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三
2024-09-14 12:34:26
作者: 長衿酹江月
番外三
年年隴上稻花開,宋聿攜著幼女去安陸城外的田地里尋歲寧時,總會同她說起,她有天底下最好的母親。
自打阿禾記事時起,母親從未歇下來過。
她要麼整日在書房看公文,要麼到田間與農人討論來年收成,就好像是這一轄區內「保四方清淨,佑五穀豐登」的神仙,管著安陸城內婚喪嫁娶、雞鳴狗盜的大小事宜。一年之中,還有三個月會去荊州忙著打理產業。
她橫在江東士族與北方世家之間,整整三年,陸氏與宋氏沒再起過爭端,荊江一帶也不曾生出戰亂。
宋聿說:「她總是浸在塵世一堆芝麻爛穀子事裡,風塵勞攘,卻樂此不疲。」
阿禾說:「可安陸的百姓,沒有不喜歡阿母的。」
他笑說:「阿父也喜歡。」
父親愛重母親,而母親更愛安陸這四方無虞的太平之景。
阿禾突然想起,她更小的時候,趁阿母不在,偷玩她妝奩里的胭脂。
潔白的珍珠粉,桃色的脂粉,還有朱紅的口脂,摻雜著百花香氣。
擦完了胭脂,稚女心滿意足出門去。
宋聿見她臉上一塊紅一塊紫,忙問她:「是不是摔著了?怎麼落得這般模樣?」
阿禾怕阿母知曉了會生氣,便扯謊說自己是從樹上摔下來了。
宋聿一陣心疼,便用熱水濕了手巾,給她熱敷。
敷著敷著,手巾染色了……
後來阿禾還是沒逃一頓打,阿母沒有生氣,她是被阿父罰的。
屬於母親的東西若是獨一份,便不容他人染指的。槐花樹下的那架鞦韆便是。
儘管歲寧從不在意這些,可是送她這些東西的人會在意。
走到田壠上時,恰見到江邊的女子收竿,又空了鉤。她也不惱,與一旁的同僚閒聊幾句,又掛了餌,甩竿出去。
宋聿推了阿禾一把,道:「去問問你阿母,今日釣上來幾尾魚。」
阿禾道:「你怎麼不自己去問?」
宋聿道:「若她不曾釣到魚,便該覺得我是為看她笑話而來了。」
「定是你從前常常揶揄她。」
論及互相挖苦,宋聿道:「我與她,平分秋色。」
不過說話的本事,還是她更勝一籌。誰叫她一開口就能噎死人呢?
待走近了,看到魚簍中收穫頗豐,他才暗自鬆了口氣。
她聚精會神盯著魚竿,未曾發覺身後來了人。還是身邊的同僚突然起身與宋聿行了禮,喚了聲「宋府君。」
歲寧才緩過神來,回頭看他們,笑問:「你們怎麼來了?」
宋聿道:「盼夫人早歸,為夫今日親自洗手作羹湯。」
阿禾附和道:「阿父備好了新鮮的菌子,等著阿母釣魚回去,煮一鍋菌菰魚羹。」
「這樣啊?」歲寧偏著頭看向宋聿,「若是我沒釣上來魚呢?」
他說:「那就只能宰只雞湊合了。」
閒聊的間隙,魚竿傳來些許動靜,歲寧提竿收線一看,又是一尾小魚。
再擡首時,撞見身側之人期待的眼神。
她說:「回去了。」
他笑著說好。
辭別了依舊垂釣江岸的同僚,一家三口沿著盈滿稻香的田壠緩緩而歸。
鱗鱗夕雲起,獵獵晚風遒。
雜役在府邸門前掌上燈燭,迎著晚歸的幾人。
趁著夏日夜幕落得遲,便在庭院的槐花樹下擺了飯食。
石桌上還散著夕陽餘熱,喧鬧的蜂群環繞在槐花枝頭,嗡鳴聲與槐花香一併氤氳著,久久不去。
夏風時不時擇一朵落花,贈予樹下納涼人。或鋪在石桌上,或跌落碗中,或憩息在肩頭。
歲寧撚去琉璃杯中的落花,嗅著淡淡酒香,在一襲醉人的花香中,稍有醉意。
宋聿笑問:「府里新釀的蒲桃酒,滋味如何?」
「蒲桃酒?」歲寧微微皺眉,轉而看向右手邊的杯子,清澈的薄酒之中淌著一片落花。
阿禾掩嘴忍笑,道:「阿母拿錯了,這杯才是你的。」
心思玲瓏如她,毫不客氣地拆穿了這小孩:「是你故意換的吧?」
阿禾忙別過臉去,同宋聿小聲咕噥道:「我便說她能猜出來……」
歲寧又看向罪魁禍首,問:「你支使的?」
宋聿也並無推脫之意,直言:「是。」
她怨責道:「晚上我還須得對帳,你淨知道作弄我。」
「錯了。」他低頭道,「我不過想讓你嘗嘗新釀的酒,絕無他意。」
見他認錯這般乾脆,歲寧也懶得和他計較,只說:「有些酸澀。」
宋聿又仰頭看了看滿樹槐花,說道:「那便等秋日采了槐花蜜來,兌些到酒里。」
歲寧嘴角抽了抽,那還能喝麼?
飯畢,吹了些許涼風,發散了酒意,不覺有些醉了。
樹下懸一盞燈籠,惹得飛蟲流連於光暈之中。
宋聿喚人撤去了杯盤,又與她一併坐在花樹下,持一把蒲扇輕輕扇風,為她煮著醒酒茶。
許久不曾這般對坐,樹下煮茶同觀落花,閒庭信步共話桑麻。
饒是在醉中,她依舊持一本帳簿,掐著指節在算。
「夏稅米五石二斗七升,秋糧米五千四百五十五石八斗一升……」
宋聿轉頭看她:「還不捨得閒下?」
她道:「在算去年的舊帳。」
他笑道:「你倒是比我這太守還上心。」
歲寧板著臉道:「宋府君竟還有臉面提啊?」
「有何不可?你為我照看安陸城的草木眾生,我看顧好你。」說著,他便也挪了坐席,坐到她的身側,與她一併算著。
末了,他望著身側人的酡顏,輕笑道:「是五千四百三十二石六斗三升,瞧瞧,當真是醉了。」
歲寧忽覺耳熱,推了他一把,怨道:「都怪你。」
「淨室里備好了熱湯,早些沐浴休息吧。」
宋聿收走了帳簿,換了一杯放涼的醒酒茶來。
迎著昏暗的天光,歲寧飲完了茶,疲倦起身,宋聿扶著她往屋內走。
她道:「那你自己算吧。」
宋聿道:「我今夜也不想算帳。」
她問:「那你叫人點這麼多燈燭作甚?」
他說:「想與夫人相伴,終日夜,繼朝霞。」
入室,照徹滿屋的燈火與某人的心思一樣明晃晃,歲寧再望向身側的青年時,他眼中只余頹靡的繾綣。
小榻正中擺著一盤下了一半的棋局,歲寧沐浴完,從屏風後步出時,正見他獨自低眉打譜。
她走過去,從棋簍中撚起一枚黑子,落在棋盤之上。一步跳,試圖幫助角落的黑子出逃。
宋聿擡首看著她,眼中再現被誆騙的驚愕之色。
「你會下棋?」
歲寧偏頭笑道:「在西陵學的。」
他惱了:「憑什麼要同陸宣學,不與我學?」
妒夫,連這也不容許啊?
她笑著解釋說:「西陵民生凋敝,不比安陸繁華,素日裡無聊得很,便只能同他聊些棋局。」
宋聿落子截住了去路,又道:「那一角的棄子,做不活了。」
歲寧道:「也曾盡心營救過,哪怕最後救不活,它便算不得棄子。」
他問:「是在開解我麼?」
歲寧道:「不是。只是下棋罷了。棋子無心,觀者有心。世間萬事,不可拿棋局作比擬。」
仿佛話中有話,於是宋聿又問:「可是在介懷我從前隱瞞你的那些事?我不曾將你當作是棋子的。」
「不必多想。我自然理解你的一切,理解你的的私心。」她如此說著,又擡首撫平他蹙起的眉心,道,「只下個棋便要思慮這麼多,也別怪我不願與你手談了。論及彎彎繞繞的心思,我還真比不過你。」
他怔怔擡眸,道:「我不過擔心某人薄情,有朝一日又棄我而去。」
歲寧心中一駭,心想,該理解他這般患得患失的。
她說:「不會如此。誰讓我也同你一樣固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