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二
2024-09-14 12:34:22
作者: 長衿酹江月
番外二
太興二年,仲秋。
沿途餓殍,千裏白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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與家人走失的小公子被一道人攜了去,幾經周折,踏入京華塵土。
宋聿擡頭看著巍峨的府門,他讀過書,識得「宋府」二字,坐落於建康城的府邸,卻與記憶中的青州宋氏相去甚遠了。
他與先生從白天等到日暮,等到那雍容華貴的婦人從府門前走過時,才敢撲上去喚一聲「阿母」。
於是他看著婦人眼中的神色,由嫌惡、錯愕,轉變為難以置信的惶恐。
沒有失而復得的欣喜。
母親翻開他的衣領,清楚地看到後肩上的痣,才死死將他擁入懷裡,哭倒在地,聲淚俱下訴說她這些年的悲慟與悽苦。
是日夜裡,婦人流幹了淚,守在他的床榻邊,仿佛流幹了淚,要將此生的愧疚都說盡。
宋聿也在她的哭泣中拼湊了一個完整的真相。
原來他不是與家人走丟了,是在逃難路上被家人捨棄的。
拋妻棄子,易子而食,在南渡途中司空見慣。
他哭著說,「不妨事,不曾怨過阿母。」
周其清見這孩子得與父母相認,翌日便請辭了,只是宋孟賢與姜韶都懇切挽留。
他們一個說:「周先生不僅佑得我兒安然無事,又千里迢迢帶他回道宋府,於我夫婦二人有恩,於情於理,都得給我們一個報答的機會才是。」
一個附和:「正是。先生乃是寒士,只怕一身報復施展不得。宋氏願行供養,也請先生教導我兒。」
周其清望著權貴之人眼中不容拒絕的神色,又低頭看了看那緊攥著他手的孩子,最終輕嘆了口氣,應了下來。
最初,他們也確實對周道長以禮相待。
那恭順溫和的長子,又是如何養成一副桀驁的性子,與家人招致不睦了呢?
許是因為看到了宋氏譜牒中,那划去了,又被添上的名字。
又或許是無意中聽到了府中下人的口舌,親生父母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的言辭。
世家大族,如紮根的樹,外表枝繁葉茂,卻是由內而外腐朽的。
宋聿常到棲春居去,與先生訴說他的苦悶。周先生不願向其施加孝悌的枷鎖,便同他講孔文舉的「父母無恩論」。
後來有個叫玄英的婢子向夫人告了密,也不知是怎樣一番添油加醋,惹得姜夫人大怒,先生從此被圈禁在棲春居。
那些婢子都被他趕出了常青院。
他想著,自己該早些知世故、明事理。心照不宣地瞞下過往芥蒂,對府中腌臢視而不見,對父母的教訓陽奉陰違。
如此,便可令身邊人少些搓磨。
奈何年少氣盛,他總要將心中不忿宣洩一番,為公道人心據理力爭。
到頭來,無一例外,爭論無果。
從此,他也將自己封閉在常青院,不問旁事,只困守那一畝三分地。
又一年冬,常青院新來了個婢子。
先生常說,字如其人。她的字很漂亮,只是其人品……年紀不大,倒是世故圓滑、首鼠兩端、陽奉陰違……這些鄙薄之詞用以形容她,倒是十分貼切。
宋聿也不知曉,當時是怎麼鬼迷心竅,才留下了她。
窗外的雪簌簌落下,宋聿坐在書房,透過窗,恰可以望到獨坐廊下的她。
她總在望著院牆之外的風景,不是在看雪,而是在看遠山。
——
建康城外有佛寺三百餘座,王公貴族爭相竟造寺院浮屠。
寺院金碧輝煌,煙雨樓台華麗無比。
寺廟裡的僧尼得了貴族捐贈,多聚蓄委積,頤養有餘,抑或是指掌空談,坐食百姓。淨山寺更是僧業富沃,占田宅百頃。
神佛無辜,有罪的是假借神佛之名謀取私利的僧客與地主。
或許歲寧此一生都與神佛有緣,偏偏她又屢次在神明面前犯下忌諱。
虞,有憂患之意,接虞之山,也並無什麼好的寓意。可世人偏愛到此山的淨山寺去求神拜佛,祈一個祛病弗災。
若放在平時,歲寧不會有機會離開宋府,看到高牆以外的世界。
這一次隨姜夫人到淨山寺替二位公子祈福,只是因為玄英剛剛被趕出常青院,被打得體無完膚。劉管事在夫人面前提了一嘴,於是本該是玄英的差事,輪到了歲寧。
可也不見得是什麼好差事。
尚在山腳下時,便有僧客迎上前來,一路牽引。
僧客道:「夫人今年是第二次到淨山寺來了吧?」
「是。」姜韶道:「上月我兒發了惡疾,今日特為他祈福而來。」
僧客道:「夫人金枝玉葉,何苦親自叩拜?」
姜韶道:「母子不和,家中不睦,唯恐是我在佛前誠心不足。」
僧客便勸道:「夫人捐了田宅,誠心已至。可請旁人代為叩首,亦能為二位公子求得平安。」
歲寧不可置信地看向那無窮無盡的山階,你認真的?
既要跪石階上山,到了寺院裡還要抄經祈福。歲寧總算知曉了,好端端的這差事怎會落到她頭上。
宋府識字的下人如鳳毛麟角,她算是其一。
宋聿,抄寫經文的時候,是歲寧第一次聽聞這個名字。
聿者,筆端也。天地廣闊,萬物紛繁,皆可收錄於筆下。
可歲寧沒由來地討厭這個字。
不論是在山道中,還是滿殿的神佛前,歲寧都不曾為這個名字虔誠,只在心中罵罵咧咧,走完了一路。
於是後來每次看著那平安符,她總說自己心不誠,大抵是求不來什麼的。
不論怎麼勸他丟掉,他都不曾這麼做。
——
後來逃出了宋府,歲寧也曾再度去過淨山寺。
陸宣不曾說明緣由,只讓她去放一把火。反正那些僧客也算不得什麼好人,歲寧只當是懲奸除惡了。
上山的途中,她看見一個痴兒一步一叩首地祈禱。
她若無其事地從那人身旁走過,將他甩在身後了。
那天是四月初八的佛誕日,許多人到淨山寺去聽高僧誦經。上至士族,下至平民。
徐曄也在其中。
歲寧好像知曉陸宣想要誰的性命了。
寺院香火極盛,掩蓋了桐油的氣息。歲寧繞過低頭誦經的一眾僧尼,藏在巨大的佛像後。
微熱的午後,在千佛殿聽經的香客有些昏昏欲睡,忽有隻碩鼠躥了出來,撞到了香燭,火舌順著經幡蔓延,很快燒上了澆了桐油的樑柱。
大殿中的僧尼與香客四處逃竄,歲寧想全身而退時,正門與窗戶卻都從外面封死了。
屋內黑煙滾滾,很快有僧人察覺到千佛殿的動靜,提著水桶去救火。
正門的樑柱倒了下來,徹底攔住了前門的去路。
歲寧則在佛像後用匕首一下又一下地鑿著窗戶。
濃煙嗆得她直咳嗽,忽然有個人過來,欲揭下她的冪籬,被她慌忙攔下。
那少年卻說:「你戴著這個,極易引火上身。」
歲寧沒說話,他便也不再理會,只接過她的匕首,砍斷了卡在外面的木拴。
破開窗戶,他還不忘扶起這場火情的罪魁禍首一起逃出去。
隔著冪籬的輕紗,歲寧看著眼前人清冷的眉目,淚水幾欲決堤。
她太想念這張臉了。
情急之下緊攥著他衣袖的手也不捨得撒開。
宋聿盯著落在他袖角上的那隻手,眉心陡然皺起,毫不客氣地推開了她,正色道:「女郎君,自重。」
少年的視線沒有在她身上停留,也並未認出她。
只是順手而為之的搭救罷了。
她還停留在原地,直至那個少年撇下她兀自走遠。
最後陸宣來尋她,見她一身狼狽模樣,不忍笑她:「看來是我高估了你,誰教你從屋內放火的?」
歲寧訥訥地望著他,沒有解釋一個字。
陸宣有些慌了神,分明沒有責怪她,也沒有說一句重話,她卻哭了。
隔著冪籬的輕紗,見她默默落淚,沒有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