辯白

2024-09-14 12:37:51 作者: 為衣山人

  辯白

  他同手中緊攥的梅釵一齊遁入冰涼,連同對生的希望也消失殆盡。

  這曾是他半生以來最引以為傲的作品。

  陸相宜目光緊隨他每一處舉動:「先生,您可認得?」

  

  老朽誠惶誠恐握著,卻沒吱聲。

  「朔北的寒梅艷麗,如此惟妙惟肖的模樣恐怕也只有同樣出自朔北的先生才得以制出,只是如此珍寶,不該牽扯世俗,更不該與爭鬥關聯。」陸相宜停頓半晌,道:「二皇子委託謝二公子尋到先生製成此物,再由先生的小童送至趙將軍府上,與尋常工匠獻寶藏匿一處,趙將軍得之,贈與蘭香舫的花魁姑娘,故而風靡整個裕都?」

  「如此複雜腌臢的行徑,卻不想老先生也牽扯其中。」陸相宜不屑地笑了。

  事件始末被他一語點破,老朽仍是閉口不言,任憑他恣意揣測。

  陸相宜故作輕鬆:「但為何尋一垂垂老者,果真如謝二公子所說,您是一位隱匿山野的大家麼?」

  「皎皎白駒,在彼空谷。只聽過賢能在野,卻不想這侍弄珍寶,供達官貴人消遣的行當倒也配得上讓人尋至山野。」

  大抵是已然認了天命如此,面對陸相宜的嘲諷倒也覺得無關緊要,老朽長嘆一氣:「寄身絕塞罷了,半生恰如雨打浮萍,顛沛流離又何嘗不是一種活法?又何必在乎為誰做事,做的事於理合否。」

  陸相宜怒氣難消,他撲向前死死攥住老朽拴著鐵鏈的手,他十分瘦削,一隻手就能捏住他的腕,陸相宜的眼神像是要將他的肉給剜下來:「我只問你一件事,你究竟是誰?究竟在為誰賣命?你目的何在!」

  老朽悲極反笑:「公子分明連問三問,又何來『只問你一件事』之說?」

  「這三問何嘗不是一件事?」陸相宜強壓怒氣,一字一頓道。

  老朽突然劇烈咳嗽起來,以手撫膺,壓住陣陣不由己的咳喘:「聽公子的口音,不像是在裕都長大的,倒像是......倒像是在南厲生活了幾年......南厲,南厲可是個好地方,有漫山遍野的......花,還有,還有......」

  陸相宜怒目圓睜著,不可置信地聽他語無倫次。

  「還有隨陛下打仗的......高風亮節,大將軍,屈尊禮部的陸惟明......」他話未說完,又開始劇烈咳嗽起來。

  「你說什麼?你認識我爹?你還知道什麼!」

  倏然,老朽大笑出聲,悽厲又刺耳,又如同哀鳴,杜鵑泣血一般越笑越輕,越笑越沒有力氣,越笑,就越是逼仄,最後恍若再也笑不出聲來,只從喉頭裡流出「咯咯」的字節,淚灑了一身。

  「你笑什麼!」

  「高風亮節......陸惟明!陸惟明!咳咳......咳咳咳......」老朽高聲喊道,強睜著已盲的雙目,恍若這般便能再次看見光明。

  「哈哈,哈哈哈哈哈!」

  「你笑什麼!你笑什麼!」陸相宜握著他的雙肩,劇烈搖晃。

  「哈哈哈,哈哈哈......」

  笑聲悽厲,慘絕人寰,卻在陸相宜的搖晃質問下戛然而止。

  「你說啊!你笑什麼?笑什麼!陸惟明怎麼了!你知道什麼!」

  陸相宜一遍遍將癱倒的老朽扶起,一遍遍地逼問著,但他始終沒有分毫反應。

  護衛沖向前摸到他停滯的脈搏。

  他死了。

  陸相宜踉蹌扶住桌几,他感到自己的心臟同樣在劇烈的收縮,血液上涌的速度使他難以站穩,他的雙眸對上老朽灰濛濛一片,如案上死魚一般的眼,像被人扼住咽喉,張著嘴發不出聲音。

  「驗......」

  「公子!公子你怎麼了!」護衛扶住陸相宜的身子,得了刑部尚書的死令,若他有恙,提頭來見。

  「驗......驗!快給我驗!」陸相宜將簇擁上來的人們推地挪步向前,他們哪敢違背,自是將屍體擡了下去。

  陸相宜心有餘悸,他癱坐在太師椅上,他不懂老朽為何會突然狂笑,更不懂他為何又會暴斃在此。一條生命從手中流逝,是自責,還是不甘?他說不清,就好比自己是劊子手,是縱火者,掠取他人性命,像是兇手將自己父親活活燒死。

  他想做的只是報仇而已。

  此刻,同樣面露戚容的還有言梔,他目送自己的愛人進宮,而他只能守在朱門前,看前路凶多吉少,卻只能為他送行。

  江潛的本事他是知道的,朝廷重臣,骨鯁之臣,皇帝欽點的恩科狀元,下凡要力挽狂瀾的清虛宮蟾宮使。但只要一個人對另一個人有了情,就算是下河捉魚,在他眼裡也是危險重重。

  從來不信命數的言梔,月宮少主,天將後人,竟也雙手合十,稚拙地在心中念著禱文,求神仙眷顧。

  也不管他們倆就是天神。

  念完禱文,他長吁一氣,仰首望著宮牆,竟瞧見一隻信鴿撲著翅膀掠過。他的心不由地被它牽動,環顧四下無人,竟也起了心思。

  御書房內,兩位殿下一位尚書隨著江潛跪下,而江潛只跪不拜,直挺挺立著身子,好似一身傲骨赫然擺在魏煦昭的面前。

  皇帝揉著眉心,隨意地一揮袖,一行人便謝了聖恩,站定回話。

  「父皇,兒臣與長公主皆能作保,丞相對於此事並不知情!」魏籍神情慌張道,他已然失去了疼愛自己的母后,如今不能連唯一能助自己查明真相的良師益友也橫遭此難,關心則亂,太子失去太多,對於眼前人眼前事往往各位珍重。

  「是,兒臣亦能作保,丞相兩袖清風,清白為官,實乃朝廷忠良!」長公主毅然上前道。

  魏煦昭不懌道:「作保?你們兩個的作保能值幾文?說什麼並不知情,是不知情,還是百密一疏,意料之外?」

  「陛下!」魏籍一時慌亂,好在長公主輕咳一聲,才讓他穩住陣腳。

  魏籍極力逼迫自己鎮定:「陛下心中所慮,亦是兒臣心中所憂,但事發蹊蹺,事情始末甚是詭譎,牽扯朝廷肱骨不說,更是牽扯伊氏國王子,呼延臻的馬為何突然暴起,車輿四散,又為何正巧衝撞林府妾?」

  「林侍郎與丞相的交情,無非是後院裡一個尚未完工的雪廬罷了,為何如此煞費苦心,非要撞死在相府前?」謝聞枝冷不丁說道,好似假面無私,就事論事而已。

  謝聞枝道:「陛下,臣身處刑部,前不久方才涉及陸尚書之案,如今裕都戒備之嚴可是容不得一點蹊蹺,事無巨細,凡是有異常之處,京中守衛皆會詳細記錄送去刑部,自中秋到如今,臣從未聽聞丞相與林侍郎,甚至是工部,有一星半點的私下交情。」

  「丞相何種秉性,寡人比你們清楚,何須你來教寡人明辨是非?」魏煦昭話鋒急轉,道:「寡人只聽丞相如何解釋。」

  眾人將目光投一齊投在了書房中心的江潛,他站如松柏,一臉的風輕雲淡。

  「臣無話可說。」

  「無話可說?」魏煦昭眯起眼,但他卻看不穿,看不穿臣子心中所想。

  眼下形勢微妙,無人敢擅自插話,唯有長公主淡淡說了句:「丞相何罪?懷璧其罪。」

  魏煦昭的目光對上魏階同樣凌冽,絲毫不遜於其父的眸光,裡頭是他抹不盡,殺不完的堅毅與野心。她八歲就上了戰場,十四歲成了將軍,及笄那年收復了三座城池為父親賀壽,直到四年前,邊境戰爭全然結束,最後一處騷亂也是止於她的劍下。

  長公主如今羽翼頗豐,就連同皇帝也要忍她三分。

  「丞相為陛下親封,雖不過五載,但大齊如今海晏河清的模樣,丞相若無功勞,也有苦勞,若是陛下聽信讒言,此等忠良被誣,那陛下親手鑄就的大齊豈非岌岌可危?」

  魏煦昭冷哼一聲道:「何來讒言?長公主消息靈通,就已然知道寡人是聽信讒言?若是如此,早就一道詔書下去相府,豈非易事。」

  「丞相若是不說話,便是讒言並非讒言,亦有可信之處了?」

  江潛淡淡地看向御座上的皇帝,神情淡漠地讓魏煦昭惱怒,他同樣冷笑,隨即周全禮數,躬身道:「臣為官不過短短五載,承蒙聖上不棄方才得以如今安穩的境地。今日朝廷要員血灑府前,臣無從解釋,無可剖白,恣君所使,但憑責罰。」

  「只是就任以來,陛下所施政令,臣兢兢焉若一理不合於古不敢行,一義未慊於心不敢言,一奏章一字句不推敲言明勿敢表。臣未敢有一日懈怠,逆君之心更無所有,唯恐位尊無功,奉厚無勞,如今有事,皆在臣躬。」江潛故作矯揉,學了把言梔從前的腔調。

  江潛一語言罷,四下闃然,魏階只覺得先前都不過是白費口舌,江潛倒是能說得很。

  「丞相一字不言今日之變,卻字字映射辯白之心,百餘字訴平生官途,陛下若不以百字回應,倒是要負了一腔肝膽忠心。」

  大殿外突然想起一道剛勁有力的聲音,隨著那人的踏入大殿的步伐,眾人終於看清了那頭戴烏紗,精神矍鑠的老者。

  魏煦昭擡首望向來者,不和之色稍解,朗聲笑道:「當年群臣議相之時,嚴大人也是同今日一般闖入大殿,力薦丞相。」

  嚴暄屈膝行禮,拜完皇帝,又與江潛互為一禮:「丞相不必還禮於臣,此禮老臣只拜當年自己的力薦之舉,並沒有看錯人。」

  謝聞枝向來敬重這位老者,恭敬道:「嚴大人三朝元老,慧眼識珠,自然不會看錯人。」

  「嚴大人也是要替丞相說話,這方才貿貿然闖入大殿?」馮詮不問魏煦昭的意思,自然也能領會,替皇帝說出了這句話來。

  嚴暄並未回答,只從袖中抽出一張紙來,撣開示以眾人:「臣向來不信心中所想,只信眼中所見,若無證據,老臣絕不敢貿然上殿!」

  馮詮忙不疊接過那張紙,遞給御座上的魏煦昭。

  這是一張證詞。

  「老臣早在昨日夜就造訪林府,林大人神志不清,林夫人侍奉一旁,只能無果離去。但今日事發之後,臣再去林府,林夫人未得哀訊,只與臣言明林大人前往江府一事,這張紙便是林夫人自書。」嚴暄雖老,但卻不含糊,吐字極為清晰。

  「願陛下明鑑!」

  魏煦昭默念完,便又將證詞遞還嚴暄,道:「依這婦人所說,林侍郎血濺江府,倒是求於丞相了?」

  此話一出,就連江潛也是同樣的不明所以。

  兩位殿下面面相覷,將目光投向了老臣嚴暄。

  「不錯,林侍郎正是心中有冤無處吐,顧慮朝中各邊勢力,這才決意前往江府求丞相替他做主,但不知受何刺激,又或是江府家丁阻其闖入的緣故,這才動了輕生的念頭。」嚴暄道。

  謝聞枝聞言道:「丞相向來是淵清玉絜,若有冤情自然不會坐視不理,但若是不見丞相,以血濺江府拉丞相下水,使其不得不為己證而查明此事,替自己順帶侍郎鳴冤,倒也不虧。」

  眾人譁然,嚴暄點頭不語,只留魏煦昭一人仔細俯瞰臣子的心思。

  「聽林夫人說,侍郎常常歸家後稱讚丞相風骨,想來若非萬不得已,也不會尋至相府相求。陛下若是因為此事疏離丞相,親近小人,必將寒了朝野上下的忠良之心,唇亡尚且齒寒,更何況是侍奉同一個陛下,侍奉同一片土地。」

  在魏煦昭的眼裡,嚴暄此人不過是個迂腐儒生,若非群臣極力挽留,多人求情,否則嚴暄眷戀故國,含笑而死也不一定。

  費盡千辛萬苦才從故國的藩籬中解脫而出的嚴暄,以古稀之年再立朝堂,不只是魏煦昭為教天下人感恩戴德做的一場大戲,更是看重此人一身本事。

  但書讀多了,也並非是一件好事,人人稱頌的克己奉公,在皇帝眼裡不過是不懂圓滑,滿嘴春秋大義的前朝餘孽罷了,餘孽就算歸順新朝,其本質還是餘孽。武將出生的魏煦昭沒有文官通情達理的心思,眼裡更多的是殺伐果決。

  他雖看不慣,但表面卻做得有千古一帝的風範,魏煦昭展顏道:「嚴大人查案的效率一向讓寡人佩服,如此一來,倒是寡人優柔寡斷,讓丞相心寒了。」


關閉
📢 更多更快連載小說:點擊訪問思兔閱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