畫舫
2024-09-14 12:37:13
作者: 為衣山人
畫舫
第十章·畫舫
不止白日熱鬧,東西大街自蠻夷敝貊,五等四民,前朝歷代的奇珍常物,皆一應俱全。而雲溶江畔,重花飛檐,石舫歌舞昇平,美人腰肢纖細,舞姿婀娜,樂曲宛轉悠揚,餘音繞樑。言公子縱馬來到了街市口便也擠不進去了,只好牽著馬挪步,且行且尋。
一路人頭攢動,而鬧中偶有一處稍顯靜謐,那石舫三面環水,燈火昏黃倒影水中,是格外雅致的景觀。
言梔從袖中摩挲到了那張請帖,遞給了在石舫外守著的小童。
小童接過請帖向他行了一禮,便指引他走進舫內,「言公子請往上走,徐姑娘就在最深處的那間房裡。」
言梔點了點頭,又摸出兩塊碎銀,這是江潛來之前給他打點下人用的,言梔不知哪些人算是該打點的,哪些又是大可不必給的,索性大手一揮,逢人便拿出錢袋,好不闊綽。他走至深處,果然有一位姑娘在門外候著,大約不過豆蔻年華。
「敢問公子貴姓?」小姑娘聲線細軟,低著頭問道。
「姓言。」言梔冷冷拋下兩個字,語氣極為平淡。
姑娘將門推開:「言公子請進。」
房間內香霧繚繞,不同於別處的精緻,蘭香舫的每一處都極具清雅,徐辭盈跪坐在茶台前,仿佛等候已久。
「妾身見過言公子。」
言梔的嘴角這才微微揚起,「昨日趙府一別,擅作主張取走了姑娘的東西,多有得罪。」言梔說著也在徐辭盈對面跪坐下來,兩人相視而笑。
「無妨,大抵是因妾身與公子有緣,這才陰差陽錯。」徐辭盈今日褪去緋衣,換上了一襲青色,沒了先前的妖嬈嫵媚,倒是多了好幾分清麗脫俗。她執起竹鑷從水中輕輕夾出一隻青花瓷杯,拭淨置於案前,推給言梔,「妾身手拙,不比丞相大人,若是茶湯滋味寡淡,還請公子海涵。」
江潛的烹茶手藝是被月神逼練出來的,雖說還未到青出於藍的地步,但也稱得上為一流。而當初,江潛便是以一碗茶名噪一時,約出了當今太子,這才投其門下。
言梔嘬飲道:「徐姑娘自謙了,姑娘的手藝並不比丞相差。」
徐辭盈並未答話,見言梔一杯飲罷,便從一旁的錦盒中取出青白玉手串,雙手遞給了他。「想來這手串便是言公子的了,還請寬恕辭盈將其私自帶回。」
「姑娘何罪之有?本是在下先取走姑娘的釵。」言梔將手串重新套回手腕的同時,反手向上,梅釵正靜靜躺在掌心。徐辭盈淺笑一聲,將釵重新簪回髮髻上。
「姑娘不打算解釋一番嗎?」他的笑容消逝臉龐,手指輕輕將茶杯推向前方,並不打算就此離去,而徐辭盈像是早已料到一般,付之莞爾,又添上了茶水。
徐辭盈淡淡開口:「言公子見笑,辭盈見那紅梅盛放,這才不自覺向深處走去。卻不想越至深處紅梅越是細瘦殘敗,妾身心中不忍,便將這本是應景而戴的梅釵放至樹梢,得以慰藉,卻不想走時將其遺忘,再尋回時已不見了梅釵,只見公子的手串搖曳枝頭。」
「只是如此嗎?」言梔撐著下巴,指尖點在杯口上,「我見二殿下有意將姑娘介紹與趙將軍認識,以為是姑娘心中所想卻無法言說,這才將梅釵放置枝頭,回絕了趙將軍的意。」
她將釵放置樹梢只是想讓小廝們發覺,可隨後稟報趙醒,讓他不好回絕罷了。
徐辭盈的手不自覺攥緊了絲絹,但卻又是強顏歡笑道:「言公子這是何出此言,趙將軍......勇冠三軍,辭盈仰慕。」
「仰慕?」言梔半眯著眼,像是心不在焉,「仰慕便要嫁給他?」
「是......」徐辭盈咬了咬唇,下定決心道。
「朔北的寒梅不該開在裕都,正如徐姑娘不該出現在將軍府上,任人魚肉。」言梔道出心中所想。杯中茶湯一飲而盡,人也正襟危坐道:「恕在下唐突,我與姑娘雖只是寥寥數語,卻覺一見如故,倘若姑娘舉棋不定之時,或許在下能夠幫襯定奪。」
徐辭盈怎會不知他言下之意,心中早已波瀾不驚,卻還是佯裝淡定,福了福身子,道:「言公子擡愛,妾身恐怕是無福消受了。」
言梔卻也不惱,他起身正準備離去,回眸笑道:「徐姑娘,人不為己天誅地滅。」
「言公子多慮,暗昧處見光明世界,此心即為白日青天,辭盈的心思登不得台面,但如此便是我一心所求。」徐辭盈一改愁容,神色豁達道。
言梔見她無意多說,便點到為止,倏然笑道:「看來是在下多慮,倒是徐姑娘的茶湯甚好,讓在下念念不忘了。」
「倘若公子想念妾身琴音時,再來蘭香舫與妾身對坐飲茶。」徐辭盈從袖中拿出一蘭花吊墜,這便是蘭香舫的信物,憑此信物便可隨意出入蘭香舫。
未曾想這信物來得如此輕易,言梔心下詫異,但還是笑道:「那便就此拜別姑娘了。」
他走出廂房外並未停留,下了石舫便牽著馬走出東大街,馬鞭一抽,言梔再一次消失在燈火之間。
而蘭香舫的廂房內,徐辭盈走回茶台旁,一人正坐在她的蒲團之上,毫不嫌棄的地執起徐辭盈的茶杯輕輕抿了一口。
「殿下......」
說話的是二殿下魏邤,「此人初來乍到,甚是可疑,可得好生觀察一番。」
汀芒嘶鳴了一聲,馬蹄亂了幾步後便停了下來,言梔到了。
言梔走向緊閉的府門,給那方才閒下的管家塞了幾塊碎銀,「還請老伯行個方便。」那老管家立刻咧開嘴笑道:「言公子這又是何必!將軍就在府內,請跟我來。」
他昨夜深思熟慮,自己在裕都並無根基,萬事不可只聽江潛一人說辭,便起了這籠絡的心思。
還是穿過那片熟悉的梅林,但這一回卻不在外頭候著,而是直接被侍人們帶去了趙醒的書房。趙醒披了件外袍便趕忙走出來迎接。
「......言公子?公子深夜造訪,可是有什麼要緊的事情?」
言梔扯了個謊,裝的有幾分委屈:「見過將軍,深夜叨擾,非我本意,只是在這裕都里不認識第二個人這才冒昧來將軍府上。」
趙醒見言梔愁眉苦臉,也皺起了眉頭:「不打緊,發生何事不妨說與我聽。」他尋思著大抵是江潛之前說的捐官之事,言梔不滿亦或是不願離京,否則也不會只因一面之緣便來尋自己說話。
果不其然,只見言梔的眼中閃過無奈,方才平穩心緒,奈何愁容難掩,淚意漸起,「將軍應該知曉我從池照而來,父母接連故去,臨終前修書寄給表哥,只為了能留我在裕都。但表哥卻說想送我去地方做官,雖說去往別處當差也能養活自己,我也不該有所怨言,但父母之命不敢不從,就算是在相府為奴為婢我也願意,只是不想離開裕都了......」
「這......」聽完,趙醒一時語塞,捐地方官的法子是他給江潛出的,只是沒想到江潛當真會聽他所言。
「我聞說表兄本是不願接納我的,是將軍想的法子將我留下是嗎?將軍可有法子能留我在裕都?」言梔目不轉機地盯著趙醒,看得他有些心慌。
「留在裕都也並無不可,只是不知丞相是怎樣的想法......先進屋子,熱壺酒暖暖身。」
趙醒本就是武人心思,見其眼眶裡金豆豆要掉不掉,一時犯難,二話不說便攬著言梔進了屋子。
言梔眼皮一跳,虛扶著趙醒肩膀,連連推辭:「將軍,我可不敢再喝酒了,若是一身酒氣的回去,豈不是又要讓表哥懷疑?」
言梔環顧四周,趙醒的書房不比江潛的好上多少,大約是身為武將,連書架都省去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牆兵器。趙醒將他帶至身旁,拖來一張太師椅,兩人一同坐下,「無妨,一兩杯不礙事,況且我都聽將士們說了,你的酒量絲毫不遜色於他們。」
他接來酒碗,杯身溫熱,言梔假意喝了一小口,便說道:「我昨日見著將軍,便覺著將軍同我親切,不像表哥,大抵是我初來乍到太過唐突,總惹他不快......」
趙醒來了興致,願意聽他一言,「江潛對你不好嗎?」
言梔躊躇半晌,猶豫開口:「本以為表哥當了大官,這裕都總有我的容身之處,做個什麼行當我都不介意,只是想寬慰父母在天之靈罷了......奈何表哥一心想將我送走,又有什麼法子呢?」
「不必著急,想必此事丞相已然著手準備,前不久他方才問過我,還說要給你捐個官先將就一番,過幾個月了再尋更好的差事。」趙醒是兩頭都不想得罪,他輕輕拍了拍言梔的背。
言梔點了點頭,順勢拉住趙醒的另一隻手,「本以為是我想多了,卻不想每每去找表哥,他都避而不見,若非此番趙將軍相邀,我恐怕是連見他的機會也沒有。」
「竟有此事?」
言梔不知他是否相信,但話已出口,也只能點點頭。
趙醒沉吟片刻,也不知聽進多少,他看著言梔,言梔也從未迴避他的目光。
言梔是越看越好看的模樣,更何況又是正值青春。
「若是如此,我有空想個法子好好安置你,京郊有一套房子,雖小些,但也夠住,若是你不嫌棄......」
言梔眼中一亮,隨即笑道:「將軍待我如此好,只是......是否要同徐姑娘說一聲?」
趙醒皺起眉頭:「哪個徐姑娘?」
「當然是昨日的那位彈琵琶的姑娘,」言梔抿了抿嘴,補充道:「二皇子殿下不是有意將她......」
「荒謬!」趙醒冷哼道,「不過是秦樓楚館的琵琶女罷了,我雖不曾娶妻,但也並非如此寒不擇衣之人。」
趙醒不由得懷疑起言梔來此的目的,他已為此煩悶了許久,遠不止單單一兩日這般簡單。但其中種種原因只有他一人知曉。
不久,一個小廝忙不疊地趕來,氣喘不止:「將軍!丞...丞相來了!」
「什麼?」言梔心中大驚,亂了方寸,正想著尋地兒躲藏卻不想方才轉身便被趙醒一把抓住,力氣大的像是要將他的骨頭也捏碎一般。
趙醒轉身捏住他的下巴,笑道:「言梔,你就算是不在裕都為官,那也照樣能是吃穿不愁......」
言梔大驚,不可思議地看著趙醒,而趙醒卻沖他做了個笑臉,「公子深夜前來演戲與我看,我是否也可一借公子,演給丞相看?」
「你......」言梔竟沒想到自己的把戲已然被他看穿,不禁倒吸一口涼氣,問:「將軍想做什麼?」
「做什麼?」趙醒冷笑一聲,「這話該我問你,你才見過徐辭盈吧。」
言梔微怔,僵立原地,趙醒便在余光中瞥見了一道由遠及近的身影。
趙醒故意擡高了音量,目光灼熱地看著言梔,絲毫沒有要避諱的意思,「言公子當真是懷璧不自知,光靠著這張臉你就已經能在裕都混的風生水起了,何須還來尋我?」
「將軍!將軍!」小廝瞧見江潛擅自闖入,驚呼出聲,下一秒,江潛已然站在書房內,目光死死鎖住二人。
趙醒笑道:「丞相何故深夜造訪?」
江潛的目光落在了言梔的身上,而後者連忙偏過腦袋,雙手撐著案台,微微喘著氣,儼然一副做賊心虛的模樣。
「二殿下過生辰,走得實在早,我回到府中本有要事要與言梔相商,結果卻不見他人,」江潛微微停頓,挑眉道:「想來他在裕都只認識趙將軍,本相便尋到此處了。」
趙醒假裝尷尬地摸了摸鼻子,「原來如此......」
「如何?叨擾將軍這麼久了,與我一同回去?」江潛正向想言梔走去,卻不想被趙醒攔了下來,「趙將軍還有何事?」
「這便是丞相的不對了,言公子受此變故,孑然一身來到裕都,丞相當是好生禮待,就當是為了在本家留個好名聲。」趙醒嘴角含笑,語氣頗為玩味,話音剛落,言梔有些慌張地瞪了他一眼。
「多謝將軍提醒,不過是拌了幾句嘴罷了。」江潛的臉上已然掛不住笑,他將目光落在言梔身上,淡淡問了句:「走嗎?」
「是,不好再叨擾將軍了。」言梔收回目光,心事重重般朝江潛走去。
而趙醒仍笑道:「倘若如此,本將也便放心了,不過本將與表弟一見如故,相談甚歡,若是無事便可常來。」
江潛說著便將言梔拉出了書房,如同在自家院子一般,嫻熟地繞出小院,出了趙府。
待二人消失在小徑深處,趙醒站在廊下,一旁是他忠心的奴僕。
「將軍,這言公子看著可不一般,好在將軍慧眼,看破了他的伎倆。」
趙醒冷笑一聲,轉身回到書房,「也夠讓他倆吵一架了。」
言梔是被江潛押上馬車的。
「回府!」江潛衝車夫喊道。
就好比是做了錯事的孩童被家長發現,偷了東西的小偷被店家抓包,江潛在趙醒府中碰上了言梔。
「你......」他們二人同時開口,但還是言梔先軟下聲音道:「你先說......」
「說?我無話可說。」江潛聲音冰冷,令言梔不寒而粟。
不久,江潛瞥了眼言梔,心有不甘道:「你來這裡幹什麼,不是去找徐辭盈?」
「我找過了......」
「找完不知道回家?」江潛像是聽見了什麼笑話,馬車內一片漆黑,只漏進幾縷月光,言梔看不見他的臉都知道江潛有多生氣。
「並非是你想的那般,」言梔輕吞慢吐,實在有些無奈,「你要是晚點來......」
「我若是晚點來了又將會如何?」
晚點來就沒這些事了,言梔心想著,久久不答,不知該如何開口,怕被人罵。
良久,車內穿來一陣嘆息,江潛的聲音隨即響了起來:「不過一面之緣,你就敢來見他?趙醒狡詐貪利,你又有什麼能耐去試探他?」
「我錯了,你別生氣......」言梔卻想要彌補,慌忙道。
「從前怎不見你如此沉不住氣?」江潛狠狠道,他推開言梔要牽自己的手,但也不由得也後悔了起來。
馬車一陣搖晃,江潛手腕上的手串磕在椅子上,發出了沉悶的響聲。
手串呢?江潛借著月光偷偷往言梔的手腕上瞥了一眼,那一抹青綠又回來了。
「我倒是要聽聽你的解釋。」江潛還是沒忍住給了他一個機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