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平
2024-09-14 12:37:18
作者: 為衣山人
太平
第十三章·太平
大相國寺內餘音裊裊,陸相宜正坐在煙霧繚繞之間緩緩撥動著琴弦。倏然間,又一縷琴音逾牆而來,雖是聽不真切,但卻是清麗脫俗,兩張琴一唱一和著,極為動態,繞樑不絕,恍若隔世。
一曲畢,陸相宜退至屏風外,朝著廂房屈身行禮,道:「師父琴音曼妙,倒是徒兒弄巧成拙,毀了這麼一番好意境。」
碎雲先生推門而出,文辭溫和道:「你心不在此,談何意境。」
方才那一曲,雖說外行人聽不出什麼門道,但他倆皆是心知肚明,陸相宜的差錯可不止是一丁半點。他的節奏不穩,就連自己的氣息也不穩。
陸相宜服侍著碎雲坐下,碎雲輕裘緩帶搖著團扇,顯得是格外愜意,他用眼神示意著陸相宜,陸相宜這才敢重新坐回到一旁的竹椅上,舉止仍舊恭敬,不敢有一絲懈怠。
「皇帝已然將祭祀全權交給了那位女侍郎,想來日她平步青雲,位至尚書也是指日可待。」碎雲先生事不關己一般輕飄飄落下了這句話,卻將陸相宜原本如湖面平靜的心又驚起驚濤駭浪。
陸相宜不禁眼皮一跳,頓時酸楚難耐:「怎會......陛下已多年不開設祭壇,為何突然要行祭祀之禮?現下卻也不是開壇的日子啊......」雖說自洛塵笑入禮部以來從未與陸惟明有過絲毫過節,反而和睦,陸惟明向來不吝誇讚,但陸相宜生性多疑。
「鳩占鵲巢......」陸相宜沒好氣地嘀咕。
「世人都說那洛家娘子蕙質蘭心,貌婉心嫻,怎得到你口中就這般不堪?」
陸相宜自知失了禮數,但見四下並無旁人便肆無忌憚起來:「是,世人稱她為含金柳,為芳蘭芷,耳朵都聽出繭子了,可她秉性如何師父當真知曉?」
碎雲擺了擺手,像是將他的心思一眼望穿,笑道:「陛下的心思豈可妄加揣測?想來此番邕州刺史歸京,也絕非偶然。」
「邕州刺史?邕州......是祁歸遠!」陸相宜想著,恍然大悟。
「對,正是邕州,祁歸遠。」
祁歸遠,祁歸遠,這個名字在陸相宜的腦子裡久久揮之不去,而碎雲先生像是早有預料一般,笑而不語,朝他搖了幾下扇子,陸相宜感到一縷清冷涼意撲向自己漲紅的臉,才意識到了自己的失態,連忙欠身為禮,道:「師父,徒兒失敬。」
「無妨,」碎雲溫和道:「你方才遭遇變故失了至親,心中有氣,但君子能忍常人不能忍,此事切莫操之過急。」
「切莫操之過急......師父,我如何不急?如何不恨?那日我與父親一同進了報恩塔,本打算轉一圈子便回府賞月,又怎麼料到突然會起了大火?是父親用盡渾身解數這才將我從窗外推下,僥倖存有一命......」陸相宜憤恨道,他眼中含淚道:「究竟是誰,心腸竟如此歹毒!徒兒恨不得將他......」
「相宜。」碎雲突然眼神一凌,將陸相宜的話打斷道。
長嘆一聲後,碎雲先生放下手中團扇,緩緩閉眼假寐,良久,這才開口道:「裕都城如此之大,有的是人替你著急。為師聽聞那謝家小子可是替你關了七十六人,砍了四十幾個腦袋,如今又在滿城抓人,不惜代價得罪了將軍,得罪了丞相,又得罪了工部,從前只聽聞說他瘋,竟沒想到他也會如此狠辣,會為你掀起一場血雨腥風。」
「謝聞枝?」陸相宜不可置信瞪大了眼,他屏氣凝神,很快,又恢復了平靜,他小聲問道:「祭祀那日,師父可會帶上徒兒一同前往?」
「啪」的一聲,團扇打在了陸相宜的腦袋上,碎雲先生冷笑一聲,說道:「戴上斗笠去問診去,師父幾日沒開葷了?你還想著去搗亂不成!你莫不是覺得在這寺廟裡待久了,師父就該被活活逼成老和尚?」
陸相宜連忙捂著腦袋往一邊躲,「師父饒命!」跑至窗台旁蹲下身躲在桌角旁,陽光從樹梢的細縫中落了下來,在他臉上晃悠晃悠。
此番場景倒有幾番曾經舊時陸府太平的模樣,陸夫人還在時常常坐在庭前棗樹下,遙望陸尚書習武練劍,瞧著一旁豆丁大小的陸相宜被碎雲先生拎著耳朵教四書,每每此時,陸夫人便會偷笑許久。但世事變遷,陸夫人早亡,陸尚書死於非命,陸府落敗不過一夕之間。
裕都一向慌亂不堪,太平是皇帝的太平,慌亂永遠是朝廷的慌亂,但在此慌亂中存得一瞬太平便是十足可貴,恰如這有著金邊牌匾的長公主府,陽光同樣惺忪地落在了魏階的額頭上,她半眯著眼看著樹梢,樹梢上有她貪玩的貓。
洛塵笑的笑容在陽光的輝映下生動極了,魏階躺在長椅上已然描摹了很多年,恍若在這個笑容之下的一切都是那樣的溫柔似水,給足了她信任,但同樣也帶來了一絲失望,只因在這之下卻又是沒有一點逾矩,一切都是那般的合乎情理。
「禮部今日......」
「殿下。」洛塵笑的語調如同蜻蜓點水,打斷了魏階的話,點在了她的心中,泛起圈圈漣漪,洛塵笑雙手奉上一本折頁,遞至長公主的面前,她打斷魏階的話道:「這是此次祭祀陛下賜予公主府的禮單明細,臣擅作主張,還請殿下責罰。」
魏階微微直起身,洛塵笑跪坐在竹蓆之上,美目流轉,卻是沒有在魏階的雙眸間徘徊,長公主換上襦裙,也是許多官家貴胄們的寤寐求之,她垂首淡笑:「本宮倒想聽聽你有何過錯?」
洛塵笑忍俊不禁,她躲過魏階熾熱的眼神,將禮單放置一旁,又從錦盒中拿出一支金簪,她道:「我自作主張將陛下賞賜的金簪換了樣式,那玫瑰金簪雖好,卻是太過俗氣,但又不好全然駁了陛下的面子,臣便取了其中一支改成了梅花式樣。」
金簪被洛塵笑執在手中,輕輕搖晃了一下,那流蘇晃蕩晃蕩,魏階的心也跟著晃,她壓下心中漣漪,問道:「為何是梅花?」
貓兒從樹上竄了下來,伸出爪子想要去撓那金簪,卻被魏階一把抱在懷中。
洛塵笑嗔怪道:「為何,殿下可是忘了?梅花自然是朔北的最好。」
魏階點了點頭,給貓兒順了順毛,笑道:「是,本宮已然好久沒有見過朔北的梅花了,想當初......」
「想當初,臣隨父親一路到了朔北,就是在這梅花樹下與殿下結識,殿下可還記得,收復歧砂關那一戰時,大軍已然回了營帳開始慶祝,而殿下卻久久未歸,害的臣擔心了好幾個時辰,心驚膽戰的。」
魏階抿嘴一笑,道:「如何不記得?那是因為本宮......原來是因為這個,你還記得?」
「殿下記得,臣又怎敢不記得?」洛塵笑起身將金簪簪入魏階的髮髻上,與她相視一笑,當年之事原來是長公主殿下是為了洛塵笑的一句「若是此戰大捷,你我一同再去賞梅可好」,歧砂關苦寒之地,已然不見草木,如何還有梅花?魏階是策馬到了百里之外,這才尋到一株老梅,折下僅存無幾的花枝,護著又跑回了大營。
「卻不曾想那梅花不禁風霜,更經不起本宮的馬,帶回你的面前時只剩零星幾朵了。」魏階接話道,一想到此,她便歉疚非常。
「那是我見過最美的紅梅了,」洛塵笑微笑道:「不過此番不同,這金簪是我託了司制和司寶合作完成的,雖為擬態,但卻格外生動,更重要的是,如今的紅梅再也不會受風摧殘,凋謝殆盡了。」
魏階一時怔愣,方要開口卻被自己的貓撓了頭髮,「嘶——你這傢伙!」
貓兒夠不著流蘇,眼看著魏階氣惱一溜煙上了樹。
洛塵笑在一旁匿笑,扶著短案道:「錦衣快跑,惹惱了殿下,殿下可不饒你!」
「你......」魏階一時語塞,又覺得好笑,她回頭看向洛塵笑,拿起方才她撲蝶的團扇作勢打她,兩人言笑晏晏,你追我趕,魏階氣急了沖她笑道:「如此捉弄人,還做什麼洛府侍郎?你來當本宮的錦衣娘吧!」
陸相宜的攤位原本擺在鶴頤樓邊,那處達官顯貴進出頻繁,誰人不識得他陸公子?大人們瞧見了無不上前問候,陸相宜說幾句好聽的話,他們便多給幾個銀子,權當是賣尚書面子了。但事到如今,陸相宜卻再也不敢去那鶴頤樓了,謝聞枝找他找得凶,自己連東大街都不敢踏入。
他每日換著地方擺攤,戴著斗笠,收起了鈴鐺,從未做過如此慘怛的生意。這日,他羅盤一轉,嘴裡念叨幾句,向宣化門的方向走去。
他的攤位就在宣化門邊擺著,兩張凳子一張椅,小公子往那兒一躺,將斗笠蓋在了臉上。
「喂,醒醒。」突然傳來一陣馬蹄聲,來者搖了搖他桌子上的鈴鐺。
「別吵,別吵,幹什麼?」陸相宜扯下斗笠坐直了身,頗為不耐。
「我說,你這個算命的擺攤不做生意,我給你送錢來了你倒是不樂意?」映入眼帘的是一位青衣公子,長相干淨,像是個有玲瓏心思的,他牽著馬在陸相宜對面坐著。
陸相宜不明所以,敲了敲身後的木牌:「搖鈴問診!不是算命的,公子可是不識字?」
「為什麼不算?羅盤、鈴鐺、紙筆具有,我看你是覺得與我無緣,不想給我算罷了。」
「我這是看診的!公子若是沒病,還是別妨礙在下行醫了。」陸相宜沖他揮了揮手,讓他速速離去,大概是這幾日風水不好,要麼整日不開張,要麼一開張就遇著怪人。
那人一皺眉,推了推袖子便將手放在了桌子上,語氣強硬道:「我不管,你給我算,半仙若是不算就是沒這本事!」
「你!嘶......」陸相宜剛要趕他,卻見他向自己攤開的掌心,這樣獨特清奇的掌紋,除了自己的師父碎雲先生,這是頭一次見,陸相宜連忙拉住他的手,仔細瞧起來。
「怎樣,半仙還給不給看?」那人眉微微一挑,戲謔道。
陸相宜此時不由得緊張起來,端著他的手不肯放下,心不在焉回答:「看,看,敢問公子貴姓?」
「怎麼,不認識就不給算?」他側著腦袋看陸相宜,語氣輕佻道:「還是說,半仙只是想認識我這個人?」
陸相宜擡頭瞪了那人一眼:「我見公子人紋深細,起點卻有鏈形,誒!你幹什麼?」
那人連忙收回手,道:「半仙不必兜這些聽不懂的,你且說說,我命運如何,事業如何?其他不必說了。」
「那你也得等我看完再說吧,我看公子掌紋獨特,一時如何看得透徹?」陸相宜氣惱道,他指節叩擊桌案,懶得與他再講什麼勞什子禮節。
「沒本事就不看了!」那人起身便要走,嘴裡念叨著,滿心不悅,卻被陸相宜一把拉住了韁繩,牽住了他的馬,「半仙這又是何故?難不成還逼著人算嗎!」
「是!起初是公子強迫,但哪有算了一半就跑的道理?不讓我看你就不能走!」陸相宜抱著那烏雲踏雪的脖頸,沖他道:「公子的馬可比在下金貴,這烏雲踏雪全裕都都找不到第二匹花色這麼好的,公子可要想清楚了!」
「半仙倒是有趣的很,烏雲踏雪不都是一個樣子哪來的什麼花色?快還給我!」
陸相宜突然意味深長地「哦」了一聲,隨即好笑道:「公子可是害怕在下真是個有能耐的,將您看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那在下可把話撂下了,公子您若是不看,必將命運曲折多舛,到時候求著在下,在下也不給您看!」
「嘶......那看吧。」那人聽後又猛然坐下,將手攤在了陸相宜的面前,笑得極不真誠,「公子可要好生看看。」
「是,是。」陸相宜雖不明白他為何如此爽快,但能夠得償所願便已然心情大好,又仔仔細細看了起來,此人手相與碎雲極為相似,但卻有一處並不明朗,這位公子事業線並不清晰,反倒是雜亂無章。
不該啊。
陸相宜擡頭瞧了瞧那人,那人也與他相視一笑,道:「半仙可看出什麼了?」
「這......敢問公子幼時可有受過傷?好比墜馬之類的擦傷。」陸相宜眨了眨眼,試探問道。
「並未。」
「那就奇怪了,實不相瞞,公子的手相與家師極為相似,但卻只有一處不同,便是這掌心下端平端多出了這一處錯雜,但又是極其細微,並不同天生那般的深刻,當真不是從前受的傷?」陸相宜遲疑片刻,疑惑道。
而那人卻突然想到什麼似的,擡了擡手:「我想起來了,大概是從前我常常練舞所致。」
「練武?我見公子掌中並無老繭,這......」陸相宜愈發摸不著頭腦了,練武之人擦傷乃是家常便飯,但手心沒有生繭子的倒是少之又少。
那人卻搖了搖頭,道:「不,我雖也會些武功,但那也是些微末功夫,不值一提,我此處說的乃是『舞』。」
「舞?」如此翩翩公子,書生意氣,卻學跳舞?陸相宜問道:「倘若......倘若公子真是常年練舞,那又與此有何關聯?」
「我曾經多年在家中後院練舞,因為身為男子,自然不同女人那般靈巧,剛開始時反倒是動作僵硬,氣得教坊的先生牙痒痒,女孩子們早就戴上披帛獻藝去了,而先生卻說我太過笨拙,用著披帛反倒手足無措,總吃動作,這一氣之下換成了麻繩,我攥這那麻繩練了足足三年多才將動作全然糾正了,這便留下了這痕跡。好在先生心疼,用了許多膏藥這才沒讓手心留下疤痕,卻不想還是留了印子。」那人解釋道,神情逐漸也溫和起來,果然,人一旦回憶往昔便會變得格外柔情。
「你這是練披帛還是練皮鞭......誒,你別走啊!」陸相宜沖他喊道:「我還沒說什麼呢。」
那人卻已然上了馬,掉轉馬頭笑道:「半仙看懂了便好,在下本無意算這些糊弄人的東西。」
「別走!你到底有什麼企圖?」陸相宜心中警覺,沖那人喊道。
誰知那人一抽馬鞭便走,臨走前還轉頭笑著對陸相宜說道:「陸公子早些回去吧,刑部的人一會便來,公子回去別忘了替在下給先生問好!」
「你到底是誰!」陸相宜沖遠去的烏雲踏雪喊道,而那馬兒卻跑得太快,一下子便消失在了眼中。
陸相宜啐了一口,喃喃道:「發什麼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