神熱切而又真誠,他懂他的恨,卻也心安於他眼中的時明時暗,依賴眷戀。

  「先生,他從前並不叫這個名字。」江潛笑道。

  「哦?」

  「他本名為『懸衡』二字,懸衡而知平,這是他生父取的,只不過卻從出生以來從未有人這般喚過他,而是族中人盼他如同梔子馥郁潔白,寄愛憐於這名中了。」

  嚴暄點了點頭,長嘆一聲:「畢竟『同心何處切,梔子最關人』,單單一個名字就讓他如此踟躕,以後舉棋不定的日子怕是少不了。」

  江潛瞧著山色寒翠,眉目含笑:「但『青笮』卻也不妨是個好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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