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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外四

2024-09-14 12:34:27 作者: 長衿酹江月

  番外四

  拜月節將近,秋風蕭瑟天氣涼,群雁辭歸。

  每年這個時候,歲寧都是在西陵郡度過的。

  前兩日,西陵郡的陸府君趕往湘城去接他的夫人,郡治的官署閒了幾日,案頭公文堆積如山。

  褪色的椿木窗欞前,燃一盞秋燈,有人低眉撫琴,嘔啞噪咂,聲音斷斷續續。

  這把琴是從建康城帶去安陸,又從安陸跟隨歲寧來此的。琴聲刻有兩字,名曰「澗肅」。

  授她琴藝的人不在此,她也因不能常操琴而指法生疏。倒是陸宣那廝,每逢她練琴之時,特地繞過幾道迴廊,過一道沙庭與月亮門,專程到她院子裡來,只為說她彈琴難聽。

  歲寧回懟:「是是是,比不得尊夫人琴音渺遠,陸府君不想聽就躲外頭去。」

  他偏不,只道是:「偶爾聽鄙夫彈曲,才知內子琴藝如仙樂難求。」

  歲寧橫他一眼,只一個字:「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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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幾日他終於走了,耳邊也算落得清靜。

  只是窗外麻雀擾人,啄食樹上熟透的柿子,落得滿地狼藉。

  枯坐了一日,總歸是有些疲憊。

  歲寧披了件衣服,起身步出屋外,坐在魚池邊上,攬去滿池浮萍,池水映照碧空如洗。

  記憶里,這池清水倒映著頹唐。眼下也只餘一汪碧水,哪裡還尋得到什麼魚?

  西陵郡物產不豐,每逢深秋便封禁山澤,不許入山樵採,也不准下河捕魚。

  再走著,便已出了門,穿過繁華的鬧市,到城郭以外去了。

  夷陵城的外郭,只餘一截殘垣斷壁,是被戰火毀去的舊城址。

  而今秋風裹挾,野草瘋長。

  迎著郊野粗礪的風,歲寧沿著這一段倒塌的土牆,緩緩而行。

  她曾領略過此地的風土人情,又親眼目睹了這座城是如何起火的,如何被毀去,著實可惜。

  那是一場偏激的爭權奪利,明明她想盡辦法去阻止,卻還是始料未及。

  如今她能做的,唯有縫補這千瘡百孔而已。

  走得累了,便坐在矮牆上,也不懼羅裙染塵,折了野草編螞蚱。

  於是乎,尋常不會有人經過的郊野,牆根上整整齊齊排了一列的草螞蚱。

  有人來尋她時,她也恰好編完了手上最後一根草。

  「這麼快就回來了?」歲寧擡眼看他,欣慰一笑,又將編好的最後一隻螞蚱遞過去,「諾,送你。」

  陸宣盯著手中不務正業的小玩意,揶揄道:「你倒是悠閒,今日公文沒看幾本,卻跑這兒結草來了,明日是不是還得到集市支個小攤啊?」

  歲寧不以為然,問他:「怎麼親自來找我了?」

  他說:「除了我,誰人還知曉你會往這麼偏僻的地方來?」

  她道:「我是問有何要事。」

  陸宣此刻臉色不太好,似心有戚戚。他道:「快些回去,管管你家中那位。」

  「宋紹君來了?」歲寧從牆上一躍而下,拍了拍裙上塵土,便順著風,沿來時路走去。

  陸宣道:「是。來尋你的,你卻恰好不在府里,我方一回來,便遇著這樣一尊大佛。」

  歲寧瞄他一眼,關心的卻是:「你二人沒動手吧?他打不過你的,多擔待些。」

  陸宣嗔怪道:「旁人不知曉的,說我句莽夫也就罷了,你竟也這般看我,著實傷人心。」

  歲寧道:「陸延生何時成了會計較這些的人?」

  「嘁!」他哂笑道,「我哪一日不在乎過名聲?」

  歲寧附和道:「是極!然則天下人口中美名都加於你一身,都是不夠的。」

  她一邊這樣調侃,一邊走在鄉道上,想著心之所向,疲乏竟漸漸消散了,步履變得輕快起來。

  回到陸宣的府邸時,前院卻未尋到那人的身影,只隱隱聽著後院裡傳來一陣琴音。

  歲寧與陸宣面面相覷,一個猜:「你夫人?」一個道:「你夫君。」

  二人一齊到後院去,陸宣剛一踏入院門,便踩了一腳的癱軟泥濘。

  是個熟透的爛柿子。

  他黑著臉,道:「我當初便說栽玉蘭樹好些,你偏要選這柿樹,這下可好,招得滿地的蟲蟻。」

  歲寧道:「回去換鞋去罷,別踩髒了內廊的地。」

  她熟練避開滿地的落柿,又扯下垂落的枝椏來,摘了個熟透的軟柿子。

  琴室之中,宋聿正扶著琴身,索上新弦,又細細調試弦音。

  歲寧欣然向他走去,跪坐在他身側。

  「你怎麼肯來了?」

  宋聿沒答,依舊調弦,只說:「舊弦早就鬆了,曲不成調,也不知你是怎麼彈下去的。」

  她笑道:「是麼?我聽不出來。」

  樹葉窸窣,麻雀鳴啼,日光穿過寥寥沉榆香菸而來,傾灑於他挺直的背脊,餘下幾縷落在琴桌上。

  歲寧不知何時攬過身邊的手臂,扣住他索弦的指節,非得在他忙別的事時,生出這些親昵。

  宋聿側頭看著她,正愣片刻,復又微微嘆息,這才表明了他此行的目的:「你說秋日可歸,如今已而秋半,我若不來,你怕不是要掐著時節季末才肯回去。」

  歲寧眨了眨眼,道:「哪有?我本來打算月底就回去了。」

  「當真?」他探究。

  「好吧,冬至前。」她如實回答。

  得到這麼個答覆,浮光恍惚,他難以維持面上的平靜,轉瞬便抽出手來。

  他說:「安陸到底是比不得這裡,若是再亂些,貧瘠些,指不定還能讓你對此多上點心。」

  「怎會?我只對紹君上心。」歲寧訕訕笑著,說出來的話,連她自己都不信。

  他又說:「許多年不曾與你一起過拜月節了。」

  歲寧問他:「所以專程來西陵尋我,只為過節?」

  宋聿道:「不是的。我想你今年早些回去。」

  她又拉過他的手安撫,笑著說好,就這般不記承諾地滿口答應下來。

  宋聿也回握住她的手,道:「還因為有一日夜晚,見月色很好,卻無人與共,故而也想同你一起過拜月節。」

  共一輪明月,沐同一片月光。

  他說,只此一次,在滿庭月色的窗前,他曾見過有情人的眼睛。

  歲寧追問著,是哪一次啊?

  宋聿輕嘆,看吧,沒心沒肺的人果然記不得了。

  多年以後,或許她也終會想起,那樣一個稀鬆平常的夜晚。

  春歸時又是春將半。

  檐角掛著輪殘月,有白日外出的人踏月而歸。

  一庭澄淨月色,照滿書窗。紙糊窗格中落下一道朦朧身影,與竹柏影一併遮去些許月魄。

  歲寧向他走去,靜靜立在窗下。

  「這麼晚了,怎麼還不睡?」

  他從屋內輕啟窗格,道:「在等某個不顧家的人。」

  幾分薄如蟬翼的月魄敷上他的面龐,勾勒出柔和的輪廓。

  歲寧只笑:「歸來晚,幸而紹君亦未寢,與我相對小窗前。」

  而屋內人垂眸看著她眼角笑意,卻無法同她言笑。

  拜月節都過了幾日,而她習慣一人獨往,是絲毫不在乎的。

  歲寧察覺他的低落,於是問:「怎麼了?又遇著了煩心事?」

  宋聿矢口否認。

  她便說:「來屋外坐坐如何?今夜月色很好。」

  是啊,月色很好,可哪裡比得上前幾日的一輪滿月?誠然,那是此生他見過最圓滿的一輪月。錯過一次,便要再等幾月,或是幾年,甚至此生終不得見。

  昔年她離開時,只給他留下了額角的疤。如今她離開,便會給他留下日復一日的期許。

  今夜他與她並肩,在院子裡踱步。

  靜謐的風聲吞沒了呼吸,他喜歡這樣安靜的夜,這樣她會暫歇收起鋒芒,同他多些溫聲細語。

  雖說平時也有過這樣溫和的語調,只不過那或多或少包含了算計。

  唯有夜裡,她把聲音放輕,是為了不擾夜的沉寂。

  他忽然說起:「若你早兩日回來,便可以看到更圓更亮的月,比今夜月色更美。」

  歲寧不曾作此想,豁然笑曰:「我昨日在別處也看到了同樣的月,卻不覺更勝今朝月。你看天邊流雲聚了又散,散了又聚。昨夜的月是圓的,可今夜也殘。」

  滿園春色庭中,東風送暗香,浮動月昏黃。

  清冷的月光灑在她身上,玉容沉靜,思緒流轉於她的眉眼。

  這一日月色與某個雪夜裡昏晦的燈火一樣,明明滅滅,他得見有情人的一雙眼,也只在這樣難以看清的情景里得見。

  罷了,不想了。

  說不定當真只是晃了眼。

  他如是告誡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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