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夜

2024-09-14 12:37:00 作者: 為衣山人

  長夜

  第一章·長夜

  殺人償命,這是自古以來的公理。更何況他殺的是清虛仙人、月神殿下,更是將他悉心撫育長大的養父。

  自古權利迷人眼,他手上還沾著鮮血。但自然不止手上,還有他的華服、銀冠,處處皆有血色。此等消息一出,四方神明便立刻前來抓捕此人,霎時間,言梔像是過街老鼠般驚恐逃竄,依舊被堵在了人人望而卻步的謫仙台。

  「殺君弒父,人人得而誅之——」

  為首的是月神言氏宗親中德高望重的老人——言劭觀。他的聲音渾厚如鍾,胸腔嗡嗡震動,見他發話大家便知此時該動手了,紛紛換了陣勢,但卻只是緊握劍鞘,與其直接捉他入瓮,他們更想迫他先有所動作。

  咒罵聲如同一道道利劍直向他的心臟,言梔的視線逐漸模糊,耳鳴聲撚動身體的每一根神經一齊震顫,此時的言梔宛如驚懼困獸,他向後挪移,卻一個趔趄踉蹌跌倒,銀冠摔飛出幾丈遠,珠玉碎落狼藉。

  「不准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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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神官們箭步向前將他死死按在地上,窒息感如鈍刀捅入喉嚨使他不得動彈。

  但讓他們心有不甘的是言梔早已放棄抵抗,這便又少了一條在天君跟前控訴的罪名。而言梔自知抵抗無用,本就是死路一條。

  又有何可逃?

  「戚氏餘孽——」

  「戚氏餘孽,其罪當誅!」

  言梔被血糊了一臉,目光所及皆為鮮紅一片,抖著身子試圖辯駁,卻又無可辯駁。

  他本名戚懸衡,奈何是個天煞孤星的命,尚未出世時父親戚予就被打入玄沙北獄,生死尚不得知。生母乃花神寧紓,難產而亡,幸而蒙受月神言霽蔭蔽。殿下心善,將他悉心養育,改了名,保全他至今。

  言梔的臉像是被冰霜籠罩,涔涔汗水滴落,他哪還有精力與這些老匹夫比嗓門?腦海中雪白一片,垂眸卻見衣衫上幾個殷紅指印,那觸目驚心的紅正是養父的鮮血。

  「快搜!」

  他們要搜的是兇器,眼下找到兇器比處置他更為關鍵,要緊的是能夠坐實他的弒君罪名,「說!你將兇器藏在何處!」神君怒不可遏,在他身上肆意翻找,盡顯不耐。

  言梔的喉頭上下滾動,幹得像是受火燒,遲遲未答。養父在他眼前暴斃而亡,自己遽然淪為罪人,隱瞞了數百年的餘孽身份公之於眾,記憶如迸濺火星難以捕捉,痛卻如潮水席捲全身。

  「快說!你將兇器藏在哪——」

  「我沒有!」言梔一口唾沫啐向來者,回應他的卻是兩個響亮的耳光。

  神君們懶得廢話,自顧搜集罪證。他睨著忙碌眾人,大概是精力透支,言梔突感幾分涼意,自己好似殘破傀儡,體溫一點點從身體中抽離,耳畔迴蕩起破碎飄零的哭喊聲,還有隱隱約約,兒時同親人的笑語。

  言劭觀無論如何也想不明白,月神最寵愛的孩子本可以順利繼位,又是什麼原因竟讓他如此喪心病狂,連自己的養父都要殺?

  他眯起眼,審視著言梔,可事已至此,多說無益,他要給言氏全族一個交代。

  突然,言梔不知從哪抽出一把匕首,驚得眾人們下意識後退。

  「戚氏餘孽——」不知誰又在此時喊道。

  「戚氏餘孽?本宮乃月宮少主!爾等豈敢放肆!」言梔就好像迴光返照,踉踉蹌蹌勉強方穩住身,模糊重影散不去,而眼中又燒起不滅的怒火,他要殺了那落盡下石之人,將這些所謂神君的光鮮羽衣盡數撕裂。

  一向溫和持重的言劭觀此時露出一副兇狠模樣,他青筋畢露,震聲道:「戚氏,你已然犯下滔天大錯,本就是枉為人子,枉為人臣!如今仔細交代罪行本君尚可饒你一命!」

  這是言劭觀給他的最後機會,而言梔充耳不聞。

  他想要報仇!他要真相!他要這些卑鄙小人為他們今日的陷害付出代價!言梔顫抖著舉起匕首,匕首的尖端直對著言劭觀的臉,他腳步晃悠,可惜體力早已支持不住,一個踉蹌後連忙又扶住台階。

  他垂首喘著氣,卻看見自己一身的血。

  他渾身是血,但卻不是他的血。

  「血口噴人、你們血口——」

  言梔話未說完就看見一道影子從眼前閃過,霎時間劇痛席捲全身,而再睜眼時,自己卻已然半身騰空,面前景象逐漸疏遠模糊,一股冷風隨之而至。

  而他,又聽見了耳畔揉碎即將將自己湮沒的呼喚,來自至親的寵愛,愛人的歡愉,和那從血管中迸濺出的鮮血,刺破皮膚,熱烈地潑了一地,來自生命最後的長嘆。

  言劭觀大步向前,飛起一腳將他踹下了謫仙台。

  殺了人,本就是一樁大案。

  而兇手生死未卜,那就成了一樁懸案。

  齊昭和八年,中秋十五滿月,奉茶獻酒,開祭壇。

  中秋還是那個中秋,裕都也還是那個裕都,街市燈如晝,好似四方安寧。皇帝在宮中設宴,大臣們粉飾太平,彩燈精緻琳琅,從宣化門一直燒到了景陽門,點綴繁華。八年前還是山河殘破,新生之國卻好似已有前朝鼎盛之姿。

  時近子夜,江潛與太子前後腳從盛宴中脫身,方出宮門,侍人便將韁繩遞給了江潛,他翻身上了黑馬,消失在夜幕之中,只留一連串漸行漸遠的馬蹄。

  被世人稱作淵清玉絜的宰相江潛,在人間待了近七年,從入仕到拜相也僅僅花了五年,珠流璧轉,時光一晃而過。

  太子爺在東宮設了祭壇,三牲六畜一應俱全,瓜果點心亦不曾落,他的心臟怦怦直跳,手心滲出了薄薄冷汗,只因如今齊國皇帝,他的父皇最是厭惡問佛求神之事,私設祭壇乃是殺頭的大罪。

  二來,今日亦不為求神,而是降神。

  而此時東宮的大門未關,也沒有守衛在明,偌大東宮闃然無聲,而此時門外一聲馬嘶,江潛不假思索,馬蹄直接踏進了後院。

  魏籍方才將貢品擺整齊了,他又點燃一炷香,遞給了下馬沖自己走來的江潛。江潛小心翼翼地接過香火,立在銅鼎當中:「殿下所備一切,比臣所想的周全多了。」

  「這樣能行?」魏籍疑道,心如繫著千斤石,多半還是覺著有些不靠譜。

  江潛對他淡淡一笑:「殿下不必擔心,他也不是三歲孩童,縱使貪玩又怎會忘了時辰?你我此舉不過是走個過場罷了。」

  他做完這些便背手站立著,火燭光亮照在他的臉上,不同的是,相比魏籍的忐忑不安,江潛更像是胸有成竹。

  「好,那便好。」魏籍點點頭,雖說著放心,卻依舊不由地來回踱步。

  在花園長廊灑掃的侍人們畏畏縮縮,不敢擡頭窺探,做完了事便小跑回了雜役間,更不敢多做言語。魏籍近日行為古怪,求神拜佛那是一樣也沒落下,前不久觸怒陛下險些禁足,今日又與丞相私設祭壇,若非是中宮嫡子,那掉腦袋也不一定。

  求神拜佛的事魏籍是沒少做,但這迎天神下凡,可是頭一回,但單單為了此事,魏籍已經足足等了六年,這六年來的寢食難安,戰戰兢兢都將在今夜迎來轉機,皇室的森嚴規矩在他眼中已然無足輕重,他只是迫切而又焦慮地期望著謫仙降世。

  江潛仰首望著祭壇上的一片夜空,那是月升之處,不過中秋夜的煙火讓這尋常夜空多了幾分看頭。他的餘光掃到魏籍時他插著腰,即使是一聲不吭但江潛也知道他多半是等得心焦不耐了。

  「寒不累時則霜不降,殿下已然做足了準備,那便不必多慮。」

  魏籍緩緩吸入一口氣,迫使自己鎮定。

  江潛話音剛落,一道亮光倏得划過夜幕。

  「來了。」江潛一改先前的嚴肅,語調變得明快起來,難掩喜色。

  星光轉瞬即逝,江潛再次上馬,他與白馬共同追逐著那道亮光,一波又一波的煙火綻放夜空,絢爛了這個天際,而江潛的馬蹄聲也愈發急促,終於在煙火消散之時,寂寥夜幕之間,亮光直直落下之處,他擡首看見了格外熟悉不過的匾額。

  「江府」二字映入眼帘。

  江潛會心一笑。

  言劭觀老當益壯,這一腳將言梔踹咯了血,從月宮墮入人間,下墜好似離魂,眼睜睜看著一株新栽種的桂樹即將要被自己砸斷了腰,言梔心中暗罵,閉緊了眼,咬牙承受落地那刻的劇痛盈滿全身。

  「嘶——」不知是誰倒吸一口涼氣。

  「嘶!」

  本該來的痛感卻未道來,言梔的心不禁倒懸,驚訝之餘身體卻又騰空而起,「江、江潛?你!」

  「還好,沒有晚。」江潛跌在花圃上,抱著從天而降的言梔,身旁桂枝簌簌抖落。

  「你在這幹什麼?」言梔此時傷弓,眼眶緋紅。

  「自然是在等你。」

  江潛回答的理所應當,故作平淡的語氣中略顯歡愉。

  「等我?等我做什麼?你知道我會下凡?」言梔腦海空空,瑟縮時環抱住他的脖頸:「怎麼不說話?」

  「不急。」江潛道,「你如今受累,外頭風大,我們進屋再談。」

  見他平靜,縱然言梔疑竇叢生,此時卻也只能按下不表。

  江潛將言梔橫抱進了自己的房間,安穩將他放在榻上,又如珍寶在懷,不肯輕易鬆手。

  只是黑夜漫長,四下闃然,直到他感到言梔正撐著身子緩緩後退,江潛這才放開了手,轉了轉酸痛的腕子,隨即來到小桌旁,將倒扣著的兩隻杯翻過了面,提起茶壺,為他倒上了一杯熱茶。

  幸好,水還是溫熱的。

  「今時不同往日,雖不及月宮仙釀,也將就喝一口暖暖身子吧。」江潛緩緩將瓷杯往前推去。

  奈何言梔毫不領情,他推開江潛,待平靜後道:「我不用別人用過的東西。」

  江潛動作一時停滯,良久才扯出一個笑容道:「不髒,沒人用過。」

  這瓷杯世上獨一無二,起初只因江潛在東宮瞧見了一套青瓷,覺著與愛人甚是相配,便托太子找制瓷名家燒制。

  可見言梔不做言語,他只好落寞地放下了杯子。

  「你還沒回答我的問題。」言梔幽幽睨著。

  「什麼?」江潛揚起頭。

  言梔微微蹙起了眉,重複問:「你怎知我會下凡?」

  江潛呼吸微滯,良久笑答:「我奉命下凡多年,為的就是護你周全,自古王位交替皆是兇險非常,想必月神殿下早有所料。」

  見言梔面色不虞,江潛轉而改口道:「一時半會是說不清道不明的,今日便先歇下,待往後我與你細細解釋。」

  言梔卻斜乜他道:「是道不明,還是不願說?」

  江潛沉默半晌,喟嘆道:「只是現在......不能與你說,這是月神與我的約定。」

  「可是那群老匹夫告訴你的?言劭觀?你是不是他們的接應?是誰殺了我爹?你怎麼不說話!」言梔驟然拽起江潛衣襟,目眥欲裂。

  江潛心知言梔此時實為驚弓之鳥,將眸低垂:「我是蟾宮使,自然是月神讓我下來接應你。」

  「我知你苦痛,本該陪你度過此劫,只是月神之命我何以不從?你我相伴多年,你不該疑我。」江潛對上言梔雙眸,繾綣眸光滿是愛憐。

  回憶過去,言梔方才想起江潛身為養父的近侍,不久前突然被派遣凡間。

  言梔一時惶邃,滿腹疑問不知從何問起,他只覺得萬事恍惚不切實際。自己橫遭此禍,受著喪父與被誣見辱的痛,又該如何氣定神閒?

  江潛再次拿起了桌上的杯子遞給了他,言梔下意識接過了那杯子輕輕抿了一口。

  見他方才的受驚模樣,江潛苦笑道:「今日受的委屈,日後慢慢討回便是。」

  言梔抿唇,初來人間,眼前之人是唯一可靠之人,他要靠他,他只能靠他。

  言梔佯裝釋懷,輕笑道:「見到你了便不會委屈,往後......徐徐圖之便是。」只是這偽裝極其拙劣,笑聲乾澀。

  江潛微笑,不知他在此時被貶下凡間是福是禍,將一介被踹下凡間徒留仙骨的謫仙,對東宮稱是從月宮迎來的貴人,雖保全了言梔的顏面,但誰知又是否是留了後患。

  只因齊建國不足二十年,平定四方不滿八年,皇城內人人心機叵測,各懷鬼胎,邊疆外處處血雨腥風,百餘萬虎賁之士屍骨未寒,鄰國外族虎視眈眈,好在東宮之君素愛清談。

  「那些老匹夫平時看上去個個一言不發,像是正人君子,但這揍起人來可不含糊,我好歹也是會些武功,被他們像攆雞一樣追著打。」言梔想到此不禁感到傷口隱隱作痛,笑著自嘲,「好在如今有你,想來不久便可真相大白。」

  言梔方才一場爾虞我詐的棋局中一敗塗地,本以為自己暫且躲過了這陣風波,卻不想又重新捲入一場明爭暗鬥的境地當中。

  而他卻以為自己絕處逢生,便可借江潛之力沉冤昭雪,再登月神殿。

  「你不止是蟾宮使,我們的關係非同尋常,你一定會幫我的對吧?」言梔摸上江潛衣襟,討好般扯出微笑。

  江潛見他還有工夫說笑,心中懸著的石頭也便也落了地了,他關切問:「還疼嗎?」

  言梔搖了搖頭。

  下一刻,言梔環顧四下,話鋒一轉:「你現在有這麼大的府邸,想來不是富甲一方,也是吃朝廷俸祿的吧?」

  江潛不敢對他有所隱瞞:「下凡後我便考了功名,又結識了當朝太子,如今宰執之職,你不必擔憂那些柴米油鹽的俗事,日子也不會比以前差。」

  言梔穩住心中波瀾:「這可不是小官,不過以你的資質閱歷,當這一國丞相也是綽綽有餘。」自然,助他重登神位也是小事一樁。

  江潛應了一聲便再無話,相比說話,他更想仔細看看他。近七年沒見的愛人,如今與從前模樣有何差別?

  「你給我安排了什麼身份?」言梔按卻捺不住。

  「我的表親,以往二十年生活在故園池照,如今來投奔我,想謀一份事業。」江潛說道,隨後補充道:「名字不用改。」

  「戚懸衡?」

  江潛與言梔對視半晌,緩緩糾正:「言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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