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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妨風雪緊,願雪兆豐年

2024-09-14 12:34:20 作者: 長衿酹江月

  無妨風雪緊,願雪兆豐年

  皎皎月光透過輕薄的幃帳照了進來,已是後半夜。

  羅袂拂過她的面龐,此人依舊把她圈在懷裡,有一下沒一下地描摹她的眉眼,使其夜不能寐。

  

  歲寧捉住他的手,問:「無止無休了是麼?」

  宋聿輕聲笑道:「猶嫌不足。」

  歲寧輾轉反側,最後又坐起身來,喃喃道:「當真是瘋了。」

  宋聿輕輕拍著她的後背,說道:「須得怨你,害我睡不著。」

  「真難伺候。」

  他說:「分明是我在伺候你。」

  歲寧嗔道:「沒見誰擾我睡眠,還說成是伺候。」

  宋聿握著她的手腕,拉她一併躺下。纖細的腕骨空蕩蕩的,什麼也沒有。他親手刻下的那一枚玉印,又被她親自交還。許了他一日的美夢,兩度的囹圄,一在夷陵,一在牢獄。

  見她眉頭微蹙,宋聿又在那光潔的額上落下一吻,淺嘗輒止。

  他喉結微動,又說:「睡吧。」

  那是寂寥春色外的一片貧瘠與荒蕪,沉默為其填滿,傾覆的只有欲望。

  若歲寧曾走進那間塵封的屋子,定會被那滿屋的狼藉唬住。

  但她只在路過時目光駐留片刻,看著落下的鎖,沒有踏足他的禁區。

  不出幾日,門上的鎖就不在了。

  牆上的墨跡被洗去,滾落的酒觴被收起,筆端分叉的狼毫、揉作一團的麻紙也都被藏起。

  一如他溫和的外表下,深藏窘迫與沮喪。

  在姜府收拾舊物的那日,宋聿獨自在窗前靜坐了許久。

  窗上懸掛著兩枚平安符,同樣磨損而陳舊。

  當世俗之人碰到了不可知或不能解決的事,便會求助於神佛。

  歲寧曾說,不夠虔誠,大抵是求不來平安的。

  是以在她幾度病發,纏綿病榻之時,宋聿總會懷疑是不是自己的虔誠不足。

  他解下兩枚平安符,與兩枚玉印放在一處,一併帶去新宅。只是長久地收入匣中,再也不曾迎風。

  每當她與自己分道揚鑣之時,宋聿也曾想過,縱使無緣相守,也算有幸相識。

  可是做不到。

  從咸和元年的冬至今,原來他也因固執糾纏了六年零五個月。

  守著經年累月的執念,每當那人再度活生生地站在他面前,過往沮喪又都煙消雲散。甚至無需言語,無需她解釋什麼,他自己便能勸解自己姑息縱容所有的欺騙與背叛。

  所謂釋懷,便是每一次想起那些破碎、裂痕之時,一遍又一遍地勸解自己。

  也曾上巳折柳,踏雪尋梅,故地重遊,可總歸不夠圓滿。

  心境不復,期待不復。

  就像那枚曾被摔碎的玉印,他再也沒有復刻過第二枚。

  故城新園楊柳新。

  五月初,擇吉日遷進了安陸城北的懷澄園。

  關於此園名字的由來,宋聿曾徵詢過歲寧的意見。

  那時她不假思索道:「取『懷澄』二字如何?願君子懷澄。」

  宋聿問:「『誠心』之『誠』?」

  歲寧道:「『澄澈』之『澄』,水清而靜曰『澄』。」

  「好,我明日便命人書匾。」

  宋聿自顧自地笑笑,怎能期待她會心懷誠意呢?

  懷澄園規模自是比不上韶苑,卻也應她的要求,植了一片竹林,林下有臨溪的竹亭。她起居的院子庭前栽種了一棵槐花樹,樹下置一架鞦韆。屋內設有琴瑟、樽爐,屋外有藥欄、花榭,可供消遣。

  歲寧說,常青院的常青之木四季如一,不如庭前歲歲花藻濃。

  歲寧顯然不適合做一個母親,初到新家之時,她會與阿禾搶鞦韆。

  宋聿只能委屈後者,讓扶桑把阿禾抱走,自己則親自去為那位祖宗推鞦韆。

  他說:「怪我,不曾想過女兒也同你搶,明日再叫匠人來,給阿禾也做一架鞦韆。」

  歲寧問他:「倉廩實而憂心碩鼠,何日去聘一隻貍奴?」

  宋聿道:「外祖父友人家中的貓剛生了一窩幼崽,待你得閒去看一看,挑一隻喜歡的回來。」

  「好。」歲寧點點頭,又說,「前幾日陸延生傳了封書信給我,說西陵郡僑置了兩座縣城,是在夷陵與下雉的舊城址上重建的,用以收治流民。」

  宋聿問:「所以呢?陸氏從我手裡分去的地盤,如今還要讓我夫人去打理?」

  歲寧道:「許是因為我曾替你處理過武昌郡下幾個僑縣的事務,恰有些許經驗,舉手之勞,又能消除南北士族之間的芥蒂,何樂而不為?」

  「須得你親自去麼?」

  「夫君若不放心,可與我一道過去。」

  宋聿扶著她的肩,讓鞦韆停了下來,矢口否認道:「我何嘗不放心你?」

  歲寧試探道:「那我當真去了?」

  宋聿只看著她,不語。

  從前也陽奉陰違多回了,如今又來過問他的意見,實在多此一舉。

  她真正想做之事,旁人從來攔不住。

  歲寧側頭看他,問:「為何不說話?」

  宋聿只問:「幾時可歸?」

  歲寧道:「未有期,但我一定在冬至前趕回來。」

  「虧你還記得。」

  從炎炎熏夏到荊南落下第一場雪,歲寧親眼見著一片廢墟有了生氣。

  荊南雖然依舊民生凋敝,但也漸漸有了人氣。

  被戰亂毀去的商路重新清理了出來,荊州與蜀地、江州之間的貿易往來也漸漸恢復。

  社稷傾覆難復,此後偏安一隅,諸夏再禁不起腥風血雨。

  其實西陵郡的諸事不必由她親自打理,歲寧更多時候是在與陸宣下棋,談著陸氏與宋氏之間的交易。

  臨水的軒榭里,常聞落子之聲。

  細雪自幽深的蒼穹紛紛揚揚落下,世間一片皚皚。

  火爐上架著一爐茶,氤氳著清幽的梨茶香。

  歲寧捧著個手爐掀簾入屋,詫異道:「你如今怎麼也學著喝茶了?」

  陸宣不曾給個確切的答覆,只道:「心隨境轉,你都肯學下棋了,就不許旁人也有所改變嗎?」

  她從前從不願撚起棋子。

  只因有人曾說過,棋子無心,可以隨意撥弄,可人心瞬息萬變,是以不可拿棋局做比擬。

  歲寧道:「過幾日我便啟程回安陸了,荊南諸事,待來年再談。」

  陸宣微微頷首,示意她落座,「今日得閒,再下幾局棋吧。」

  歲寧放下手爐,攏了攏狐裘,說道:「我不過學了幾月的棋,虧你有耐心,願與我手談。」

  他道:「幸而你學得快,若換做是何鈞,我定會被他氣死。」

  歲寧笑道:「何將軍武將出身,何苦為難他?」

  陸宣笑罵道:「吩咐他的事,十件有九件事搞砸,我如何不氣?」

  「我惹你動的氣,也不比他少。」

  「自然,也不知某人如何容得下你。」

  棋子似繁星散布,陸宣於棋局上也是只守不攻,雲淡風輕。她學棋不久,故而陸宣也只循循善誘,引著她如何布局,見招拆招,進攻夾斷。

  不論是作為盟友,還是良師,都無可挑剔。

  歲寧撇了撇嘴,道:「我回去途中,可別再偷偷使絆子了。若讓我誤了期,失了約,惹得家中那位生氣,明年的交易可就做不成了。」

  「噢——」陸宣意味深長道,「我以為你不知道呢。」

  她怨道:「也不知你與他之間什麼仇什麼怨,彼此都與對方過不去。」

  陸宣問:「你當真全然不曉嗎?」

  她愣了愣,隨即落下了最後一顆棋子。

  「還是那句話,我與陸二公子之間,只容得下共同的利益。」

  安陸亦是一片銀裝素裹。

  懷澄園外拴了一匹青驄馬,馬兒也在雪天裡凍得直呼白氣。

  庭院的雪地上留下一串腳印,青年執傘迎出門來,見著立在門口的女子,不由怨道:「為何不早通知我,使我不得遠迎?」

  歲寧笑道:「我怕夫君的遠迎,是遠赴西陵去迎接我。」

  他攥著歲寧凍得通紅的指節,領著她一併穿過低嘯的風雪。

  「此去西陵千里迢迢,一路風雪交加,當真是瘋了才會騎馬回來。」

  屋內炭火已經升起來了,歲寧解下雪帽,脫下斗篷,細細撣去身上的雪粒,攏袖坐在火爐旁。

  她說,「無妨一路風雪緊,但願瑞雪兆豐年。」

  見他眉宇間的哀怨消散不去,歲寧便又說道:「更何況,冬至快到了,車駕太慢,唯恐愆期。再者,想著是為見你而來,一路便不覺得風雪凜冽。」

  他聞言淡淡一笑:「我以為商人重利輕別離,沒成想還記掛著我。」

  爐中炭火「噼啪」作響,燃得正旺。煙氣燎了上來,歲寧背過身去,被煙嗆得直咳嗽。

  「又犯咳疾了?」

  「沒有。」

  他出門喚人去燒些熱水,再回來時,她已抱著貍奴在爐邊烤火。

  圍爐坐談間,她與宋聿講了許多荊南之行的見聞,然後又問他今年安陸的境況如何。

  宋聿答:「今年收成不錯,萬畝豐登,也無流寇來犯。」

  說著,他又低頭看了看歲寧懷裡的貍白小貓,補上一句:「更無碩鼠偷糧。」

  歲寧道:「荊南也大抵如此。只可惜——哪怕鹽粒如積雪,米粟成山,江水皆是酪漿,百姓也難分上一口。究其緣由不在糧食多寡,凡是可圖謀的利,都掌握在了上位者手裡罷了。」

  「唯有自然之物,最是公平。江上清風,山間明月,從不獨屬於一人,能教世人都分得幾分月魄。願世間君子也如皎皎明月,好將碗中瓊漿多傾與世人一些。」

  宋聿靜默地看著她,聽她一字一句描繪心中願景。火光映在她眼眸中,瀲灩生光,看得他恍了神。

  她眼中有山川草木,日月星辰,分明沒有半分野心,卻好似將世間萬物都囊括。

  或許有的人生來就屬於廣袤的天地。

  歲寧又轉而看向他, 「數月不見了,除了寄去書信幾封,你都不說想我。」

  宋聿道:「說了也無用,你又不會拋下荊州的事回來尋我。你想做的事太多,只能勻出些時間與我。」

  「有怨否?」

  「不怨。」他只笑著搖了搖頭,又將她的話複述一遍,「江上清風,山間明月,從不獨屬一人,可誰叫我心愿歸明月。」

  歲寧玩笑道:「那這『明月』還挺過分的。」

  她放下了貍奴,又挨近了些,近到可以看到他眼中閃過似有若無的光,在她的打量中垂下眸,睫毛輕顫。

  他低頭笑說:「哪裡過分?若萬物皆逝去,卿尚在,我亦陪伴左右。若萬物雖在,卿今去,則天地皆化為無名,身存魂亡。」

  歲寧眉眼含笑:「想挽留我的話,直說舍不下我便好了,不必又遣這些文縐縐的語句。」

  他撥開厚重的裘衣,捂著她些許發涼的雙手,虔誠道:「誰叫夫人歸來晚?欲走之時,也留不得。」

  歲寧回握住他的手,許諾道:「下次,我一定早些回來。」

  那日檐下細雪,擁氅衣爐火。

  冬日裡卸下了俗務,難得清閒,貍奴在懷不翻書。

  ——正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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