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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髮弗所辭,塵世徒繁華

2024-09-14 12:34:17 作者: 長衿酹江月

  白髮弗所辭,塵世徒繁華

  歲寧從攬月坊出來時,將近宵禁,街道上鮮有行人。

  樂坊門前停了輛馬車,蓬蓋下掛了一盞燈,幾隻飛蠅環繞。仿佛候了許久,馬匹時不時跺著蹄子。

  入夜的涼風吹不散酒氣,不足以使人清醒。

  踟躕片刻,她還是上了馬車。

  車輿內懸了一盞昏黃的燈,青年男子正倚著車窗,低頭看書。待歲寧落座,他才不緊不慢地擡首,將她的憂鬱之色盡收眼底。

  耳邊車輪聲轆轆,竹簾拍打著窗框,宋聿捲起了手中的竹簡。

  歲寧聽見他說:「臨近宵禁,我以為你今晚會在這裡過夜了。」

  她沒作聲,只垂著頭,面上染上一抹酡紅,一時表情訥訥。

  靜默許久,耳邊又傳來一聲似有若無的嘆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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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宋聿捧起她的面龐,在昏暗的燈影中打量著她醉酒的酡顏,略顯惆悵。

  歲寧偏開臉,不肯看他。

  「喝酒了啊……」他喃喃道。

  他尚不知夫人因何事借酒消愁,只猜測這事一定與自己有關,便只能將人圈在懷裡,一遍又一遍低聲說著「對不起」。

  「都是我的錯,不必這樣折磨自己。」

  隔了好久,宋聿才聽到她啞聲罵了一句:「騙子。」

  連心中酸楚都忍著不肯發作,那該是對他有多失望,才會如此難過?

  他只在她耳邊說著對不起,卻不能把愧疚都說清道明。有許多事是不能宣之於口的,可哪怕所有人都守口如瓶,依舊能讓她察覺出端倪。

  夷陵別院裡提早被遣散的奴婢,別院地下備好的密室……她仍不知曉宋聿與梁氏所談的交易是什麼。

  思及這些,怨懟化作滾燙的淚落在他的肩頭。

  歲寧死死扣著他的掌心,鋒利的指甲摳出道道血痕。就像當年劉晟推她落水,指甲摳爛了書封的怨恨。她哽咽道:「當真是過分,置萬千人性命於不顧不算,還要故作委屈來招惹我。你和他們都是一樣的人……」

  都是這亂世中啃噬著平民血肉的倀鬼。

  她恨自己將手中所有的底牌都托出了,卻只見到他的滄海一粟。

  他問:「還有呢?還怨我什麼?」

  歲寧悻悻地低下頭,說道:「還有……什麼都瞞著我,害得我像個笑話,徒然為你奔走。」

  她卸了力,雙手垂落在羅袖間。

  宋聿想擡手替她理一理凌亂的髮絲,卻在看到手心的血跡時堪堪滯住。

  他說:「哪裡是徒然?沒有你我走不到今日的。」

  歲寧固執地搖頭。

  宋聿道:「去柴桑縣之前,我勸過你不要跟著我。在夷陵城時,先生提醒你明哲保身,陸宣也曾說,荊南乃是非之地,那時你就該猜到的。分明是那麼識時務的人,臨了卻不知獨善其身了。」

  他的聲音頓時輕了許多,在狹小的車輿內,只有兩人能聽得見。

  「誰都想渾水摸魚,誰都想趁亂去分一杯羹,四方安定時,平分到手的利不足以讓世家饜足,便會有人開始挑起爭端,開始打破這一方平衡。先到者先得,後來者分到的少了,就會叫嚷著重新洗牌,重新劃分利益。」

  先到者,是江東。後來者,是北人。

  他說:「這些事,既非我,也並非王忱一己之力能左右。所以哪怕你猜到了,也不要問,不要說……」

  每一個在棋局上的世家,都不無辜。

  歲寧流完了淚,平靜許多,不願再繼續這個話題。

  她說:「攬月坊的酒不好喝,我還是喜歡夷陵的菊花秋。」

  宋聿扯過袖子替她揩淚,犯難道:「夷陵城都沒了,我上哪裡給你弄菊花秋?」

  再取不得夷陵城的菊花與泉水,會釀酒的匠人也多不存於世。

  歲寧皺著眉,不留情面揭穿了他:「宋氏名下有處酒肆,如今是梁氏的人在經營,不可能沒有。」

  他咕噥著:「被你知曉了啊。」

  許久沒了下文,歲寧擡頭湊近了些許,盡醉醺醺,在朦朧的光暈中,看到他眼裡藏著笑。

  幾經磨難,成了塊精心雕琢的美玉,想到他從前是何種的真摯,歲寧此刻便有多想將這張假面撕下來。

  「虛偽。」她惱怒著推開他的手,自顧自扯過他的袖袍拭去淚痕,將面上的胭脂與鉛華混著眼淚一併還與他。

  「我只能裝作如此,從前那副樣子夫人不喜歡。」

  「會把惡人踹下水的紈絝嗎?我何時說過不喜歡?」她無可奈何地看向那毫無破綻的笑顏,肆意宣洩著她的不滿,「我不要你幾經周折,卻還要師出有名才肯發作,不想你權衡利弊只為世家利益妥協,也不需要你在我面前知書懂禮溫和周到,更不要你自以為是地替我考慮……」

  她自顧自說了許多,心中還是有種說不清道不明的苦澀。

  「原來夫人對我頗為微詞。」宋聿怔愣著,胸中驀然湧起酸澀。

  柳鶯所言不無道理,女子氣憤之時,總會將人的過往罪行細數個遍。

  他不厭其煩地哄著:「我明日替你去尋菊花秋,今日回去之後,不再想這些煩心之事了可好?」

  最後哄得歲寧都沒有心思聽下去了,也不知他的耐心從何而來。

  車輪停下時,窗邊的燈晃了一下,濺下幾滴熱油來,被他寬大的袖子盡數遮去。

  「到家了。」

  歲寧慢悠悠地朝他伸手,宋聿嘆口氣,乖覺地搭過手,把人抱下了馬車。

  其動作行雲流水,不知被她支使了多少次。

  宋聿道:「下次再去攬月坊,我只能派人把那魚龍混雜之地查封了。」

  歲寧冷哼道:「宋公子能有這麼大本事?」

  「自然沒有。」他頓了頓,說,「如今還受人排擠,只能躲到安陸去了。」

  她說:「宋公子撒謊的本事不曾見長。」

  宋聿笑道:「不過想早些全身而退,要不然半身都得在宦海沉浮了。」

  「去了安陸,作何打算?」

  「外祖父年歲漸長,我謀個太守之位如何?」

  歲寧呵呵笑道:「不孝子孫。」

  不僅抓著宋氏的家業,連武昌郡的官位也惦記上了。

  竹徑幽深,穿過蜿蜒曲折的小道,吹在身上的夜風有些冷。

  常青院裡掌燈的婢子見了來人,慌忙低下頭去。

  宋聿道:「至少你不會再說我遊手好閒了。」

  「我何時說過?」

  其實誰都清楚,身為宋氏子,有些事無法自己做決定,退避三舍也是無用的,哪裡都是非之地。

  不巧,他恰嚮往煮茶烹雪,閒雲野鶴的生活罷了。

  就像她明明更喜歡春日,卻總在等著風雪。世事十之有九,常不遂人願。

  不出三日,子柳就遣人將她查到的東西送來了。有其主便有其仆,陸宣手底下的人,除了何鈞,就沒有不好用的。

  彼時宋聿正在書房裡收拾書卷,歲寧待在臥房,指尖輕點著桌上的信封,不知如何處置。

  或許她想知道的真相就藏匿其中,觸手可及。

  可塵埃落定,真相似乎也沒有那麼重要了。

  哪怕知曉了枕邊人的真面目,歲寧再也沒有生過棄之而去的念頭。

  果真是女之耽兮,不可脫也。

  兩隻鳥雀停留在窗框之上嘰嘰喳喳,一番爭執互啄之後,又振翅飛遠。

  歲寧上前合上了窗,又把信封藏進妝奩的最底層,壓在胭脂盒下。想著他來日再惹自己生氣,再翻出來同他算舊帳好了。

  是日天朗氣清,惠風和暢。

  她從衣匣里翻出新裁的衣裳,正青色的上衣,袖口與衣襟的錦緞繡上了忍冬紋,縹碧色與晴山色相間的破裙,棗褐色的系帶相得益彰。

  春衫單薄,襯得身姿窈窕。

  她提著裙擺在房中轉了兩圈,快步跑出門去,到書房裡尋那木訥的青年。

  「紹君還在忙麼?」歲寧停在書房門口,地上堆滿了大大小小的箱子,無從落腳。

  宋聿愣了愣神,才道:「書房略有雜亂,東西還未收拾好。」

  「前幾日上布莊新做的衣裳,好看嗎?」她拎著裙邊繞過滿地雜亂,硬湊到他面前晃悠。

  他點點頭說:「好看。」

  歲寧道:「今日天氣這般好,何不出門踏青?」

  聽她這麼說,宋聿才想起來,今日是上巳日。他放下書卷,就著銅盆里剩餘的水淨手,笑言:「那我替夫人綰髮。」

  其出東門,便見淮水畔柳塘新霽,棹倚清溪。河堤早已聚滿了年輕的男女,不斷春風笑語聲。

  青柳垂地,楊花漫天。

  歲寧拉著他席地而坐,感受暖陽落在草地上的餘溫,任由初生的青草流過指縫。

  看到綠柳之下,聚集了許多年輕的鴛侶,歲寧便也起身,叮囑宋聿在原處等著她,興致沖沖地去折了一枝柔軟的柳條回來。

  歲寧道:「今夕才肯替你折一枝柳,算不算太遲?」

  宋聿盯著她遞過來的柳枝,卻心生惶恐:「你可知折柳相贈,是何寓意?」

  她想了想,認真說:「代表……我舍不下你。」

  相似的話,打破時光的壁壘,又回到兩年前的上巳日。那是久別重逢的第二次相見,那時她吝嗇於替他折一枝柳,還說,「自有公子的良人去折。」

  從前他的私心讓他這般遮掩,現今他才敢如實解釋:「世間男女常借折柳表明心意,我以為你折柳送於我,是為贈別。」

  「原來當時是想誆騙我啊。」她眼中笑意盈盈,「這樣好了,我贈郎君一枝柳,郎君需以詩回贈。」

  宋聿真想把這柳條塞回她手裡,道一句:「強人所難。」

  可又見她滿眼期待,委實不忍拒絕。

  他伸手摘下落在她頭上的楊絮,又見發上隱隱若現的銀絲,於是調章遣句,娓娓道來:

  「此一身兮如飄絮,歷春秋兮逐流雲。」

  「生白髮兮弗所辭,遠塵世兮徒繁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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