縱囚

2024-09-14 12:37:36 作者: 為衣山人

  縱囚

  江潛看著謝聞枝刻意露出的平和微笑,厭惡倦怠之情陡然而生,混跡官場多年見慣了表里不一,皮裡陽秋,江潛的心平氣和與無動於衷都不過是在於無情而已,這曾是他的致勝點。謝聞枝的茶水見底,他卻視而不見:「謝大人深夜造訪怕不只是單單送一份點心而已吧?」

  謝聞枝突然輕咳一聲,撫著給自己胸口順氣,良久,他恢復原貌:「江大人多慮......」

  屋內四下闃然,言梔見二人沉默不言,揚聲道:「謝兄生病了?」

  謝聞枝擺擺手,淡淡微笑道:「無礙,其實我今日來是為了昨日早晨說的事。」

  「昨日?」江潛微微揚眉,掃了言梔一眼,言梔便訕訕道:「是......表哥忙忘了,我帶回來的酥餅和酥糖就是謝兄請我吃的。」

  「原來如此。」江潛點頭喟嘆。

  

  謝聞枝斯文笑道:「那言公子可有把我說的話放在心上?」

  「謝兄放心,自然已是辦妥了,趙將軍此時大約在府里苦惱著,該如何些摺子參謝兄呢!」

  見他言笑晏晏,江潛見狀罵道:「沒良心,謝大人給你好吃好喝的,你如何能攛掇他人彈劾謝大人?推濤作浪,此等小人行徑又是誰教你的?」

  謝聞枝擺了擺手,道:「江大人誤會了,言公子是幫了我的大忙。」

  江潛不明所以,瞧二人皆是胸有成竹的模樣,困惑問:「你們這是?」

  見謝聞枝微笑不語,言梔笑道:「急什麼?明日朝堂之上萬事便自有分曉,屆時就看謝兄如何發揮了。」

  謝聞枝起身一禮,笑道:「既然言公子不負囑託,謝某自會全力以赴,今日便不再叨擾了。」

  物華天寶,龍宮鳳闕,裕都巍峨的宮門前,大臣們在此下轎,步行進了皇宮,江潛身著朝服,下車款款走至長公主的身邊,魏階自從洛塵笑下獄後便終日泄泄,唯一做的事便是喊冤,每日下朝追到了御書房去跪她的父皇。

  「殿下。」江潛與她並肩站著,小聲說道,而容色不變。

  「丞相何事?」魏階同樣毫無顏色問。

  江潛的嘴邊掠過一抹不可察覺的笑意,道:「殿下不該莽撞行事,陛下是殿下的父親,放不放洛大人那不過是陛下一念之間,又何需殿下求情?」

  魏階冷哼一聲,她對江潛的好感始於他提拔洛塵笑,而這幾日他的不聞不問已然讓他的好感在心中消磨殆盡,「丞相只顧管好自己便是。」

  不過厭惡歸厭惡,魏階雖是自小在軍營長大,再火爆的脾氣也懂得收斂。

  「殿下向陛下求情放了洛大人,那這案子是結還是不結?洛大人安然無恙回來了卻沾上一身腌臢,是身居原職,還是貶為白衣?身居原職難免受人議論,貶為白衣卻又終身鬱郁,殿下此舉得不償失。」江潛眼光微微瞟了眼魏階,她雖是鎮定,但眼神中仍有一絲慌亂。

  魏階沉默半晌,道:「丞相此話何意?」

  擡眼便是赫赫宮殿,江潛眉目舒展,風輕雲淡道:「殿下今日便不必再苦苦求情了,陛下是殿下的父親,陛下的性情殿下最清楚不過,不給他一個信服的理由,又怎會放了洛塵笑?」

  魏階不語,她的目光緊鎖江潛,像是在等他的下文。

  「鞠躬盡瘁,案牘勞形,洛侍郎如此賢才換做是誰都會為此惋惜,殿下且寬心看著,洛侍郎自有人救。」

  「誰?」魏階冷笑一聲,漂亮話誰不會說,更何況此人是當朝丞相,醉心朝野。

  江潛隨著宦官的指引,向著緩緩開啟朱門走去,二人皆是工整模樣,文武之首。

  他溫言笑道:「我。」

  「你?」魏階神色微動,眉間一揚,覺得可笑。

  「是,我定還殿下一個完完整整的洛侍郎。」

  官員們走進大殿,隨著馮詮一聲「上朝——」尖細刺耳,百官匍匐下跪,今日的丞相信心頗豐,同樣胸有成竹的還有謝聞枝,二人各懷鬼胎。

  「眾愛卿平身。」魏煦昭大手一揮,坐在了龍椅之上,他審視著腳下百官,目光落在了一人身上,「祁歸遠何在?」

  「臣在!」祁歸遠走至殿中,聽候命令。

  「邕州的災情你再與百官說一遍吧。」魏煦昭冷淡道,頭也不擡。

  「邕州此次雪災嚴重,比以往降雪早上將近一個月,牧戶牛羊凍死一千二百餘頭,牧民困於棚戶,有近半月無法出行者,更有出行未歸,死於風雪,臣自邕州往南下,途徑朔北三州皆風雪不止,沿途問詢當地官員,災情只不過是略好於邕州。」祁歸遠稟報導,他咬字清晰,在場各位皆不禁譁然。

  「為何寡人從未收到邕州急奏?竟需你一個刺史跑死幾匹馬來裕都稟告?」魏煦昭不怒自威,只不過略微擡了擡聲音,殿內便四下沉默了。

  祁歸遠面露難色,道:「稟陛下,邕州官員冒雪救災,傷亡慘重......臣......」

  「所以寡人的刺史便棄州而逃?」魏煦昭眸光似劍,語調如冰。

  「不!」祁歸遠剖白道:「臣已然將城中百姓轉移至最近的笠城,笠城人口少,又多為戍邊將領家眷,糧草充足,堅持至年關不是問題!但明年......」

  「求陛下借糧朔北!朔北苦寒,將士們屯田邊疆,一年一收,也不過堪堪供給三州百姓,如何挺得過明年?」趙醒此時出列附和。

  魏煦昭眯起了眼,「寡人已然開了祭壇,倘若天不助寡人,那該當如何?許卿,你統管戶部,且說說。」

  許望涔出自南厲世家,如今官至尚書,「戶部年年撥糧朔北,都是看在邊疆戰士日夜戍守,只多不少,今年並非豐年,明年尚不可知,如若眼下撥糧,臣恐怕......要開內帑。」

  說到要開內帑,堂下議論紛紛,此事非同小可。

  魏煦昭撚鬚不語,似在思忖。

  「陛下!兵戈未歇,北方草原狼子野心,若非此番大雪,恐怕早已南下劫掠!可雪總有融化的一日,保住了百姓,便保不住將士們,如何應戰?」祁歸遠憤懣道。

  「邕州與伊氏接壤,近五年來騷亂不斷,糧草年年輸送,倘若此時丟了邕州豈非是丟了朔北?」謝聞枝插話道,扳倒趙醒和朔北世家,拉一個祁歸遠下馬他豈會在乎?

  趙醒眉頭一皺,道:「陛下,州中尚存的將士與官員日夜堅守城防,無有怠慢!」

  「當真?」魏煦昭反問道,這個答案對他來說並不是那麼重要了。

  「陛下,臣可證明!朔北趙家軍隊已然趕往邕州堅守城防,況且草原雪災更為嚴峻,伊氏王又剛死不久,親王們內鬥不止,已然是自顧不暇了。」祁歸遠此時站出來解釋道,他掃視一眼謝聞枝,眼神中充滿了警告。

  魏煦昭沉吟片刻,道:「城防還得加緊,加快糧草運輸,讓謄州總兵加強訓練,朔北的三州五城先互相接濟著,等糧草到了,自北向南統一派發。」

  「是!」祁歸遠領了命,退回隊列當中。

  謝聞枝今日是吃了秤砣鐵了心,見趙醒袖子裡露出橙黃一角,便知他已然寫好了奏摺做足了彈劾自己的準備,二人對視一眼,眸中皆是風雲詭譎。趙醒剛要向前邁上一步,謝聞枝便搶先躬身欲要開口。

  「陛下,臣有事要稟。」

  謝聞枝遲疑片刻,目光中皆是驚愕,只見江潛朗月清風地站在大殿中央,一開口便斷了二人暗自醞釀的風波。

  「丞相金口玉言,難得啊,今日是為何事上奏?」魏煦昭饒有興趣地擡起了頭。

  江潛長身玉立,眉目間是一抹極為淡然的淺笑,「陛下多慮,只不過臣不為他事,只為今日賀喜陛下。」

  「賀喜?何事值得丞相賀喜?」魏煦昭的眸中閃過興趣的光芒,他的手肘撐在龍椅上,徐徐問道。

  江潛上前一步,行了臣禮,「大齊受天神庇佑,臣向陛下賀喜!」

  「哦?」魏煦昭緩步走下台階,扶起江潛,「不會是因為寡人祭祀,這才受的天神庇佑吧?」

  江潛雖與魏煦昭平齊,但依舊低下眸光,道:「是,也不全是。」

  「臣不懂神仙之事,擅自主張代傳碎雲先生之語,請陛下贖罪,至於為何天神眷顧,其中原委還得由另一人向陛下道來,此人已恭候殿外。」江潛說著,臣子們便頻頻轉頭遙望,奈何宮門緊閉。

  魏煦昭大笑道:「是何人?快請他進來!」

  朱門輕啟,一紅袍少年緩緩步入大殿,意氣風發,毫不畏懼,他目不斜視只是自顧自走到了皇帝面前跪下。

  「此為碎雲先生愛徒,禮部尚書陸惟明之子,陸相宜。」

  江潛話音落如平地驚雷,震驚大殿內的所有人。

  謝聞枝全身顫抖著,「啪嗒」一聲,連朝笏也拿不穩,掉在了地上,「陸相宜......」他止不住得喃喃道,目光如炬,像是要將紅袍少年盯出一個洞來。

  陸相宜目光低垂,拜下身來,「參見陛下。」

  「免禮,」魏煦昭極為關切地將陸相宜扶了起來,他的手拂過他的額發,頗為沉重道:「你爹是個青史留名的好官,只可惜......罷了,好在你還活著,陸家也算是有人傳承了。」

  江潛注意到謝聞枝的失態並未當朝拆穿,反倒是趙醒極為不屑地嗤笑了一聲,替他撿起了朝笏扔在了他的懷中,輕聲笑道:「謝大人,丟了朝笏就是丟了烏紗,整日待在死人堆里還磨不平你的性子?」

  謝聞枝沒有回應,恍若是丟了魂。

  「草民給陛下賀喜。」陸相宜撐出一個微笑來,看向魏煦昭。

  「喜從何來?」魏煦昭走回龍椅旁坐下,笑面依舊,卻又盡顯疏離。

  陸相宜躬身行禮道:「祭祀大典時師父曾感異象,此番異象極其罕見,師父誤以為是衝撞神佛,但回去後再次推演,觀測天象,見祥雲瑞彩,又推算出膺籙受圖,皆為仙人庇佑陛下之兆。昨日師父夜觀星系,裕都星光彩異,又聚與滄海方向,其中一星甚為明朗,光芒大盛,當晚便得仙人指引。」

  「哦?那這麼說,祭祀大典上並未有人衝撞,倒是碎雲先生算錯了?」魏煦昭淡淡問道,表情晦暗不明。

  「回陛下,確實如此。」陸相宜面無表情,只管陳述:「恰恰相反,祭祀大典之時師父突感亂象,是因仙人心繫紅塵,而那紅梅便是擾亂仙人心緒之物,故而氣息雜亂,誤以為有人刻意衝撞。」

  「敢問陸公子,為何是那紅梅?臣府中有許多紅梅,不知該如何迴避?」說到紅梅,趙醒心有餘悸。

  「趙將軍無需迴避,至於為何是那紅梅......陛下?」陸相宜擡頭望向龍椅上的齊帝,徵求發問。

  「陸公子但說無妨。」魏煦昭冷聲道,底下的大臣們誰也猜不出他的心思。

  「星出於滄海,盛於裕都,是慈母庇佑子孫。猶記祭祀之時太子殿下仿製惇懿皇后梅簪,惇懿皇后素來喜愛紅梅,故而......」

  此話一出,魏籍站不住了,他也顧不得什麼規矩儀態了,徑直走向陸相宜抓住他的胳膊,腳步猶有不穩,待站定後他顫聲問:「碎雲先生的意思是是母后?是母后庇佑本宮,庇佑大齊?」

  魏煦昭見殿中一時議論紛紛,皺眉看著魏籍,冷淡提醒道:「太子,禮不可失。」

  魏籍不明所以地左顧右盼,目光熱切地看向自己的父皇,但見他目光冰冷徹骨,登時不敢置信。

  而江潛此時向前拉下魏籍執著在陸相宜胳膊上的手,打破了這一僵持,淡淡道:「殿下,儀態不可失。」

  儀態?魏籍聽聞「儀態」二字瞪向江潛,而後者卻是雲淡風輕,自若模樣,江潛對他微微搖頭,說道:「孝子懷念先母,世人皆共情之,只不過殿下身為太子,大齊儲君......」

  「儲君又如何?她是我的母后!」魏籍打斷江潛的話,見江潛眉頭微皺便霎時明白了他的用意,他跪在大殿之上,向著自己的父皇拜首。

  「陛下!」

  魏煦昭思忖半晌,良久才緩緩吐出隻言片語:「退下吧。」

  魏籍在不甘與仇恨之中向後退卻,但這又何嘗不是自己新的開始?此番皇帝對自己破格的容忍恰恰意味著魏籍找到了一線生機。

  「陸公子,當真是惇懿皇后顯靈嗎?」江潛軟綿綿問道。

  陸相宜執禮道:「是,惇懿皇后生前便為滄瀾神女,受百姓擁戴的滄海姬,雖有誇大,但稱為仙人下凡不足為過。」

  「好......好!好!」魏煦昭突然拍手大笑,他立於大殿,睥睨眾臣,隨後長嘆一聲道:「既是大吉之兆,那便該普天同慶,大赦天下。」

  這是他最後的妥協,長階漫漫,他轉身離去,背影卻顯得尤為落寞。

  「退朝——」馮詮尖細的嗓音一響,眾臣便四下散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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