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梢

2024-09-14 12:37:49 作者: 為衣山人

  柳梢

  次日,言梔在江潛上朝不久後出了房門,本要走了,又折了回去悉心打扮一番,磨蹭了好些時辰,倚靠門柱上的林隨意不忍直視,更不敢正眼瞧他。

  「你可快一點吧,打扮成什麼樣都是一個樣,男人還能變女人不成?」

  

  可言梔並未理睬,相反,仍舊拿著手中的簪子想著如何配那醒獅簪,踟躕片刻,還是用簪子綰了個最尋常不過的樣式。他反覆看著鏡子,撥弄著髮絲。

  林隨意看不過去,趕到他的身邊:「你這都是好多年前的樣子了,還不如你尋常散著發的模樣。」

  「你懂什麼?之前他送我簪子的時候,我就是這般模樣。」言梔撇了撇嘴,但左右看著自己也確實有些滑稽。

  林隨意無奈嘆氣,壓下言梔的雙肩:「你坐好,我給你梳。」說著,他便拿起檀木梳,解開了他的髮帶。

  言梔在鏡子裡窺探他的表情:「沒想到你還會梳頭呢。」

  「以前在桃花島藥廬的時候,我有四個小師妹。」林隨意目不斜視,只專注於手中髮絲。

  「你倒是艷福不淺。」言梔戲謔道,剛說完便感到頭皮刺痛,林隨意沒好氣地看著他,這才放鬆了手勁,「都是豆丁大的小娃娃,什麼艷福?我看你年紀輕輕便把蟾宮使哄騙到手,你才是艷福不淺。」

  言梔忽而發笑,卻不做言語,不消半晌,林隨意便梳好了發,乾淨利落,簪上銀簪也不覺得俗氣。

  「顏丹鬢綠人,難怪江大人喜歡你。」

  醒獅跟著言梔一塊輕搖晃,他輕笑道:「你不用送我去了,去接江潛吧,他下了朝想必是身心俱疲。」

  「他可是蟾宮使。」林隨意提醒道,而言梔卻已然三步並兩步出了房間,去馬廄牽馬了,一路惹得侍人們紛紛回頭側目。

  「馬無夜草不肥,昨晚餵了這麼多,你今日可要跑穩一些。」言梔的額與烏雲踏雪的頭相抵著,好似心靈便能相同一般,翻身上馬的動作也日漸嫻熟,馬背上的是滿面春風的少年,他要去會他心愛的人。

  快馬行至林間,言梔拿著謝疏林手繪的地圖,展開仔細觀摩著路線,聽見他人馬蹄嘈雜,言梔收了地圖,看著徐讓塵的臉:「徐近侍,你來找我?」

  徐讓塵風塵僕僕地趕來,難掩喜色:「向公子問好,本該晚些去相府道喜,但有公務在身,瞧見了公子打馬而來便擅作主張來尋言公子。」

  「道喜?」

  「是,舍妹已安然無恙回到蘭香舫,聽她說還是多虧了言公子照拂,謝大人才未有苛責。」

  原來是這事,言梔不經意也溢出心中喜悅:「安然無恙便好,徐姑娘本就是清白之身,如今也算是不證自清了。」

  徐讓塵在馬上微行一禮,想要收斂笑意卻無濟於事:「還請言公子與江大人說一聲,莫要對外提及我與徐姑娘的關係,更不要提及此事......這個人情徐讓塵記下了,滴水之恩,來日定當湧泉相報!」

  「好!」

  「還有一物,舍妹讓我帶給公子。」

  言梔疑惑問:「是什麼?」

  徐讓塵從袖中掏出一個吊墜,言梔一瞧便知那是蘭香舫信物,「她說從前給了公子一個,倘若公子那隻吊墜還在,便將其贈與丞相大人吧,倘若公子丟了,拿著這個一樣能隨意進出。」

  言梔環顧四方,湊近低聲問:「徐姑娘有事見我?」

  徐讓塵也拘謹起來,輕聲道:「公子不必著急,什麼時候得空了再去也不遲。」

  一路好景,御街上言梔騁馬而過,言梔在路上瞧見了賣橘子的,二話不說扔了幾個銅板也拎了一籃掛在馬鞍旁,江潛不用早飯便去上朝,想必待會必定會餓了。馬蹄急行至蘭香舫時,言梔不禁放慢了馬蹄,仰望徐辭盈的廂房,只見那窗欞開了一道,便覺得就連蘭香舫也重新恢復了生氣。

  「柳梢洲。」他點了點地圖上的那處標記,出了宣化門不久便能到,他方才走出宣化門便瞧見一身甲冑的趙醒,他同樣注視著自己:「言公子,當真是好久不見!」

  「是啊......」言梔失笑道:「我還有要緊事,恐怕不能與將軍敘舊了!」

  「約了姑娘?」趙醒調笑道,而言梔在馬背上驀然回首,像是沒聽清他說了什麼,只是禮貌地笑了笑便走。

  趙醒駐足良久,望他一路揚起風塵,目送他消失視線之外。

  波光蕩漾,綠水咬著遠方青山,言梔將馬拴在長亭,卻見有另外一匹白馬也拴在此處,「你挪一挪,挪一挪!」言梔下了馬,將那大白馬往邊上推了推,只見他紋絲不動,鄙夷地瞧著言梔,嘴裡還嚼著乾草。

  言梔氣笑道:「還能成精了不成?」他將韁繩又同那白馬拴在一處,將白馬面前的乾草踢到了自家馬兒面前,冷哼道:「烏雲踏雪才要多吃,你算什麼品種的東西?吃了也白吃!」

  不知怎的,那白馬竟有些眼熟。

  鬧完性子,他轉身隨著農夫指引,一路辟蹊徑,好在有人踏足的痕跡,言梔走得也不全然費勁。但想來是以為那處風景曼妙,多吃些苦也是理所應當,這才格外珍惜腳下的每一步,果然,沒有走太久,眼前便豁然開朗起來。

  此處格外空曠,一邊還有涓涓細流,柳梢洲說到底也是湖上小洲,言梔踏足之處往往濺出水來,險些弄濕了鞋襪。

  但是,為何要叫柳梢洲呢?

  言梔不知是否該往深處走去,唯恐江潛找不到自己,又唯恐與他走錯了方向,但卻又擔心等他來了沒處賞玩,自己滿懷熱情地邀他至此,自己卻對此處一竅不通,一時躊躇不前,只好盯著腳邊的細流淌過,聽著細碎鳥語,獨自茫然。

  「怎麼不走了?」

  言梔猛然回首,只見江潛拂過樹枝,從一旁的樹林中走了出來,手裡還抱著幾個果子。

  「你這麼早就到了!」言梔來到他的面前,滿心歡喜得瞧著他,連自己什麼時候笑出聲都不知道。

  江潛的眼波在他身上徜徉,卻停留在了那發間的銀簪上,醒獅正隨著言梔的動作眨著眼,活靈活現,恢復當年的模樣,他微微一愣,笑道:「今日事情不多,陛下交代了幾句就下朝了,所以我就先來等你。」

  「我還想給你一個驚喜呢......」

  江潛卻已然心滿意足,心緒不自覺被言梔牽動著,也跟著他傻傻歡喜起來,「我摘了果子,你要嗎?」

  言梔接過他遞來了果子,紅彤彤的模樣倒是看上去就可口,卻仍舊不服輸一般道:「這有什麼好的?我給你買了橘子,看著就甜。」

  「是嗎?」江潛淡淡一笑:「那請問這位小公子,你的橘子在哪裡?」

  低頭瞧著自己兩手空空,言梔這才晃過神來,驚道:「我忘了......」想必是不想見他失落,江潛出言安慰:「還沒餓吧?先放在這,我帶你去看看景色,一會逛完了回去再吃也不遲。」

  言梔笑著答應,看四下無人偷偷牽起他的手,與他慢慢踱著步,江潛忍俊不禁:「怎的,平時膽子那麼大,今天倒是越活越回去了?」

  「不准笑話我。」言梔絲毫不同於從前的硬氣,約會可不同往日,他一向分得靈清。就好比日日吵架動手的老夫老妻,到了攜手同游的時候也依舊會回到當初目成心許的模樣。

  他們倆就這般牽著,江潛有意引導著他的方向,而言梔卻仍在愧疚當中:「我事先之聽他們說柳梢洲風景獨特,我還沒親自來過......」

  江潛毫不介意:「就這般與你一同走著,也不失為一件美事。」

  雲霧緩緩似水而過,同玉明淨,一晃而過了無痕,柳梢洲在水中央,霧之間,幽深渺茫。水霧粘在言梔的銀簪上化成清露,晶瑩剔透,江潛察覺後輕輕用指腹擦過醒獅的眉目,仿佛看見了當年互訴衷腸的二人,他也是這般站著,將簪子送入他的發間,而言梔也是這般小心翼翼的模樣,像是被哄順了毛的貓兒,屏息凝神觀察著自己的動作,又像醒獅那般眨了眨眼,沒有一點鋒芒。

  「這不是摔壞了嗎,曾經找能力上乘的工匠也無濟於事......」江潛憐惜道。

  言梔囁嚅道:「那是他們技藝不精......這裡瞧著林寒澗肅的,你冷不冷?」

  江潛笑著牽他往前走了幾步:「跟我來。」

  隨著江潛的腳步跑著,言梔的臉微微浮起一點紅光,到了一處垂枝老樹下,江潛將長到垂地的柳枝擡起,同言梔一同鑽了過去,卻不料柳樹後頭的景色與之前大相逕庭,相反,沒有絲毫清冷寂靜,反倒是如春日一般盎然,若非水邊長滿蘆花,還當真會讓人分不清時令。

  「沒想到這裡頭倒像是桃花源一般。」言梔喟嘆道。

  「這便是柳梢洲的出處之一,若非有心,拂過柳梢,是絕非不能看見這其中模樣的。」江潛說道,便於他攜手共賞美景。

  言梔見不遠處有一老樹,殘存幾片黃葉懸掛樹梢,靠著江畔,一搜木舟系在樹幹上。

  「這是桃樹,但終究不能四季常青,終歲常開......」江潛悵然道,但生怕勾起言梔強壓多日的愁緒,連忙道:「你聞!」

  言梔來不及悲秋,聽他的話嗅了嗅,果真聞到淡淡香氣,「好香......是桂花?」

  「是。」江潛肯定道:「秋日雖無粉桃,但卻有木樨,涼風中送至馨香,比盎然春日裡錦上添花的桃樹要更為通人情誼。」

  「讓我想到了清虛宮的木樨先生,雖說他是個老古板,蓬頭歷齒的,脾氣也不好,但與他相處了這麼多年,如今分別,倒有些想他。」言梔點頭道,勾了勾嘴角。

  江潛面露不忍:「他原本就是絕壁上盤踞多年的老桂樹,受天君點化成仙,如今也輔佐了二十多任月神......」想起他老態龍鐘的模樣,江潛也跟著擔憂起來。

  像是也不願他見擔心,言梔摸上他的眉梢,像是能替他解開愁緒:「木樨先生是個老東西了,這麼多年都是這個模樣,棺材打了多少副了,結果棺材爛的比他頭髮掉的都還要快?咱們可不用操心他!」

  「你啊......」江潛啞然失笑,笑他這張嘴還是這般不饒人。

  言梔乾笑兩聲,突然瞧見一處小澗,便快步跑向前掬起一抔水喝了一口,江潛提著官服來到他的身邊,還未說他一句,便聽言梔道:「很甜,你不嘗嘗嗎?」

  江潛笑著彎下腰,本以為言梔會再取一抔供他淺嘗,卻不想言梔彈了彈手上水滴,濺了他一臉。

  江潛的眼睫上都帶著水滴,卻絲毫沒有慍色,瞧著愛人歡笑的模樣。

  「江美人好生水靈!」言梔笑聲未止,扶著雙膝看他,「你怎麼不生氣呀?」

  江潛無奈笑道:「還想我生氣呢?」他蹲下身,替言梔拍掉下裳上沾染的泥。他的愛人雖生不逢時,但自小養在月宮,當該是風光霽月,不能沾染一點污垢。

  「那還有一個原因呢,是什麼?」

  「什麼?」江潛被他突如其來的發問問愣了神。

  「柳梢頭另一個出處呢,是什麼?」

  江潛恍然大悟,耐心與他解釋:「月上柳梢頭,人約黃昏後,這裡夜晚的景致又是另外一種模樣,可惜今日還早,到天黑還需要好幾個時辰。」

  「無妨,下次我們再來就是了。」言梔已然心滿意足了,目光偏向江潛,他正緩緩擡起手,撫摸天際。

  「你看,那是月升的地方。」江潛喃喃自語,好像已經看見一輪皎潔明月懸掛夜空,他伸手觸碰,卻被另一隻手給劫住。

  言梔的話將他拉回現實:「好啊你,大逆不道,竟敢肖想攬月!」

  江潛有一句話埋藏心中多年,始終未曾對愛人提起,也不必說,他的目光能融萬年冰雪,他要將自己最真摯灼熱的感情帶給他,他目光如水,堅定卻又溫和地對他說:「我已經攬到自己的月亮了。」

  一陣風過,帶起了蘆花紛飛,飄飄揚揚如雪落,落在了他倆的頭上,大抵不需等到冬日,他倆也能共白頭。

  江潛將言梔的手攥在手心,字字重複道:「我已經攬到自己的月亮了。」

  他們倆在晚秋里擁吻,柳梢洲的飛絮如雪,共同見證這一句話,這個吻卻好像能融化人間的肅殺,然後淌作潺潺流水,同他們一起化。

  他可以不是月神,但他心中只有一輪月亮。


關閉
📢 更多更快連載小說:點擊訪問思兔閱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