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溶
2024-09-14 12:38:00
作者: 為衣山人
雲溶
言梔回到府中等了近一個時辰才等到了江潛,聽他講完了宮中之事,又將自己在蘭香舫的所見所聞全盤告知與他。
不料江潛沉吟片刻,喝了口茶,這才笑著開口:「他覺得你親切?你是天真慣了,覺得你好看還差不多!」
言梔皺著眉頭道:「江大人是該正經時偏要放浪?趙醒又沒有龍陽之好,他喜歡的人是徐辭盈!」
江潛柔聲笑道:「說你天真還真是不假,若是所有覺得你好看的人那都是龍陽之好,那我又該如何是好?」
言梔重重地錘在了江潛的背上,又彎下腰,抱起軟酪在懷中蹭著:「朔梅罹霜雪,不肯凋帝師。他覺得自己是死守傲骨,通敵不過是受罹不得已而為之?」
「想必是有人將他逼上了絕路,」江潛道,「只是可憐了那呼延王子,來了裕都一趟,本要回去繼承大統,卻被自己親叔叔篡了位,現如今還在獄中身背罵名。」
「倒於我的處境相似。」言梔長嘆一氣,又摸著貓兒愛憐地喚著它的名字。
江潛寬慰道:「言公子且寬心,常言道甌窶滿篝,往往逆境中方見無限生機。」
言梔點了點頭:「但願如此吧,只是有趣的是,魏煦昭那老頭將你與謝聞枝禁朝不過一日,打著御賜休憩的名號,多好聽?不想果真是休憩,休息了一天,禁朝化為烏有,你明日又得身著官服,去上那勞什子氣人的朝了。」
「你若是不想,我便不去。」江潛笑吟吟道,被他帶的也沒了穩重。
言梔斜著眼乜他:「皇帝不會訓斥?」
「你當是上學堂,學生逃課先生罵?」江潛笑道。
言梔「嘖」了一聲,道:「你還是去吧,我才想起,明日我要去尋謝聞枝,剛好你下朝於太子調查趙府,我去刑部找謝聞枝。」
江潛頷首:「可要我陪你去?」
「現如今這局勢,你不懂得避嫌?」言梔斜了他一眼,抱著貓轉身走了。
杳靄流玉,薄霧滿江,兩岸青山相送走,起伏無間,並無峭壁險峻,只有江鷗掠過水麵覓食,稍不留心又藏匿霧中。霧,輕紗般的霧鋪於江面,繞青山品江水,同仙境似的山水自當受人鍾愛,一艘竹筏在兩岸猿聲中緩緩而過,猿聲方才歇下,又傳來斫斫伐木。
竹筏是今日清晨寅時自裕都的古渡頭而下,順雲溶江漂了好幾個時辰才至雲水鎮,以往風稍大時,八十多里水路不過將近兩個時辰,不料方出了裕都城,與宜州交界時,濛濛細雨倏然落下,灑在了嚴暄的蓑衣上,雪似般沾了一片。
宜州雲水鎮是距離裕都最近的一個鎮子,偌大的宜州卻只有兩座城,一座鎮東部滄海,名喚海城,一座守衛裕都,名喚江城,不需想便知這宜州是怎樣景色,自然是水天一色,湖比地多,而這風景頗負盛名的雲水鎮便歸屬江城。
亭長恭叔霖平靜地站在釣台之上,釣竿收在一旁,木桶內是兩隻草魚。
嚴暄此行,便是要接這雲水亭長恭叔霖回裕都。
遠遠瞧見了竹筏無聲飄來,停在岸邊,恭叔霖這才收起釣竿,提著木桶上了筏子,方才盤腿坐下又一甩釣竿,閉目垂釣了。
「老友相會,卻不想你的氣性分毫未改,小小一個亭長收斂不了你恭叔霖,現如今賦閒無事,你倒是心滿意足了?」嚴暄撐著竹竿,也沒有要走的意思。
恭叔霖一揮手道:「難為御史大人親自下來接我,只不過這為官無趣,我一介武夫,看不起裕都裡頭的爭權奪利,卻也看不慣這宜州裡頭文人的沽名釣譽!」
嚴暄大笑一聲,道:「宜州人傑地靈,海城重兵把守,殺氣太重,江城威嚴之餘尚存靈氣,這大齊遼闊千里,最具靈明之所除卻雲水,還有何處?」
恭叔霖冷笑一聲:「放你狗屁的人傑地靈,這好好的風景全被那些世家子糟蹋了!今日一個詩會,明日流觴曲水,全都要我陪著他們胡鬧不成?」
「小子讀書多年,不就為個名聲嗎?」嚴暄坐在他一旁瞧著桶里的魚兒擺尾。
「那你呢?嚴暄讀書多年,也為一個名聲?」
嚴暄陷入沉默,他接過恭叔霖手中釣竿,細細尋思了起來:「生於亂世,一腔熱血報家國,你恭叔霖長刀守京城,我便立於朝堂出新策,誰料齊字大旗立了一城又一城,啟國氣運盡,皇帝換了一個又一個,那時起我便不再為報國而讀書,權當為了給天下百姓爭一個安寧。」
「天下是安寧了,你嚴暄卻要背一個前朝餘孽的臭名聲站在齊國的朝堂之上。」恭叔霖一擡釣竿,又一條魚上鉤了。
嚴暄爽朗一笑:「你恭叔霖與陸惟明戰了三戰,不還是要與他握手言和?」
「去去去,你懂個屁!」恭叔霖將魚兒送回水中,一拍木桶道:「我在這塊地上活了一輩子了,不待在這還能去哪?」
嚴暄道:「是啊,我們都在這待了一輩子了,陛下當初野心勃勃,說啟國氣運不正,愣是豎了這『齊』字旗,讀音是正了,朝堂卻是一日都不得正。」
恭叔霖依舊冷笑:「音調變了國便能正?還不是魏煦昭自作自受,他那脾氣誰跟著誰倒霉!」
嚴暄長嘆一聲:「淡泊名利,浮雲自歡,你倒是清閒,陛下一登基就自請辭官,他給你這亭長的位子餬口,你又有什麼不願的?」
恭叔霖搶過嚴暄的竹竿,撐著兩岸石壁,將竹筏送回江心,飄然而去。「官職一日在身,一日便不得安生,誰又能做到那不悲不戚,豁達一世?你在裕都那才是叫做提心弔膽,謗訕不少吧?乾脆也辭了官,我在江湖上還是有些朋友能夠接濟咱們的!要臨終了便找一處好景致,挖個坑往裡一躺,你我閒聊聊到死!」
嚴暄笑道:「得了吧,我可熬不過你!」
「升官發財哪有沽酒垂釣快活!」
嚴暄收斂了笑意,道:「只可惜,我們還沒等到能清閒的那一天,皇帝口諭將你調回裕都了。」
「......自你飛鴿要來時我便已經明白了。都半截入土了卻還不能安歇,罷了,罷了,陸惟明走了,我與他大戰了幾千個回合都送不走他,一場火就把他燒得只剩下灰了,權當做朋友一場,給他收拾收拾殘局。」
嚴暄問:「你願意給他收拾殘局?」
恭叔霖嘴一咧:「我能站在裕都,便算是已經收拾好了,誰還敢造次?倒是再見見你青睞有加的那個小子,五年拜相,我也得瞧瞧他有什麼本事!」
嚴暄無奈一笑:「我與你說他不是因為他五年拜相,而是因為江潛那小子,除卻一身官袍,提起劍的模樣不輸你恭大將軍分毫!」
恭叔霖一咂嘴:「他會使劍?」
嚴暄一擺手:「我自然不敵他,但你也不一定敵得過!」
「狗屁,胡咧咧!」恭叔霖「呸」的一聲,將口中草根吐進江水中,「你說說,這文官的武功究竟多強?」
嚴暄撚鬚思索,良久道:「文魁第一是他,但倘若當年開的是武舉,武魁第一,想必也是非他莫屬。」
「文魁武魁皆能為第一?」恭叔霖眯著眼問,「魏煦昭麾下還有這樣的人?」
嚴暄道:「但他會武之事,想必除卻親信之人,所知者甚少,若非我有心觀察刻意試探,那斷然也是不知此事,那小子心裡憋著一局大棋呢,佯裝乖順模樣,想必陛下也不知此事。」
「還憋著大棋呢?他想當皇帝?」恭叔霖哈哈一笑。
嚴暄也跟著笑,道:「自古以來都是雛鳳留有清聲,我不知他的心思,恭大將軍自己問去吧!」
恭叔霖也好奇起來,道:「不想做皇帝那他想幹什麼?莫非是有仇未報?」
嚴暄道:「不知!但我知道他這幾日身後跟著一個人。」
「誰?」
「從池照來的表弟,你不是一直想去池照看看嗎?」嚴暄笑道。
從池照來的表弟此時正坐在刑部的大牢中,只不過他氣定神閒,倒是一旁的獄卒提心弔膽。
「言公子快去花房坐著吧,倘若是尚書大人瞧見了你在此處,恐怕是要問小的們的罪啊!」一位獄卒鼓起勇氣上前問,他們都生怕哪一句話得罪了這相府親眷。
言梔瞧著案上擺著的一排排刑具,隨意拿了一個在手中把玩,「這怎麼用的,你用給我瞧瞧?」
「公子!」獄卒倏地跪地抱拳,全身發起抖來。
言梔皺起眉:「我不過是叫你用給我看罷了,怕什麼?」
「這......這是......」
「這是鐵鞋,將這鐵鞋燒至通紅,再讓囚犯穿上。」獄中傳來謝聞枝凌冽的聲線,獄卒們紛紛退至一旁。
「青笮怎麼不先去花房等著?這裡陰寒,不如裡頭暖和。」謝聞枝溫笑道。
言梔卻道:「坐著等總是無趣的,我來瞧瞧尚書大人又發明了什麼新玩意。」
謝聞枝淡淡一笑:「近日倒是忙昏了頭,並未尋思這些折磨人的物什,這些都是老掉牙的東西了,你若是想看,我府中還有些去年製成還沒來得及用在刑部的傢伙,改日一觀?」
言梔點頭笑道:「自然是極好的,只是這些刑具看著煞人,不知送往刑部前是如何改良製造的?」
謝聞枝道:「刑具本就是給囚犯所用,就算還未完善也無傷大雅,倘若真是要求精細,謝疏林何時犯了錯,便讓他戴罪立功。」
言梔一時僵在原地:「給謝疏林用?」
謝聞枝莞爾一笑道:「犯錯受罰,有什麼不妥嗎?」
「並無,並無......」言梔忙擺手道,笑容僵硬在了臉上,心裡一個勁嘆謝疏林此人命格強硬。
花房裡頭燈影幢幢,還是那暖融融的氛圍模樣,言梔與他對坐著,謝聞枝泡了一壺新茶,裡頭還灑了新採摘曬乾的桂花。
「我見相府種了許多桂花樹,每到金秋時節,裕都城便溢滿桂香,想必這也有相府一半的功勞。」謝聞枝轉了轉杯盞,茶水沿著杯壁晃著,「不過有道是香花配美人,江盡月喜歡也在情理之中。」
言梔笑著喝了口茶,雖說桂香濃郁,但不掩茶湯原本的蜜香。
「不知青笮今日找我......」
言梔這才想起來此的目的,訕訕一笑,道:「不過是來問謝兄一個問題,聽疏林曾說,裕都的風水難種梔子,達官貴人們也鮮少有人喜歡此花,不過謝兄卻種了許多,還送了花籽給旁人?」
「什麼季節種什麼花罷了,我並無特別喜好偏愛的。」謝聞枝道。
「敢問謝兄,花籽你給過何人?」言梔冷不丁問道,讓謝聞枝尋思了好一陣。
「沁雪宮那位是派了人來的,至於他人我倒是記不真切了,還給了疏林一包讓他撒著玩。」謝聞枝道。
「沁雪宮?那便是二殿下母妃的宮殿了。」
謝聞枝問道:「是有什麼蹊蹺之處嗎?」
言梔思慮再三,還是將心中困惑娓娓道來:「我剛來裕都不久時私下去了將軍府一趟,回府時若非表兄提醒,不然也沒發現袖口沾了一大片的污漬,似乎是梔子花水的味道,這日子有梔子花本就是不同尋常,再到那日林侍郎血濺階前時,近侍受其撞擊時再次嗅到了那梔子香味,事出反常必有妖,我覺著蹊蹺便來問問。」
謝聞枝思忖半晌,指節在案上有節奏地敲擊著,「梔子花香氣濃郁,一旦沾染便很難洗淨。」
「我到裕都不久,此事做事多有不便,敢問謝兄可曾提取過這類花水,又或是給過他人秘方?」言梔問。
「我雖侍弄花草多年,但從未提取過花液。」謝聞枝道。
「那......可否讓謝兄回去問問疏林。」言梔小心翼翼道。
謝聞枝擡眸道:「你是懷疑謝疏林?」
「不,我絕非懷疑他,」言梔猶豫半晌才道:「謝疏林與二殿下交好,我想知道是否他的身上也曾有這樣的香氣。」
謝聞枝道:「不必問,青笮的思慮我懂得,但要知道,這花液人人能做,常用熏衣,或者遮掩氣味。況且提花香何須鮮花,乾花亦然,城中賣梔子的地方可不少。」
言梔蹙眉問道:「還有什麼地方?」
謝聞枝不可捉摸地笑了一聲,說道:「香料鋪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