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廬

2024-09-14 12:37:16 作者: 為衣山人

  雪廬

  第十二章·雪廬

  果不其然,言梔在這晚過後便被江潛呵令在家,不得出府,可惜這江府的匾額高高掛起,如此顯赫的府邸裡頭卻關著一個自以為命途多舛之人。

  每每夜晚,他與江潛相對而眠縱然是互相瞪著眼直到天明,江潛也要不知疲倦般等他先睡熟了才合上眼,又在他醒來前上了朝,鎖了府門。

  他就被江潛如同豢養一般關了四五日,不知外頭發生何事,只能同為了看守自己,被江潛拋下的林隨意大眼瞪小眼。

  這天,江府的花園換了嶄新的鋪陳,下人們言笑晏晏,不知是有何喜事,言梔終是忍不住問道:「他們這是在做什麼?」

  林隨意跟在他後頭斜了言梔一眼,道:「江大人立了功,陛下龍顏大悅,下令為丞相修葺後院,敕造一座雪廬,以供丞相冬日觀賞雪景。」

  「雪廬?」言梔喃喃道:「他在朝中混得可真是風生水起,這又是立的什麼功,讓皇帝如此賞他?」

  

  林隨意雖是姿態恭敬,但語氣卻毫不客氣,說道:「丞相一向是國家柱石,朝廷的肱股之臣,這立下的功勞不勝枚舉,陛下自然就賞了。如此舉世無雙之人,倘若是日日為他人收拾殘局,那才叫不應該。」

  言梔卻也不惱,他緩步慢踱至了亭台前,隔著池塘遠觀工匠們運來木石泥沙,笑道:「你對江潛當真是忠心耿耿,我這才問了一句,你就有幾百句在後頭等著我,他都不覺著委屈,你倒是來打抱不平了。」

  「言公子多慮了,做屬下的難免為主子多著想些,主子受了氣,難不成屬下還要額手相慶不成?」林隨意躬身道。

  他話音剛落,言梔便坐在了池塘邊的石凳上,漫不經心地笑道:「受氣?你怎知他不是樂在其中?」

  「此話怎講?」林隨意氣息不穩,心中憤懣不好發作。

  「林醫官,你也是他從藥廬一同帶下凡間歷練的小仙君,你又豈會不知蟾宮使與我行的那些茍且之事?」言梔壓著嗓子,聲音又沾染幾分笑意。

  幼稚。林隨意心中罵道,臉上卻依舊從容道:「從前,我對公子不甚熟識,總以為能使江大人傾心之人就算不是芝蘭玉樹,那也是氣質不凡,現如今見識了言公子,卻又看不懂江大人了。」

  「你若是想不通我倆是如何終成眷屬的,那便當做......」言梔得意一笑,「那便當做是我招惹他的。」

  「你!」林隨意一時語塞,卻惹得言梔忍俊不禁。

  「不同你講了,我還有事。」言梔起身便向池塘對岸跑去,林隨意在後頭追著,若是沒有江潛的命令,自己才不會願意從早到晚跟在這樣一個麻煩精後頭,圍著他轉。

  池塘對岸的竹林間要造這樣一座雪廬,東面朝著不遠處的赭丘,冬日銀裝素裹,霧凇沆碭,西南處雲溶江橫穿裕都,上下一白,只可惜本該在明年開春完工的報恩塔如今付之一炬,只剩焦土。

  言梔在一旁觀望,卻見一長者向自己緩步而來。

  他發覺了此人,大方向前行了個晚輩之禮,「在下言梔,見過大人。」

  那長者身材矯健,精神矍鑠,同樣也向他還了一禮,道:「想必這就是丞相在池照的那位表親了吧?池照人傑地靈,公子相貌靈秀,想來也是飽讀詩書,前途不可限量啊。」

  「大人謬讚,言梔不過是略讀過幾篇文章,怎敢班門弄斧?」言梔舉止毫無可挑剔之處,讓站在一旁的林隨意翻了好一陣白眼。「想來大人便是工部的尚書大人了?」

  長者卻是擺了擺手,笑道:「下官並非尚書大人,不過是小小侍郎罷了,各位尚書今日在鶴頤樓為丞相大人慶功,下官先代尚書來府上一觀,如今已將尺寸測量在冊,下官便先回工部,好擬幾個方案出來。」

  鶴頤樓?慶功宴?言梔被禁足在府中,終日心情鬱郁,寢不安席,食不甘味,而江潛卻將他獨自一人丟在府中自己吃香的喝辣的去了。

  想到此處,言梔不禁捏緊了拳頭。「原來如此,勞煩侍郎大人跑一趟了,我送大人一程?」

  林隨意聽見言梔說要送那工部侍郎,連忙搶先一步走到了他們二人面前,陪笑道:「大人見諒,丞相大人吩咐小的們這幾日讓言公子專心學業,這先生已經在書房候著了,恐怕......」

  「那便不麻煩言公子了,公子自該潛心詩書,你我也好早日朝堂相見!」工部侍郎恍然笑道,便隨著林隨意向遠處走去了。

  言梔正惱怒著,只見那林隨意帶著侍郎出了院子,回過頭來向自己挑釁一笑,言梔心中怒火瞬間熊熊燃起,抄起一旁立著的竹竿便想追向前去,突然,餘光一掃。

  工匠留下的木梯還在地上直挺挺躺著。

  未曾想,林隨意前腳放送了侍郎出府,在江府的匾額下大大的伸了個懶腰,心中實在不願再去伺候,方想轉頭回去,便見一輛雙轅馬車慢悠悠停到了自己面前,江潛扶著帷幕下了車,正巧見著了忙裡偷閒的林隨意。

  「大......大人。」林隨意一個激靈,結巴開口。

  江潛擡了擡眉,問道:「公子現下身在何處,你可有看好他?」

  「那是自然,屬下寸步不離,就差將我拴在他身上了......」林隨意嘟囔著說道,滿心不悅。

  江潛總感覺言梔並不會就此罷休,如此安分的話那便不是他了,又問道:「如今他在哪,吃了午飯了嗎?」

  林隨意勉強一笑,隨江潛一同進了府中,「廚子整日變著花樣給言公子做吃食,奈何他就是不願意吃,方才只是喝了一碗湯便又去花園散步了,現如今大約還在園中。」

  「大抵?你就是這般辦事的?」江潛突然板下了臉,快步走向後院中,只見一切無不井井有條,侍女們打掃院子,花匠侍弄著花草,就是不見言梔的身影。

  「人呢?」江潛看向林隨意。

  他心中一驚,就這麼一晃的功夫言梔便不見了蹤影,他顫顫巍巍道:「方才,方才還在這小橋旁站著......屬下不過是出來送送侍郎大人......」

  「還廢什麼話?快帶人找!」江潛喝道,灑掃的侍女們連忙放下東西去尋言梔。

  一陣陣呼喚傳到了言梔的耳中,他扶著瓦片的手一下不穩,連忙抱住屋脊,一用力,翻身坐在了房頂上。

  這麼快就回來了?他還沒逃出江府,江潛便赴宴回來了?言梔滿腹狐疑,但見遠處花園中江潛帶著侍衛們正搜尋著自己,又不得不清醒了幾分。

  「完蛋了。」言梔不安的抿了抿嘴,趕忙換了個方向小心翼翼挪動著,翻過了這屋頂便能繞去江府圍牆,再翻過圍牆便能通往後山,言梔早早就規劃好了逃跑路線,卻不料還是被一個眼尖的侍衛發現了行蹤。

  「言公子!言公子在那兒——」

  「嘶......」言梔閉上眼,出了一手心的汗。

  江潛順著侍衛所指的方向立刻發現了坐在房頂正準備逃跑的言梔,他趕忙奔向那間屋子,沖他大喊道:「你給我下來!」

  「不可能!」言梔衝著江潛喊道,正打算跑時腳下一滑,他驚呼出聲,連忙抱住屋脊上的石獸。

  「小心——」

  他不敢再挪動半步,只能眼睜睜地看著江潛向自己衝來,心想著這回是真的完蛋了,跑也沒跑成,下也下不來,左右為難。

  「是你自己下來,還是我上去抓你下來?」江潛怒道,林隨意將被言梔推倒在地的梯子又扶了起來。

  「大人,屬下上去帶公子下來。」林隨意好笑道,言梔慘了,這下有好戲看了。

  「別,別上來!」言梔依舊放不下面子,忙擺了擺手。

  江潛硬生生隱忍著怒火,故作鎮定道:「你在上面幹什麼?」

  「我......我......」言梔吞吞吐吐,半天說不出個所以然來,「看、看風景!」

  此話一出,連言梔自己都不信,這大概就是他說過最拙劣的謊言了。

  「看風景?我看你是三日不打,上房揭瓦!你,去把我的撣子拿來!」江潛在屋檐下冷笑一聲,來回叉腰踱步著,突然站定指向林隨意道。

  言梔連忙探出頭不可置信地看向江潛:「你要打我?」

  「丞相,請。」林隨意偷笑著遞來撣子,江潛一把抓過便沖向梯子爬了上去,侍人們皆捂嘴偷笑,這其中看戲最歡的就屬林隨意了,受了言梔這麼多天的冤枉氣,此時終於大仇得報,豈不快哉?

  言梔哪推得動那眾人扶著的梯子,江潛三下五除二便爬上了房頂,一把住過他的手腕,將往一旁逃跑的江潛拖拽到了自己面前,「坐好!」江潛怒道。

  言梔縮了縮腦袋,神色慌亂,裝出幾分委屈忙服軟道:「錯了,真錯了,下次不敢了。」

  你要是敢關我,還有下次,他心想著不敢說出口,半個硬骨頭。

  「認錯倒是快,我不過就關你幾天就上房頂?」江潛拉過他的手將撣子舉起。

  言梔連忙閉眼,「嗒」的一聲,撣子輕輕落在了他的手心。

  江潛驟然長嘆,眉目間的慍氣還未消散,「你不知道這有多危險?你還當自己是神仙萬丈高樓處一躍而下連眉頭都不皺一下?」

  言梔見他泄了氣,偷笑道:「江大人這不是來接我了嗎?」

  「接你?」江潛冷哼道:「我就該讓你一個人在上面,進退兩難,看你如何是好!」

  「我會武功啊!」言梔一把抱住江潛的腰,將腦袋靠在他的身上蹭著,「你別打我,我怕疼,不耐打。」

  江潛眼神無奈,目光落在他身上,「不是會武功嗎,還會怕我打?你就這麼想逃,聽不得我說上半句話?」

  「怎會,」言梔擡起頭囁嚅道:「我不過是擔心你,從前我跑再遠你都沒把我關起來。」裝的一副委屈模樣。

  不會撒謊的就不是言梔,言梔的話十句有九句都是誑語,最後一句也不會是真心。

  而此時,受他真心嘲諷的林隨意站定在院子,他詫異地瞪大了眼,不是上去揍他嗎,怎麼抱上了?

  但江潛與他坐在屋子上,像是已然疲倦了,不願再辨認他的話孰真孰假,而是淡淡說道:「我沒什麼好擔心的,而是這些天出了些事,我怕你出去惹上麻煩。」

  「什麼麻煩?」言梔問道。

  這幾日裕都出了大事,謝聞枝大手一揮,隨著秋日「斬立決」的令牌一聲響,刑部大牢近半數牢犯人頭落地,鮮血灑了一身。謝聞枝從蒔花尚書成了人人聞風喪膽的活閻王,卻又在一次皇帝傳喚後全身而退,這會捕快正滿裕都抓人,刑部大牢又擠不下了。

  這年頭是瘋了,捕快成了最吃香的行當。謝聞枝是又瘋了,「活閻王」的名號算是坐實了,也正應如此,江潛才不能讓言梔不知死活的到他面前瘋。

  江潛將言梔安穩帶下了屋頂,沒有理會任何人,兩人前後回到了書房,房門一關,誰都是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江潛將事情始末全盤告訴了言梔。

  「那些被殺的工匠都有罪名嗎?」言梔思忖半晌,開口說道。

  「大多是失職之罪,但謝聞枝卻又安上了前朝餘孽的罪名。」江潛仍舊是風輕雲淡,道:「不過他並未說出究竟何人是前朝餘孽,而是說有人暗中勾結前朝的南厲遺孤,刻意縱火燒死了曾協助當今皇帝平亂的禮部尚書陸惟明。」

  陸惟明正是在南厲一戰中獻出無雙計策的軍師。

  「那趙醒呢?」言梔開口問道:「不是說搜到了折衝府的火銃,謝聞枝還懷疑他麼?」

  江潛點了點頭,肯定道:「沒錯,若我所思正確,想來謝聞枝此舉是為了將禍水引至趙醒身上。」

  「謝聞枝要讓皇帝懷疑他親封將軍勾結前朝遺孤?」言梔詫異道,「他為何如此?可有真憑實據?」

  「沒有,所以這些天滿大街抓人,外邦異域的,有任何嫌疑的全都進了大牢,而趙醒雖安然無恙,但他每到任何一處地方,待了多久,見了何人,刑部皆記錄在冊。」江潛淡淡道。

  言梔初來乍到,難免惹人生疑,這也是江潛將言梔死死關在府中的理由。

  「但眼下,卻還有一件事情更為關鍵。」江潛道。

  言梔略一回想,沒有尋思出什麼來,將疑惑的目光投向他。

  「糊塗鬼,」江潛淡淡一笑:「祁歸遠回京的目的你怎麼忘了?皇帝已然決定,三日後,開壇祭祀。」

  「祭祀?」言梔居然忘了這一茬,「誰來負責?若我猜得沒錯......」

  「對,」江潛執起茶盞一飲而盡,「正是上任國師——碎雲先生。」

  也是言梔的老熟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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