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情不知所起,一往而無終

2024-09-14 12:34:19 作者: 長衿酹江月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無終

  此去山高路遠,一路聽倦蟬鳴。

  安陸城外大片波光粼粼的水田,如碎裂的銀鏡,橫亘在青山環繞的平原里。

  江上幾葉扁舟,漁歌互答,聽不出是什麼山腔野調。蘆葦掩映的江畔,還有幾個漁夫在用罾網捕魚。三五女郎結伴,挎著個竹籃,一邊嬉笑,一邊采蘆葦。

  一片祥和之景,總是讓人安寧。

  見過了沿途的荒涼破敗,不知要多勉力才能守住這一小片繁華。

  下了馬車,由侍從牽引著進了姜府正門,繞過影壁,過幾道連廊,來到後院。

  扶桑與泠雲侍奉在林老夫人身側,抱著阿禾逗樂,小娃娃咿咿呀呀地叫著「祖祖」。

  進門見了禮,一行人都停在花蔭下乘涼。

  

  宋聿道:「幸而今日到得早,沒有讓外祖母從早晨等到日暮。」

  林老夫人笑言:「豈止?你如今才娶妻,不一樣讓我等到了垂垂老矣?」她又拉過歲寧的手,一陣憐惜,「幾月不見,怎的還是這般清瘦?我便說紹君與他外祖父一樣不管事,照顧不好你。」

  歲寧尚不知如何接話,便聽宋聿說道:「若外祖母知道她染病時是怎樣一番模樣,就不會這樣說我了。」

  林老夫人道:「你二人的新宅落成之前,且在家裡住著,屋子已差人收拾出來。外祖母一定給你養得珠圓玉潤,如阿禾一般。」

  歲寧瞥了一眼阿禾那如藕節的胳膊,勉為其難地掛著笑,心想還是不必了。

  宋聿問:「我的臥房不曾有人去過吧?」

  林老夫人嗔道:「誰知你作何想的,臨行前還落了鎖,誰也進不去。我總不能讓人將那門窗給拆了吧?」

  他長舒了一口氣,道:「那便好。外祖父今日還在江邊釣魚麼?」

  林老夫人道:「他如今得閒了,見到個水坑都得打個窩,在江邊一蹲就是整日。日暮總要差人去尋他,才記得歸家。」

  宋聿道:「難得不為俗世所擾,您也該學他一樣,少操勞才是。」

  「你只嘴上說著叫我少操勞,卻又將孩子送與我照顧著,不知幾時得閒。」

  聽她這樣說,宋聿從扶桑手中抱過孩子,笑道:「那我將阿禾帶走了,您可別捨不得。」

  老夫人指著他笑罵:「瞧瞧,又來氣我。」

  剛撿來時黢黑的孩子,如今被養得白白淨淨,老夫人總說,阿禾眼睛生得明亮,一看就是個聰明的孩子,只是長得絲毫不像紹君幼時的模樣。

  歲寧與宋聿面面相覷,若是真長得像他才奇怪了。

  那孩子朝她伸著手,喚她「嬢嬢」。

  「阿禾果真最傷我心,還沒學會叫『阿父』,先學會叫『嬢嬢』了。」宋聿又看向歲寧,笑問,「她叫你呢,夫人要不要抱抱?」

  歲寧擺了擺手,退卻道:「甚是可愛,拿遠一點。」

  「我便知是如此。」宋聿又忍不住嘆息,知曉她其實並不想要一個孩子。

  她眨了眨眼,問:「知道什麼?」

  他道:「知曉孩子拴不住你。」

  卻把他自己給拴住了。

  歲寧不置可否,她只是還不善於去應接這樣的親情。

  她揉了揉眼睛,道:「舟車勞頓,略感疲乏,我想回房休息。」

  老夫人便遣泠雲與她一併回去,順帶安置行囊,只余宋聿在院中與長輩聊些家長里短。

  歲寧再次踏入那間不大不小的寢居,不由想起些不愉快的回憶來。

  入目便是竹節屏風,青色紗簾。雖說是客房,這間屋子從始至終都是為她備下的。

  歲寧自顧自在窗前的藤榻上坐下,透過窗格望著天邊的流雲。

  泠雲替她擺放好了日常用具與換洗衣物,便退了出去。

  直至暮色漸濃,又有人推了門進來。連敲門都吝嗇,不用看也知是誰來了。

  「你走錯屋了。」歲寧依舊對鏡卸著釵環,沒擡頭看他。

  他沐了浴,換了新的衣物,行過之處撩起淡淡的杜衡香。

  「沒走錯。」

  她倦於起身相迎,宋聿徑直走到她身旁落座,接過她拆下的髮簪。

  垂下的烏髮遮去了白皙的脖頸,又被她攏在耳後。耳垂上的耳洞幾乎癒合,依稀能看得出細小的環痕。

  歲寧道:「出去,我要沐浴了。」

  他嵬然不動,沒有半點兒要離開的意思。

  歲寧瞪了他一眼,問:「要賴在這裡不成?」

  他說:「我只是擔心無人替夫人添水沐發。上一次在這裡,也是我為夫人絞乾頭髮,如今怎麼不成了?成婚不過三月,這麼快就厭棄了我。」

  「……」她抿著唇不語,不知他忽然發的哪門子的瘋。

  宋聿又道:「我見你今日不甚開心,是不是不喜歡姜府?看來須得命人早日灑掃乾淨宅院,卜一個吉日遷到新居去了。」

  歲寧道:「我只是累了,不必想這麼多。」

  宋聿依舊看著她,視線不曾移開過。

  她嘆了口氣,坦言道:「好吧。我的確不善於家中長輩相與,不知曉如何付諸感情,與之相比,還是交涉談判更輕鬆些。」

  宋聿低聲笑著:「能讓你為難的事可不多。」

  歲寧解下玉佩收入首飾盒,手方摸到腰間系帶,又轉頭看向他,催促道:「真的不走嗎?」

  「何須迴避?」他擡手撫上妝容旖麗的面龐,指腹輕輕摩挲著唇上胭脂,似在蠱惑,「收留我一晚上吧。」

  歲寧道:「這裡是你外祖家,你想住哪裡都可以。縱是要與姜太守抵足而眠,料想他也不會拒絕。」

  「我只想留在你這裡。」

  「也不是不行,你得先回答我一個問題。」

  「問吧。」

  「你那屋子為何落了鎖,不讓旁人進去?」

  宋聿收回了手,淡淡道:「屋裡放了些東西,只是都與你有關,不足為外人知曉。」

  她又問:「什麼東西?」

  「這是第二個問題了。」他沒再回答,只從她身後伸手解下了蔽膝,圍裳,褪了上衣,只剩一件抱腹,露出後背漸漸淡去的傷疤。

  他說:「試過了,水溫剛剛合適。常青院的婢子不在,我猜你不會想讓扶桑與泠雲見到你這副樣子。」

  滿身傷疤的模樣。

  歲寧道:「我自己倒不在意,只是怕嚇著兩個小女娘。」

  宋聿沒揭穿她,只說:「等會我替你擦祛疤的膏藥。」

  春末夏初,窗外蟲鳴不止。隔著竹節屏風,屋內時不時傳來嘩啦啦的淋水聲。

  當真是睏倦至極,蒸騰的水汽也令人昏昏欲睡。

  沐浴之後,歲寧裹了件外袍從屏風後步出,見那人把妝奩中的祛疤藥全都翻出來了。

  宋聿手上拿著一封未拆開的信件,正偏著頭,一言不發,滿臉疑惑地看向她。

  「別看啊……」歲寧忙撲在他懷裡,一把奪過信封。

  濕淋淋的頭髮帶過一地的水漬,此刻濕發又搭在兩肩,浸濕了衣領。

  宋聿問:「信封里的是什麼?」

  「你不會想知道的。」她收起了信封,笑盈盈道,「只放在這裡,誰也不許動它,若讓我發現你偷看了,絕不姑息。」

  「好。」他不敢再多言,起身去拿帕巾裹住她的濕發,絞乾發上的水珠。

  歲寧頗為滿意:「如今倒乖覺,不刨根問底了。」

  「夫人有言在先,我哪裡敢問?」他低著頭,聲音沙啞,「我只想知道,你還會走嗎?」

  「不會。」她斬釘截鐵道,「為何這樣問?可是因為當初折柳贈你,讓你生了些許誤解?我當時真的沒有別的意思,就只是想了卻紹君一樁故去的心愿罷了。」

  他說:「但願如此。」

  歲寧問:「我究竟哪裡做的不對,惹得你患得患失?」

  「許是因為,你從不守約。」

  「哪有?」

  輕飄飄的兩字,惹得宋聿更生氣了。或許她並不記得自己失了哪些約定,也忘了自己許下了什麼承諾。

  他提醒道:「從前答應了每年為我煮一碗角兒,去年冬至就忘了踐行。」

  她心下一駭,確有其事,只得低聲解釋:「我當時在顧府學規矩,不是故意忘了的。」

  「何時補上?」

  「明日。」

  「好。」

  歲寧問:「只一碗角兒就值得你記掛這麼多年?」

  宋聿說:「我以為你專程記得我。」

  她忍俊不禁,只說,當年不過剛好剩了一碗角兒給他,誰知他反手就拿真心示人。

  得知真相後,他許久都沒有再說話,許是失落,又或許是在生氣。

  看著他眼睫低垂,欲言又止的模樣,歲寧攬著他的脖子,在緊抿的唇上輕輕落下一吻,哄騙著他:「但我保證以後每一年的角兒,都是專門為你做的。」

  他笑逐顏開,說道:「其實也不必這般坦誠,好聽的假話也是可以聽一輩子的。」

  頭髮被擦得半干未乾,歲寧拿過他手中的帕巾扔到一旁,撫著他微微發燙的耳廓,問他:「你喜歡我什麼呢?」

  或許世間女子大多愛問這麼一句話,如今她也不能免俗了。

  他認認真真地思忖了許久,最後卻說:「我不知道。」

  見她要生氣,宋聿又忙找補:「記不清是哪一日,我見你身上沾滿雪塵的狼狽樣子,竟荒唐地覺得你生得很好看。」

  青年眸光清澈而誠摯,不似有半分作假。

  她差點兒就溺在這繾綣的氛圍里了,誰知他還得添一句:「許是天太黑了,看不清,被燈燭迷了眼,就這麼誤了一輩子。」

  然後他就挨揍了。

  「我錯了。」他忙道歉。

  「錯哪兒了?」

  「錯在不該讓你主動的。」他聽見自己這樣說。

  「什麼?」歲寧也以為自己聽岔了。

  下一刻身子懸空,被他打橫抱了起來,置於床榻上。羅帳落下,燭光又暗了幾分,映著他的眸光忽明忽暗,讓人分辨不清他此刻的神情。

  歲寧靜默地看著他,像是樂見端莊自持者的墮落,看著他解下衣衫,然後擦藥……

  「……」

  他是記得正事的。

  嗅著屋內的柔和的安神香,聽著身側之人清潤的嗓音,指腹沾著藥膏擦過傷痕隱約發癢,她昏昏沉沉的幾欲睡著。

  正要到夢裡尋周公去了,又被這人喚醒:「不會真的以為,我就這麼放過了你吧?」

  床頭的燭火搖曳,柔和的燭光映照著他半面臉龐,另一半隱匿在陰影里。嘴角的笑意也隨陰影的流動若隱若現。

  歲寧微微睜眼,有一瞬的恍惚,那雙乾淨澄澈的眼眸已不復存在。

  冰涼的烏髮略過脖頸,他俯下身來,在她的耳畔輕聲道:「也許我該恨你的,恨你幾次三番失約,戲耍於我。」

  他又說:「所幸,我曾恨過在南渡途中捨棄我的父母,恨過踏平安陸田地的兵卒,恨過折辱先生遺容的叛黨,知曉何為恨。對你的情愫,總歸與之不同,與你這個人一樣複雜,我說不清楚。」

  此刻情慾葳蕤,他也分辨不清是什麼,或許是固執。

  她問:「還有呢?」

  他沒作聲,親吻像落葉落了滿身。她眼中起了模糊的霧,任由他索求。

  如狂瀾傾倒風月,似驟雨摧殘楊柳。

  燭火熄滅了,岑寂的黑暗吞沒低啞的軟語。

  「你還答應了,會永遠與我在一處,信守承諾一回吧,歲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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