爭執
2024-09-14 12:37:02
作者: 為衣山人
爭執
第二章·爭執
江潛並不知言梔為何突然談此禁忌,心中斟酌,不知從何說起。江潛知道言梔的心思,他的委屈不過便是身為他人養子,親生父母死的不明不白,如今已然被逐出氏族,卻依舊不能改回本姓,實屬不孝。
「天界都管我叫戚氏餘孽了,怎麼你還叫我言梔?哪還有什麼言梔……這名字本就是假的。」言梔刻意露出戚容,但內心卻也無力,承受著撕扯之痛。
「我從認識你的第一眼你便叫言梔,這麼些年過去了,改口太難,何況如今東宮太子生母本姓言,奈何早逝,他一向認定你們有著血緣之親。」江潛解釋道。「他母親你認識的。」
「我認識?」言梔冷哼一聲道,「如今三界之交當真密切,你又何必如此騙我?」
江潛知他心中種種不快,無奈改口道:「不說這些事了,說說你吧。」
「我?」言梔疑道,「我有什麼可說的?」
不忠不孝不義如今他三樣全占,又有何可說?
江潛心中早已波瀾萬丈,他故作平和的笑容在燭光下閃爍著不安:「六年多了......你我闊別如此之久,就沒有什麼話要對我說?」
言梔靜靜地看著江潛,他懂得相思之苦,只是他如今無心互訴衷腸,不自覺流露出憐憫的目光。
「也不過這些時日,你也知道,天上地下,時間並不相同。」
言梔只覺得胸口緊繃,騰不出空來再多說一句,只沉下頭,無言良久。
也不過這些時日......
「無妨,既等到了,以後也不愁沒有日子。」江潛自我解嘲,同樣狼狽。
他不知說些什麼,道謝之話說不出口,思來想去才說了一句話:「我如今也不過是凡人之軀,徒留一身仙骨不容易死罷了,往後還得仰仗大人。」
江潛一改溫和容貌,眼神黯然,不可置信道:「大人?」
言梔噤了聲,一時不敢再開口,只是與他對視著卻不知自己錯在何處。
「罷了,早些休息吧,我明日還要上朝。」江潛覺著眼神有些恍惚了,他接連緊繃了許多日,左右不過是為了今日迎他私設祭壇的這些事。
他將自己所有法力用在了設此祭壇之上,如今已是強弩之末,心灰意冷,實在沒有力氣再開口爭辯。
而言梔卻全然不知。
面對以往朝夕相處的愛人,今後的依仗,言梔起身拉住江潛的手腕,扯出個笑來:「江大人去哪?」
「今晚你先睡這吧,我去書房。」江潛眼神躲閃,剛開口就後悔不已。
「你不用走。」言梔下意識開了口,江潛聽後擡眸對上了他的雙眼,熾熱地讓他不適應:「你......不必這麼麻煩,我們以往不是睡在一處?我想和你談談。」
並非出於關心,而是有事相商,失落之餘他竟還有些好奇,江潛平穩心緒道:「談什麼?」
「談談......」言梔不過是為了挽留而開的口,至於談什麼他當真沒有想過,「那就談談接下來的事,你總該告訴我接下來該幹什麼?」
江潛閱歷不淺,對付言梔,他只要與他對視一眼便可知道他心中所想,更何況是多年的愛人,映在腦海里的人。
「不必心急,且當先適應兩天,想必過不了多久自有人來關心你。」江潛說著又將門合上,走回床榻旁。
而他失落的模樣卻逗笑了言梔,大抵是劫後餘生的不真切,好不容易掙脫了鐵鎖繩韁的他不知自己為何發笑,但他瞧著愛人的模樣,感覺江潛的處境也沒有好到哪裡去。
燭台上暖融融的燭光照在言梔的身周,江潛覺得他的身影有幾分虛幻失真,他想要伸出手示意他過來,卻未有所動作,顯得十分稚拙,戲謔。
此時,言梔乍然開口,原本甜膩瞬間凌冽:「那我們來談談,江大人如何在短短几年便身居高位,養父又是如何未卜先知讓你下凡,亦或是我的身份又為何會傳入宗親的耳朵里?」
「江大人不會要說,這些你都並不知情吧?你不會以為我便會如此輕易便揭過此節。」言梔揚眉。
見慣了言梔翻臉之快,江潛見狀也只是付之一笑:「月神臨死前沒有告訴你嗎?我當他至少會對你解釋明白。」
「什麼意思?」言梔深深蹙著眉,他習慣了被寵愛著,從未想過江潛會頂撞反問。
江潛眸中的淡漠一閃而過,只剩下面對逼問後的疲倦:「早些休息吧,明日......」
「我等不了明日!我恨不得現在就殺了他們!殺了言劭觀,殺了謀害月神之人,殺了害我之人!」
江潛目光順窗欞而上,對面書房的蠟燭還點著,光忽明忽暗。
「為什麼下了凡我仍舊是言梔?不是說我是餘孽麼,嗯?」言梔猶自喃喃,氣息逐漸不穩:「為什麼就連我被逐出言氏,仍舊不能換回以前的名字?你為什麼要安排我為東宮效命?為什麼要把我和言氏糾纏?既然是言氏,那我現在便該坐在神座上!」
「如今不是執著於一個名字的時候。」江潛偏過視線。
「這不僅僅是一個名字!」言梔揚聲道:「我算什麼餘孽?他們不能將莫須有的罪名口到我的頭上,你更不能棄我不顧!」這也始終是他心中的一個無法解開的節,是一根刺,越扎越深。
江潛似乎有些被惹惱了,燭光映在他的臉上,他昂首睨著言梔,微眯雙眼。
言梔心中一驚,呼吸微窒,喉結上下滑動,他強撐著重現笑顏,討好道:「莫、莫惱,你與我好好說?你、你不能隱瞞我,我們相愛多年你不記得了嗎?」
見言梔偽裝至此,他的耐心也將近耗盡。
江潛擡手示意他走到自己跟前,「過來。」
言梔緩步向前,雙手撐在榻上,俯視著江潛,「說吧。」心跳聲似乎清晰可聞,「我早晚都是要知道的。」
江潛冷笑一聲。
言梔不否認他的畏怯,但這卻是朝思暮想,執著了幾百年的真相,倘若因為此舉會與江潛互生齟齬,他也顧不得其他。
「你說的那些我一概不知,但我卻知道你生父——戚予,為何被打入玄沙北獄,而言劭觀為什麼不把你押解至天君處問責,而是直接把你逼至謫仙台,踹你下凡。」江潛語氣冰冷,曾經溫潤的臉龐好似蒙上了一層冰霜。
「言梔……不,戚氏,你的生父戚予他可是天宮霞蔚殿大將軍,多威風。」
言梔的手心沁出了汗水,他咽了咽口水,這是第一回聽見生父的過往,他感到自己在顫抖。
而江潛的笑容陰鷙,一反常態,「而他卻在下凡渡劫時大開殺戒,將人間化為煉獄,這些你不會一概不知吧?他殺紅了眼,甚至被人斷了臂膀也不肯停下!直到後來受押回到天宮,他再次破除重重阻礙,殺了天宮近百守將,那可是近百條無辜的性命,你不會一概不知吧,嗯?」
錯了,不該是這樣,他在騙他,江潛在騙自己。
言梔聽聞與內心所想截然相反的言論,不禁恍惚搖首,每一字一句無不刺螫神經血肉,而江潛緊盯言梔的雙眸,將他的每一絲緊張都收入眼底。
「假的......你無憑無據,堂堂將軍怎會無故殺人!」
江潛充耳不聞,盯著言梔雙眸自顧說道:「如此壯舉,聞所未聞......你知道時晷嗎?他甚至擅闖司命殿,撥亂時晷,而他也在此時被押入玄沙北獄,而你娘也在那時得知消息後早產誕下了你。」
言梔急張拘諸,他搖著頭,捏緊的拳又鬆開,妄圖掩飾自己的緊張:「你為什麼這般看我?這又與我有何干係?我沒做過這些......」
「有什麼干係?近百條無辜的性命死於他手,還未算上人間大大小小的血債,如此心狠手辣之人,慘絕人寰的行徑!怎麼可能與你無關?」江潛突然頓住了,他調整好呼吸,笑問道:「你不是說,你要姓戚嗎?你既要姓戚,難道就不該替他還債嗎?」
如此不留情面,字字誅心,與往日的江潛截然不同,這不是言梔心中的愛人,卻是他自找的痛苦。
「你以為身為戚氏,你的身份是今日才被知曉的嗎?」江潛句句緊逼,沒有給他喘息的機會。
「你以為兇手的目的是為了殺月神,這才順水推舟嫁禍給了你?」江潛一把抓住言梔冰涼的手,向前傾去,疼痛從手腕開始蔓延,而他卻只感覺到周身無盡的冰冷。「傻瓜,他的目的本就是你。」
言梔的喉頭上下滾動,他悚惶至極,「不,不是的......」
「你搖頭做什麼?」江潛直立起身,依舊牽著跌坐在地的言梔,他俯身看著他,「你不是想知道真相嗎?真相就是——戚氏作亂,人人得而誅之!」
人、人、得、而、誅、之。
「不……不是……」言梔拼命搖頭,他無力反駁,他毫無證據反駁!
「你讀了這麼多年書,殺人償命,父債子償的道理,你究竟懂不懂?」江潛長嘆一氣,極無奈地捏住了言梔的下巴,逼著他正視自己。
「但你又名言梔,所以你保全性命,茍活至今,一旦月神言霽離世,你再無靠山,再無蔭蔽,你便成了眾所矢之,便成了人人喊打的過街老鼠,便又成了餘孽!」他惋惜說道,一字一句像是利劍,狠狠刺入言梔的心臟。
「不,不是!」
言梔感覺時間倒流回了謫仙台,周遭遁入黑暗,深淵,仿佛養父止不住的咳嗽尚在耳畔,宮外屍橫遍野,血沫飛濺,又響起了宗親咬牙切齒的咒罵。臉上殘餘著養父尚有餘溫的血,眾人審判,他們的目光如同一道道鞭子狠狠將自己抽得皮開肉綻,然後踹下謫仙台……只不過這一回再無人在桂樹旁穩穩噹噹接住自己。
他摔得粉身碎骨,可他自找的。
「父親亂世殺人,兒子因利弒君。戚氏餘孽,人人得而誅之!」
戚氏餘孽,逢者皆可相蹂踐,飢食其肉、渴飲其血。曝屍荒野,其罪當誅!
討文猶在耳畔,言梔如同提線木偶斷了最後一根線,他維持至今對父親的信念支離破碎,瓦解星散。
殺人償命,本就是自古以來的公理。
更何況是近百人的血債,倘若兇手生死未卜,那必須有人來替他償命!
江潛再次調整呼吸,言梔卻恍若被馳魂奪魄一般。
「怎樣?這就是你要的真相,還滿意麼?還要做餘孽麼?」他後退幾步,同樣跌坐椅上,這是他們相處多年來的第一次爭執,他要不遺餘力使他惶邃恐懼,讓他從今以後只乖乖躲在自己身後。
「過來。」
「現在,只有我能保護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