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生

2024-09-14 12:37:53 作者: 為衣山人

  先生

  言梔見一行人出了大殿,緊握信鴿的手自然也就鬆開,他將拿一條密信揉皺,投入不遠處的水缸中,轉身回到車中。

  江潛告別一眾人後,小跑出宮去見他的愛人,誰料他方才掀開帷幔便對上言梔的臉,嚇得他後退幾步,然後才上了車。

  

  「等急了嗎?」

  「急了。」

  言梔頭上的醒獅仍舊微顫,江潛忍不住撥弄兩下,道:「不急,又不是什麼大事。」

  「我自然知道不是大事,魏煦昭再有膽子那也不敢殺你,他又不是不知道你的身份。」言梔輕言輕語,眸中仍有不解:「但為何他明知你的身份,還處處懷疑?」

  風吹起窗簾,外頭的宮牆朱紅一片,江潛笑道:「他懷疑的不是我,他懷疑的是自己。」

  「此人生性多疑,懷疑我,懷疑自己的子女,懷疑妻子,懷疑老臣,同樣也懷疑自己的判斷,他懷疑天神之說是否屬實,既存有私心,破格用我為相,又生怕自己所信的不過是怪力亂神,所以多年不設祭壇。」江潛道。

  言梔頷首,本想靠在他的肩上假寐,卻不想一閉眼腦海中再次浮現出密信的模樣。

  許先生被陸相宜所劫,死於刑部大獄之中。

  江潛見他眼睫撲朔,關切問道:「有心事?」

  「沒有,大概是心有餘悸,看你進宮而我不能隨你一起,總覺得放心不下。」言梔並不打算將此事告知江潛,說出了這一番雖有真心,但卻違心的話來。

  江潛眸光一閃,忍不住笑道:「卻不想,去了柳梢洲一趟竟讓你變了這麼多,比從前坦誠,也比以前懂事,倒是一點也不驕縱了。想來是讓你回憶起初心了,我帶你遊學時,也常常找這樣的美景閒逛。」

  言梔笑出聲道:「江大人未免想太多了,我初心怎樣自己清楚。」

  江潛瞧他的眼神中多了許多柔腸:「倒是經不起夸的。」

  車窗外是一片不散的陰翳,雨滴打在馬車上,好似落在他倆的心裡。

  秋日的裕都雨水足,比夏日還要濕潤許多,言梔擡著窗簾,瞧地面漸漸被雨水沾濕,青石板路變成灰色。雨來,風就會來,言梔仿佛還溺在方才的等待當中,這一他第一回覺得身不由己,無能為力。這也是頭一回,讓他看江潛的眼神變了,恍若他離自己印象深入骨髓的那個蟾宮使越走越遠,原來謫仙在凡間也依舊改變不了受人拿捏的境地。

  他回眸看自己的愛人,不禁在心裡提問:回憶起從前自己也是那個無人可及的神明,江潛會因自己如今的模樣而感到失意嗎?

  不會,他不會。

  江潛的目光緊隨著愛人的舉動,雨打窗時濺起的水珠在穿過他的發間時散開,風雨遇見輕顫的銀簪也會戛然而止。但水珠散在他自己的肩上,而眼前卻依舊是那飛絮似雪的模樣。

  「今日匆忙,來日得了空,我們再去一次柳梢洲好嗎?」

  言梔收回擡著窗簾的手,看向江潛道:「再去一次?」

  江潛道:「嗯,再去一次,還有許多景致沒來得及看,也還有好些景致要在入夜了才能得見。」

  言梔點點頭,卻馬上又搖了搖頭道:「我不想去了。」

  「為何?」

  「若不是今日我貪玩,或許林大人就不會死。」言梔閉上了眼,這是他頭一回為人命惋惜,只因他懂得了人命關天,也關乎江潛的安危。

  江潛盯著他看,好像就能看見他的成長,但他終歸是不願意言梔成長的,他不想自己有朝一日再也看不透他心中所想。

  「你以為他在乎嗎?」

  言梔睜開眼:「什麼意思?」

  「他才不在乎能不能見到我,他只在乎自己能不能死,以何種方式死,怎樣才能轟轟烈烈,震驚朝野。」江潛回憶起方才的變故,不由變得嚴肅起來,「林侍郎有妻有子,身後是落敗的林家,肩負復興大任,又怎會因為一個愛妾死?」

  言梔的目光閃爍:「倘若他就是寵妾如命......」

  「那也要查明真兇,為她報仇。」江潛語氣十分果斷。

  「他定是發現了什麼,自己無法撼動的,才會想到要學飛蛾撲火,將火燒到我的跟前,讓朝野上的貴人們不得不重視這一樁事。」

  言梔抿了抿嘴,看向江潛。

  江潛一改冷漠,恢復笑面:「一上車就見你心事重重的模樣了,有什麼事情不妨說與我聽?」

  言梔本就猶豫著是否要告訴實情,但如今他也不打算對江潛含糊了,問道:「你可認得一位老先生,他姓許。」

  江潛見他苦惱模樣,也起了玩心,揚眉道:「姓許的先生有那麼多,我怎知你說的是宮中的太醫,城北的飼馬,還是某個破窄巷口的瞎子,脾氣古怪,還只會打首飾?」

  言梔聽完臉上青紅不定,氣得沖他的手臂上來了兩拳:「好啊!江盡月,你不僅缺德,還缺心眼!你早就知道了為什麼還要瞞著我?」

  江潛捂著手臂,卻還是笑著,「我家公子辦事,我又有什麼好阻攔的?況且,公子也從未與我吐露實情。」

  他訕訕地收回了手,道:「也是,你心思這麼多的人,怎麼會發現不了我。」

  唯恐言梔多慮,江潛攬過他的肩膀低聲道:「你最是聰慧不過了,一般人怎麼會想到他的頭上去?」

  言梔擡眸問:「既然你知道此人,那你和我說說,他對你來說有什麼重要之處?」他思慮再三,打算還是先問清楚此人的底細再與江潛袒露實情。

  相比他,江潛就顯得太過誠實,他一五一十將事情始末道得乾乾淨淨。

  「許先生早年學書,但不久便遇到戰亂,成為一介小卒,打了多年的仗,好不容易熬到了停戰,卻聞訊喪妻,不願回到故鄉面對慘痛的事實,便常年躲在朔北,只為其妻子制簪。他制的簪子飽含思緒,不同尋常,但因打仗失明,家境貧寒,在朔北時又常受人奚落,因此憤慨出走,隨著南行的許氏商隊寄籍南厲許家。」

  「在那時,他結識了當時奉旨掃除前朝遺孤的陸惟明。陸惟明見他本領卓越,便舉薦給了言傾瀾輔佐宮中司寶制簪,言傾瀾有許多簪子都是出自他手。但在她亡故後,許先生也不知蹤跡,兩年前太子私訪時偶然在流民所見到了他,便帶回裕都安置,又生怕惹人耳目,索性在這陋巷中找了僻靜之所,又安排了侍人照顧,好讓他安度晚年。」

  言梔道:「早年受戰亂所困,中年受喪妻之苦,當真是苦了一輩子......他竟然還認識言傾瀾?」

  「是,這也是太子敬重於他的緣故之一,當初言傾瀾亡故後陛下下令責罰了伺候過她的大多數人,也有許多宮人也在那一年亡故,而許先生身為專為皇后司寶的先生,自然也受盡折磨。」江潛想到此處不禁嘆道。

  言梔蹙眉:「這又與他們有什麼關係?許先生又受了怎樣刑罰?」

  江潛笑容慘澹,苦笑道:「自然是極其慘痛,不顧他人尊嚴,極度泯滅人性的刑罰。」

  見言梔垂首糾結,江潛問:「你提他想必不是查到了一些什麼,那便是得了他的近況消息,想必......也不是什麼好消息吧?」

  「是......」言梔不敢去看他。

  「是什麼?」

  言梔輕嘆一聲:「陸相宜不知道怎麼查到他了,綁他去了刑部大牢,許先生......許先生他已經......」

  在言梔的沉默背後江潛同樣看透其間意味,還有他愁緒之下難以啟齒的噩耗。

  「逝者已逝,你莫要......」言梔扶上江潛的手,安慰道。

  江潛淡然一笑:「這簪子也是許先生修好的吧?」

  「沒錯......」

  他的手再次扶上了醒獅簪,簪子上的醒獅不知煩惱,世間從不缺煩惱之人,但世間從不該有人一生為煩惱所困,「許先生的一生太苦,倘若碰上的是如今這個世道,以他的才學謀個官不在話下。可惜生不逢時,戰火這個東西,沾上一星半點都要賠上整個人生,與愛妻長別離,再見時,卻是一人碧落黃泉,一人永困於天地之間。」

  「想必與夫人在地下團圓,是先生最大的心愿了。」言梔道,扯起嘴角的動作都帶著微微苦澀。

  良久,江潛牽過言梔的手:「世間萬物都無可預料,秋日過了便是冬,寒風凌冽也會遇上春風送暖,不如到了春朝,再同我一起去柳梢頭吧。」

  江潛挨過六個冬日終於等來了心上人的降臨,至此,他再不會對「冬」三緘其口,而是盼望著,眼眸里同樣燃出永不熄滅的光。

  陸相宜如何也想不明白那老朽為何會突然暴斃,他坐在陰森寒冷的大牢里,牆壁上滑落潮濕的水。

  一定是有人先他一步,一定是有人蓄意謀害!

  陸相宜緊緊握著太師椅上的扶手,好像如此這般便能使他停止顫抖。

  「陸公子,仵作已經驗過屍了,沒有任何中毒的跡象......倒像,倒像是正常死亡......」獄卒趕到他的身旁,連說話的聲音也變得顫抖起來。

  「不可能!這絕對不可能!再驗!」陸相宜猛地從椅子上竄起,激動道,突然一隻手按住他的肩膀,陸相宜猛然回頭看清楚了那人在火燭昏黃的光下的模糊面容,方才能以安心些許。

  「謝......謝聞枝?」陸相宜依舊傷弓,眼眶泛著紅。

  謝聞枝將他帶去了花房,暖融融的茶放在他的面前,茶味帶著花香撲在了陸相宜的臉龐,冷靜過後,他才知道自己的舉動是多麼的沖弱幼稚。

  好在謝聞枝依舊能給他一處心安之隅,他捧著陸相宜冰冷的手企圖捂熱他,見他眉梢仍顯愁容,溫言道:「怕什麼,死個人罷了。」

  「死的那可是一個人......」陸相宜鼻尖一陣酸楚,眼眶中泛起了淚光,猶如自己就是那個兇手。

  「我知道,但你還有我,就沒什麼好怕的了。」

  謝聞枝想要伸手擦過他的淚,但陸相宜極自尊一般先他一步抹去,讓他的手懸在半空,呆滯片刻卻又只能放下。

  「聞枝,你是刑部尚書,雖說此事讓你來做有些小題大做了,但畢竟他是因我而死,我不想被別人抓,還是你來抓我吧。」

  「別人若是認識尚書,都是想著如何免罪,怎麼到了你卻要我親手抓你?」

  「我......刑部里是何等殘酷我是知道的,倘若是你,或許能讓我免去許多痛苦......」陸相宜道,身為一代忠良之後,他懂得父親的磊落正直,從前在軍營中陸惟明便是與手下同罪,就連陸相宜孩童時玩壞了弓弩,藏在糧倉中被手下發現時,父親依舊照軍規處罰,挨了一身打後又在雪夜裡跪了半夜。便是這說一不二,剛正不阿的脾性致使陸相宜再無一絲犯了錯想要欲蓋彌彰的心思。

  謝聞枝給他添上了茶,尋思這如何讓他安心接受自己的美意。

  「身不由己,刑部也有刑部的規矩,他雖然死在了你的面前,但多有蹊蹺,還需細查。陸公子脫去嫌疑之前便由本官看管,每日行程與我匯報便可,倘若陸公子需要人手查案,也只說便是。」

  陸相宜一皺眉:「你這是......」

  「我這是讓你戴罪立功,」謝聞枝笑看他:「由尚書大人親自看管,底下還會有人不放心嗎?」

  陸相宜怔愣半晌,隨即展顏解頤:「那就謝你為我籌謀。」

  兩盞茶後,仵作敲門入了花房,匯報完了一切有可能的死因後支支吾吾站在一旁。

  「還有什麼事,一併說來。」謝聞枝面對他人便是另外一幅態度,陸相宜見他滿臉不悅,以為他還同從前一般不近人。

  仵作猶豫道:「還有一處......屬下覺得有些蹊蹺......」

  「哪一處?」陸相宜問道。

  那仵作瞧了瞧兩人,見謝聞枝顯得兇相,便低下頭不敢看他:「那老先生......是個寺人......」

  陸相宜一時張口結舌,將目光投向對坐之人。

  謝聞枝擡眸:「你說什麼,寺人?」

  「是......千真萬確,屬下不會看錯......」

  謝聞枝扶著下巴思忖著,心不在焉地一揮手,那仵作一溜煙便不見了人影。

  「卻不想,他竟是一個寺人......」陸相宜仍舊不信自己所聞。

  「咔嚓」一聲,謝聞枝剪下燈花,花房中充斥著迷霧,還有馥郁的花香,他放下剪子:「京郊的薔薇還沒落,趁著今日尚早,雨還不大,我們再去看一回吧。」

  入夜,將陸相宜送回了孟黎書身旁,馬車上,謝聞枝從囊中取出一支瓷瓶,晃了晃裡頭的半瓶「毒藥」,低笑後交由青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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