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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外一

2024-09-14 12:34:21 作者: 長衿酹江月

  番外一

  太興三年春。

  建康城外有一地母廟,門上楹聯載,「后土富媼,明昭三光。」是為護佑闔境安寧,保四方太平的土地神祇。

  素來靈驗,是以京城百姓常常結伴到此地上香。

  黛瓦斑駁,煙火繚繞。空氣中瀰漫著濃重的香火味,與風中花香交織,靜謐安寧。

  地母神像前的供桌下,宿著一乞兒。

  對乞兒而言,神祠的供桌,是為數不多可以稱得上安全的地方。

  有屋檐避雨,有桌布藏身,有貢品可食,還有神靈庇佑。何況看管地母廟的香主每每灑掃,也只掃自己看得見的地方,不去管那些落灰的角落。

  然而亂世之中,哪怕是肅穆的神佛前,也充斥著荒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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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廟裡養著許多妓子,專門侍奉來此上香的貴族,哄騙他們給祠廟多捐香火。

  每至入夜,廟裡便充斥著嬌聲曼吟,不堪入耳。

  最初只是在神廟的耳房,後來愈加放肆,在神像前,乃至供桌上……

  神佛無罪,人性骯髒。

  乞兒很快就待不下去了。

  三月春光,祠廟牆角添新綠,偶有楊絮隨意飄落,乘風自由。

  微風拂羅袂,豆蔻年華的少女在一眾侍女的簇擁著,從楊柳樹下過,引得膏粱子弟注目,驚艷人間春色。

  那是楊氏的女公子,趁著花朝時節,與友人結伴踏青。

  牆角的乞兒也迷了眼,只覺得這樣美好的人,不該出現在這骯髒的地方。

  有少年攜玉蘭相隨,楊絮笑他:「每日都送我玉蘭,怕是阿宣院裡的玉蘭樹都被折光了吧?」

  少年只道:「你不去陸府看花,我只得攜花來見你。」

  皎皎玉蘭花,灼灼有輝光。

  彼時陸氏二公子不曾提起刀劍,也只是個書生意氣的少年郎。

  楊絮見地母廟前的木柱為雨水所腐蝕,便往功德箱裡投了許多銀錢,叮囑廟裡的香主擇日將此廟修繕一番。

  香主忙賠笑著說「好」,又阿諛道:「女公子虔誠心善,地母娘娘定會佑您平安常健,世事遂意。」

  楊絮同香主回禮,笑說:「承您吉言。」

  她與友人入廟上了三炷香,又跪在神像前,頑皮地看著身側之人靜默祈禱。

  「阿宣思量了這麼久,不知祈了什麼願望?」

  少年答:「願年年歲歲如今朝。」

  「啊——」楊絮故作感嘆,「我不過隨口一問,你真說出來了,怎堪靈驗?」

  少年道:「若我心口不一,那才不堪靈驗。」

  少時情誼最為真摯,相坐柳樹下,言笑吐芬芳。

  起身欲歸之時,聽到祠廟裡傳來打罵之聲:

  「我便說桌上供著的瓜果怎麼日日都見少,原是都被你這小賊給偷吃了!」

  乞兒蜷縮在牆角,任由香主拳打腳踢,一聲不吭。

  曾自北向南跋涉八百里,她從亂葬壟里爬出來,扒下死人的衣服禦寒,身上所有的一切,果腹的吃食,甚至於名字,都是偷來的,從不屬於她。

  少女上前制止,冷聲質問:「何故動粗?」

  香主見了貴人,忙改換了一副好顏色,陪笑道:「女公子有所不知,這叫花子藏在供桌底下偷吃貢品,被我抓了個正著。」

  楊絮卻說:「想來是餓極了才會如此。地母娘娘慈悲,不會怪罪饑寒之人,將食無災。」

  身側的少年笑道:「你何時能揣測神仙的心意?」

  於是遭了她一記白眼。

  少年隨手摸出幾兩銀子遞給香主,吩咐道:「你回頭再添些貢品便是了,不必與之計較。」

  香主接了銀子,忙笑著說是。

  少女撿起地上滾落的李子,就著袖子擦了擦,遞給牆角的小乞兒,笑意溫和:「無事了,吃吧。」

  乞兒道:「多謝貴人。」

  楊絮問她:「你叫什麼名字呀?」

  乞兒捏著李子一語不發,茫然搖頭。

  「沒有名姓,可有家人?」

  她依舊搖頭。

  楊絮問:「那你願不願意跟著我?」

  「一、二、三、四、五……」少年點了點跟在楊絮身邊的侍女,笑著揶揄道,「呦呦呦——大財主,這是第幾個了?」

  楊絮道:「我樂意,你管的著嗎?」

  乞兒如在夢中,不知是怎麼入了貴人的眼,跟隨她離開的。

  只覺得這般明艷大方的少女,便是驕陽也該遜色三分的。

  出了地母廟,與那少年分道揚鑣,乞兒幾經思量,才道:「貴人,以後不要往地母廟捐香火了,那祠廟裡的人,夜裡總做些不乾淨的勾當。」

  楊絮身邊的侍女出聲喝止:「休要多嘴!」

  「哦?」楊絮問她,「什麼不乾淨的勾當?」

  乞兒道:「地母廟裡的女子,都是妓子。」

  「這樣啊——」少女面露難色,若有所思。

  後來,她確實沒再去過地母廟。

  不久,香主的勾當敗露,去地母廟裡上香的香客少了,原本私底下的交易索性不加遮掩,這座祠廟徹底成了靡靡之所。

  乞兒心想,其實廟裡的地母娘娘也很可憐吧。

  ——

  太寧元年,徐楊兩家聯姻,楊氏的女公子嫁給了徐氏二公子徐曄。

  時隔三年,少年再度去到地母廟。故地重遊,那時他想著,最後一次替她祈福。

  只是他不曾料到,那裡已然成了縱情聲色的風月場所,如此骯髒之地,承載不了少年人最為純粹的願景。

  也難怪,他所許下的願望不曾得以實現。

  那一日他駐足站在神像前,看地母娘娘低眉,泥塑的神像染上了苔痕,不論是面龐,還是眉尾,好似在嘆息。

  大火燃了一天一夜,房梁倒塌,屋檐墜地,將一切都燒得乾乾淨淨。香主、妓子、虛偽的香客無一倖免。

  是不是只有這樣,才能落得個清白?

  少年不知。

  他只知自己再也沒有信過神佛。

  少年不曾去質問楊氏的女公子為何嫁與他人,他何嘗不明白江東與北方世家之間的矛盾,卻只得寬慰自己,是陸氏門庭不顯,楊氏才放棄了陸氏,選擇了與徐氏聯姻。

  於是他執劍戟,上沙場,捨身陷境,替陸氏求取功名。

  後來,陸氏一族在平叛中立了功,收穫聖眷與民望,族中子弟皆加官晉爵。在這「王與馬共天下」的時局之下,陸氏已是顯貴一時。

  可是怕給她招來閒言碎語,陸宣再也不曾見過楊氏的女公子。

  某一個他北上平叛的冬日,故人與世長辭。

  心中的信念轟然倒塌。

  姻緣美滿是假的,長命百歲亦未成真。

  那樣一個如火明媚的女子,走得並不體面,乃至淪為了京城人士茶餘飯後的談資。

  在淨山寺造一場大火,收集徐曄貪腐的罪證,使其被貶離建康,又設計引誘徐曄到夷陵城去……

  他曾想盡辦法去取徐曄的性命。

  只不過,徐曄最終死於一女子之手。

  一箭穿心,倒是便宜了他。

  ——

  咸和二年春。

  那一日大雨,陸宣也因日夜行軍而恍惚。

  直至在歷陽城的項王亭中,陸宣如何不記得當年躲在地母廟供桌底下的小乞兒,只是那小乞兒早記不起他了。

  神祠中的貢品,將食無災。

  許多年以前,也有個人說起過同樣的話。

  神佛如何會計較?

  神佛也無力去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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