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信
2024-09-14 12:37:57
作者: 為衣山人
書信
幽微靈秀,瓊樓玉宇,一棵木樨盤踞亭台宮闕之上,隔斷流水,自天而泄。煙雲竹樹之間,長階直通而上,是二殿,「清虛」之名刻在高台宮闕之上,這便是月宮,言梔長大的地方。
清虛殿內傳來虛暢琴調,茶煙也歇下了,陌瀟停了撫琴的手,接來仙童手中書信,起身遞給了坐於神位之上的女子。
那女子與言梔差不多的年紀,一身金玉環佩,雲鬟簪星曳月,長眉入鬢,眼波中藏著點點星河,是秋水連波的模樣,但一絲稚氣未脫,只能收斂著眼光,佯裝出威嚴模樣。
言桐拆了信封,拿著信紙細細讀著。
「言梔寄來的?」陌瀟目不斜視,一遍又一遍擦拭著琴弦,他便是雲中客陌瀟,也是言梔的師叔。
陌瀟笑著,這便念起了信。
「一別累日,思何可支。托雁傳信,盼千里咫尺,海天在望,不盡依依。與長姐一別已有多日,但心向月宮,朝暮不遷,梔不知天上事,且藉此一問,長姐安否?師叔安否?那日陡然生變,始料未及,望長姐早日繼位神宮,以正言氏清虛之名。揆宗親其行,度外族之心,諸選之美者畢集,亦可效父親當年舊舉,四海招賢,馬愨願順,皆入長姐彀中,師叔輔佐,月宮將寧。
「梧飛亭畔,秋至人間,梔於凡塵日日受蟾宮使照拂,長姐勿念,但凡塵亦非凡世,梔所見所聞皆不同以往,父親之無恙亡故,滄海姬多年失訊,吾生父往事皆糾纏於此,陰謀詭譎,風波不停,願藉此良機以命相搏,查明事情原委,將此始末悉數奉於殿下。屆時,掃除異己,查明真兇,戴罪立功,沉冤昭雪,再與長姐載酒聽鸝。
「故園念切,夢寐神縈,書不盡意,拳念殷殊。」
一雙柔荑揉皺了心知,往桌案扔了過去,言桐開口笑道:「這哪是給我寫的?師叔可曾見過這般文縐縐的言梔?」
「寄來月宮的信經手多人,總有人要替他修飾文辭的。」
言桐冷哼一聲:「這信分明是江潛寫給師叔的,不過我早已繼位,他這封信來晚了。」
陌瀟再次展開那蜷縮著的紙團:「你還是不信他?」
半晌,待陌瀟細讀完了那封信,言桐才說道:「他與我一同長大,不是血親,勝似血親,父親亦視他如己出。但有些東西,是假的真不了,就好比他的血緣,永遠不能同言氏相融。」
「他雖是罪人所生,但那罪人犯了什麼罪,就連同我也是未曾親眼得見的。他蒙月神照拂,悉心撫育,為人如何你豈會不知?」陌瀟將信一揚,瞬間被火星點燃,隨風而散。
言桐鳳眸半眯,一字一頓道:「父親猝然而死,只有他跪於榻前,中途再無他人伺候,不是我不願信,而是從始至終都只有他一人!」
「他要什麼沉冤昭雪?他既無罪,又為何不敢在天君前與眾神當面對質?他為何要跳下謫仙台,這豈非畏罪?」言桐眼中生出恨意。
「只聽言劭觀一人言,不足為信。」
言桐盯著陌瀟,這是伴她讀書的先生,亦是她除卻兩位父親外最親切的師叔,而如今樣貌未改,而言桐卻覺得他陌生無比,「父親離世前趕江潛下凡,豈非早有發現,排除異己?」
陌瀟語氣平淡道:「江潛是言霽上任來欽點的首位蟾宮使,二人是過命的交情。」
「師叔和他也是昔日摯友,也是過命的交情!」言桐起身道,神冠晃得叮噹響。
陌瀟同樣起身:「你如今是殿下了,不再是區區一介折桂仙子,說話要密不可漏,而非我三言兩語便能使你的揣測站不住腳。」
「此事疑點重重,若他為罪魁禍首,只怕就連江潛也不會放過他。言梔在凡間一時難以回宮,同樣也方便你查案,這封信由我來回,你且將公文批了吧。」
陌瀟說完便轉身離去,徒留言桐紅著眼眶,站在原地。
掌柜將貍奴抱給了言梔,便隨著林隨意下去取銀錢,言梔捧著肥貓猛吸了一口,那貓兒也不怕生,往他懷中蹭去。
「軟酪?」言梔試著喚它的名字,那貓兒叫喚一聲,全被他當做回應了。
「軟酪,軟酪,和我去見洛姐姐好不好?」言梔不停喚著,抱著貓兒順毛,歡喜極了。
江潛坐在他一旁撐著腦袋,眼裡也是藏不住的愛憐:「我倒是有些後悔了,你這麼喜歡這貍奴,抱著不放可如何是好?」
言梔又將貓兒抱緊了些,刻意在江潛面前美滋滋地晃了兩下,「要是能一直抱著我才開心呢!你可別想著把它送走。」
江潛搖了搖蓋碗,一番過後移開蓋子聞香,學著言梔吸貓兒那般的樣子,「我從不做奪人所愛的事,我若是不想你抱著,那便叫掌柜的日日物色不同品相的貍奴,全送到府上來,讓小公子移情別戀,自己玩膩了才好。」
言梔咬了咬唇,不甘地將軟酪放在地上,貓兒便躥到一旁獨自玩去了。外頭的桂花樹被風吹得沙沙作響,言梔膩在江潛的肩上一手奪走他的蓋碗,「當」的一聲放在茶盤裡:「丞相,你都是丞相了,還有什麼不滿足的,要吃這貓兒的醋?」
江潛感到背上一陣溫熱,想著伸手去摸著愛人的臉龐,忍著不去回頭吻他,雖說是強忍住了,但他的心卻如那婆娑的樹葉一般顫。
「沒,我不吃醋。」他言不由衷道。
「不吃醋?」
「不吃。」
言梔大失所望,放開了抱著他的手,江潛一時怔愣,但背上的溫度還未來得及消散,言梔又跨坐在他的腿上,語氣里沒有一絲歡愉:「為什麼不吃了?求求你,還是吃醋吧。」
江潛一怔,不明白言梔意欲何為。
「求求你了。」言梔歪著頭,眼神中頗有幾分落寞。
江潛擡眉問道:「怎麼又改了主意了?」
「讓你吃醋,讓我知道你的心意,讓我知道你還愛著我。」言梔目光慢慢變得繾綣起來,聲音卻沾著一點委屈。
江潛的眼神變得晦暗了,他的指腹擦過言梔的嘴,搖頭說道:「愛不會變。」
「真的嗎?」
江潛展露的笑容中藏著許多隱忍:「我也求求你,求求你不要再提問,不要再試探,事到如今你難道感受不到我的心意嗎?」
「我記性不好,要你告訴我,一遍遍不厭其煩地告訴我,我想聽,你就要說。」
言梔話音未落便被他抱著壓在了桌案上,江潛沒有用力,而言梔也沒反抗,驕縱慣了的他此時正乖巧等待江潛的動作,但卻只能聽見對方的呼吸,還有穿過樹梢的風。
穿過樹梢的風聲讓他想要成為一片葉,風能將他狠狠從樹梢上撕扯下來,強迫體無完膚的他去向遠方,被席捲過後也不留一絲痕跡。
江潛皺著眉,目光如水傾瀉在言梔的身上:「這要如何是好?明明一次次是你惹我難受,卻要我一次次說愛你。」
言梔的喉結上下滑動,他的聲音有些沙啞:「我......我記性不好,你若是不及時告訴我,我會記不得。」
餘孽二字他脫不去了,他躲在月宮,外頭的風就吹不進來。但那高台傾塌,他的希望碎在了月神死去的那一天,除了灑下的那攤血,他就只剩下惴惴不安,還有那患得患失的愛。
江潛若是不說,他便以為不愛。
「喵——」軟酪躲在蘭花後頭叫喚了一聲,江潛忍不住輕笑:「是我的錯,一隻貓兒,倒惹你傷心。」
一陣風自北方吹來,不過這次,北風吹散了陰翳,撕破了雲,將陽光帶給了他們。
光灑在他們身上,言梔不滿地癟了癟嘴:「你的錯。」
「我的錯,我吃醋了,醋的不行。」江潛笑出聲道,他放開壓制著言梔的手,後者便躲進他的懷裡,還未說話便聽敲門聲。
言梔忙從他的身上跳下,抱著軟酪坐回榻上,江潛清了清嗓子,道:「進來。」
林隨意推開門,站在一旁:「謝大人來了。」
「謝聞枝?」言梔蹙眉問:「他來做什麼,就他一人?」
「還有謝二公子,也在院裡候著了。」
「謝疏林也來了?」言梔笑著將軟酪抱出了屋子,來不及似的想要衝他炫耀。
言梔在江潛的目光下跑遠,他在光里沖他微笑,招呼他快來,而江潛卻感到自己從前一心想要逃離的俗世藩籬,再次成為他堅固不催的枷鎖,成仙,是沒了愛,下凡,卻又是為了愛。
但這一回,江潛卻甘願步入藩籬之中,他嘗試著去體會言梔多變的性子,看著他上一秒的緊繃,便賜自己十八層地獄般的罵名,又見他此時的開懷,正如他依舊被鐵鎖牢牢拴著,但江潛卻在這刺骨的寒冷中送去了愛。
「謝疏林!你看!」言梔找到了二人,謝聞枝依舊站在雪廬前,而謝疏林正逗著他的金青鳥。
他將貍奴抱給謝疏林看,謝疏林驚得睜大了眼,嘴也合不上。
「表哥剛給我買的貓兒,白嗎?」言梔笑問他。
謝疏林連連點頭,他眼都看直了:「好白,好胖,它叫什麼名兒?」
言梔笑吟吟道:「軟酪。」
「喵——」軟酪在他懷中伸展身子,蓬鬆的尾巴一晃一晃,勾走了謝疏林的心。謝疏林瞟了眼比自己高大半個頭的謝聞枝,後者面色如常,再轉向自己時登時變得冷若冰霜。
謝疏林索性心一橫一蹬腿,自己摔在地上,言梔還未來得及反應,江潛緩步跟了上來,正要與謝聞枝招呼,卻聽一陣哭嚎。
「大哥!你看別人的哥!」
「起來。」謝聞枝冷冷將兩個字砸在地上,未改的笑面讓言梔都不寒而粟。
謝疏林壓根便沒有要起來的意思,蹬鼻子上臉地抱住了自家大哥的大腿:「不就是一隻貓兒嗎?我求了兩年了大哥都不答應!言梔都有了,你也要給我買!」
江潛與言梔面面相覷,不好意思地喚來林隨意讓他將軟酪抱走。
「我再說一次,起來。」
「大哥給我買!給我買!」
謝聞枝強壓住火氣,向江潛扯出一個極其詭異的笑容:「讓丞相見笑了,疏林,快起來給丞相賠罪,剛學了幾天書都讀到狗肚子裡去了,也不嫌別人笑話。」
「丞相大人會笑話我嗎?言梔會笑話我嗎?」謝疏林擠出兩滴淚來:「我無緣無故被哥哥關了這麼多天,日日一睜眼便是半截入土的老學究坐在床前叫我讀書,連吃飯都要掐著時間,現如今好不容易出來了,哥哥連我這麼一個小小的請求都不答應嗎?」
言梔一時無措,兩邊也不想得罪,只好用手肘頂了頂江潛。
江潛連忙會意道:「啊......謝大人,二公子喜歡也難免,我瞧著也喜歡,更何況孩子呢?那送貓來的掌柜說還有一隻金絲虎在鋪子裡,一會我讓下人帶你去看看?」
「是啊,謝兄不必擔心,貍奴不吵不鬧,二公子若是嫌煩了,讓下人養著,沒事在府中抓只老鼠也是好的,疏林讀書累了逗逗貓兒,總比整日想著出去玩要好。」言梔幫腔道。
謝疏林見有人撐腰,仰起頭向謝聞枝耍賴,將近弱冠的一個人了,坐在地上倒也不嫌害臊。
「謝過二位美意,只不過他生性頑劣,今日看了貓,明日又要狗,後日要麒麟,來日要貔貅,府里實在伺候不了。」說著,言梔好像看見謝聞枝眼底生出一片黑壓壓的青色來。
「大哥——」
「給我買——」
謝聞枝閉上眼,長吸一口氣:「別逼我在這打你。」
言梔瞧見他解腰帶的動作不禁後退一步,抓上江潛的胳膊,才發現身旁人也是屏息凝神不敢說一個字。
「大哥——啊!」
謝疏林的手腕上登時冒出兩道紅痕,他驚愕地看向方才抽出蹀躞抽自己的謝聞枝,「起來嗎?」
「你打我......你居然當外人的面打我!」
事態不妙,言梔連忙向前將謝疏林拖拽起來,謝疏林挽著他的胳膊,將自己的傷口擺在言梔的眼前,「蓮子你看,他打我......」
言梔連忙壓低聲音:「那貓兒脾氣不比你哥好,你想看就來我府上看,快別哭了,你哥生起氣來怕是會連我一起抽......」
「言公子,那貍奴性格如何?」謝聞枝重新系上腰帶,笑眯眯問他。
「不好,不好。」言梔矢口否認,頭搖的像是撥浪鼓。
謝聞枝如刀鋒般的眼神向謝疏林扎了過去,幽幽開口道:「還買嗎?」
「不了。」謝疏林斬釘截鐵道。
謝聞枝這才展顏道:「好,好,不買便不買,沒有能耐便愛招惹是非,大字不識幾個也敢在相府撒潑打滾,當真是在家丟臉還不夠,我與江大人相商要事,讓你來見見友人,卻不想你故態復萌,要蹬鼻子上臉?」
「我錯了,再也不敢了。」
認錯倒是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