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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盟海誓猶在,不思其反

2024-09-14 12:34:15 作者: 長衿酹江月

  山盟海誓猶在,不思其反

  是夜寂靜,常青院的書房透著微弱的燭光。

  侍女在房中點了安神香,分明是使人平靜的氛圍,歲寧卻有些煩躁。她坐在窗前,鬱悶望著屋外的柔光,是他自己隱瞞在先,如今卻在與她置氣。

  或許她不該提起夷陵,哪怕林氏是宋氏的棄子,哪怕宋聿早就想借盧氏之手清理門戶,哪怕自己的介入,是他順水推舟的一步棋……

  歲寧又想起了被林氏公子拴在馬後拖行致死的家奴,想到寒冬里病逝的周道長,想到躲在密室里的數個日夜。她暗暗自嘲,面對死亡時,她因內心膽怯而蒼白無力。

  不知過了多久,燭台上的蠟燭都燃了一半,她披了件外袍出門,這一動靜驚起了棲在枝頭的鳥雀。

  皎月攀上了棲霞山,即使不點燈,借著月色也能勉強視物。

  進了書房,透過博山爐的輕裊細煙,見宋聿依舊伏案,未曾擡首。

  

  歲寧小步挪過去,在他身側坐席,「生氣了?」

  「沒有。」他不曾將筆擱下,只單單望著手裡的文書,說道,「我……只是在忙。」

  操辦韶苑春日宴這一差事沒落到歲寧頭上,是因為宋聿自己把這事包攬下來了。

  所以眼下還在對帳。

  歲寧問:「今日不喚我幫你分憂了嗎?」

  「多思費神,你好好歇著便是替我分憂了。」

  他依舊是這副迴避的模樣,歲寧又道:「我並非有意提起那些令你不快的過往,我只是覺著……一世之夫妻,不愁一時之不解,有些事還是說開了好,免生猜忌。」

  宋聿沒有作聲,只是筆尖在白紙上暈染了大片墨跡,他撂下筆,撤去宣紙,喟然嘆息。

  歲寧注視著他,燭光如碎玉落在他眉宇,目光深邃而寧靜。

  「不想說嗎?」

  「你不會想知道的。」他平靜開口。

  「那就不說。」

  就像從前他姑息她的孤行己意,且姑息他這一回。

  朝夕相處消磨了理性,兩情繾綣總將那些齟齬掩蓋了過去。

  她說:「只此一次,下不為例。」

  宋聿笑著說好,身子一傾將臉埋進她肩頸,聞著她衣衫上沾染的安神香。

  夷陵城一事,她不會姑息,他也不敢說。所有與之牽連的世家都不無辜,而他當時就遭了報應,還連累恩師遺容受辱。

  除了他,王忱,喬霽,沒有幾個活人知曉這個秘密。

  歲寧輕輕推開他,「不是要忙嗎?眼下又賴著作甚?」

  他道:「雖已沐浴焚香,依舊疲乏。」

  歲寧道:「那就回房休息。你既不願在朝為官,卻又要替家族處理這些雜務,委實奇怪……」

  叩叩……

  入夜了,卻有人在此時叩門。

  歲寧上前去開了門,入目是一張熟悉卻喚不起名字的臉。青璃院的婢子又給她送了碗紅藤丹參湯來。

  婢子小心翼翼提醒道:「少夫人今日還不曾喝過湯藥。」

  歲寧旋即轉身,道:「先放著吧,等會就喝。」

  婢子便端著食案侍奉在一旁,又道:「夫人吩咐了,須得婢子看著您喝完。」

  記不清這是第幾碗了,她微微嘆息,還是端起了藥碗。剛送到嘴邊,卻被宋聿一把奪了過去,隨手把湯藥倒在了窗前的蘭花盆景里。

  琉璃藥碗又落回原處,在婢子手中的食案上打著顫,宋聿睨了她一眼,口吻冷淡:「知道該如何回話麼?」

  婢子愣了愣,又懇求道:「還請公子不要為難婢子。」

  「為難?」他輕聲威脅,「投井而亡,溺斃而死,我有千百種辦法讓你閉嘴,與之相比,這算哪門子的為難?」

  她低著頭,惶恐道:「婢子知曉了。」

  「回去吧。」

  「是。」得了敕令,那婢子端著食案逃也似的離開了常青院。

  門栓落下,風聲簌簌。

  歲寧抿著唇,只看向蘭花根處被藥汁浸透的土壤。

  宋聿笑她:「怎麼如今連陽奉陰違都不會了?」

  歲寧道:「那是青璃院的人,不是你常青院的婢子,自然不會為我得罪姜夫人。」

  他又問:「她總是如此麼?每日都送些什麼藥來?」

  「紅藤丹參湯。」

  「此方雖解氣血瘀滯,但紅藤性寒,你怎能由著她胡來?」他輕嘆了口氣,拉著歲寧在蒲葦席上坐下,一隻手落在她平坦的腹部,又道,「還是說——此生都不想再有子息了?倒也不必這樣折損自己的身子,還有更溫和的辦法。」

  她矢口否認:「沒有,我不知曉這些藥理。」

  宋聿看穿了她的心思,說道:「無妨,不必背著我的。」

  歲寧垂下眼瞼,低聲道:「是。我有私心,從未想過為你孕育子息。」

  私心,他又何嘗沒有。

  他笑道:「你我的婚書也不曾祈瓜瓞綿綿,只祈過白首同心。倒是你,全然忘記了,才真叫自私。」

  她細細想來,確實如此。

  他又說:「夫人幾次三番棄我而去,倒有處可尋。若累及夫人因生育而無壽,被大司命召去,我又該到何處尋你去?」

  歲寧嘖了一聲,又把人推遠了些。成天到晚只沉溺於溫柔鄉,他好沒志向。

  歲寧想起來當初硬塞給他的孩子,還取了「阿禾」這個名字。便問:「我之前撿到的孩子,被送往了何處?」

  宋聿眼中忽然生出股怨氣,只道:「你如今倒想起阿禾來了,這甩手掌柜當得可還舒心?」

  歲寧啞然失笑,一時衝動撿了個孩子,那確實只是一瞬的錯念,一瞬的惻隱之心罷了。

  他道:「我說她是你與我的孩子,便送去了安陸由我外祖母照顧著。想著過幾年再接回建康,屆時也分不清年齡了,就記入宋氏的譜牒。」

  「此事都不曾與我商量過,紹君倒是十分善於先斬後奏。」

  「都拉我下水了,你還想全身而退,天底下沒有這樣的好事。」話間,他又將一冊帳簿塞到歲寧手裡,「長夜漫漫,不想休息的話,就幫我對帳。」

  歲寧安然道:「自然要看看宋氏產業多少,入帳幾何。」

  宋聿道:「怕是要讓你失望了,光是韶苑設宴的帳目,你今晚都算不清。」

  「是麼?」歲寧細細打量著他,卻瞧不出個深淺來,「莫非今日宋氏可比昔日石崇,富可敵國?是否也要將韶苑打造成又一個金谷園?」

  筆桿不輕不重地敲在她腦袋上,他輕聲呵斥:「樹大招風,你怎麼敢冒出這些心思的?」

  「不過說笑罷了。」

  她不算帳,只與他說笑,不像是來幫忙,更像是在刻意添亂,擾得他心神不寧。

  宋聿坐直身子,一本正經道:「不可妄語。」

  談及宋氏的前途時,他變得嚴肅許多。

  歲寧沒再作聲,低頭看起了帳簿。

  今日在宴上與賓客周旋許久,她也的確睏乏至極,帳簿翻了沒兩頁,就一頭栽倒在書案上睡著了。

  三月初,將啟程前往安陸。

  在此之前,歲寧給柳鶯留下了許多財帛與首飾。也不知何時沾染了顧氏財大氣粗的習性,送了金銀仍嫌不夠,便又拉著柳鶯一道去布莊裁製衣裳。

  布莊進了許多輕盈的布匹,紋樣與款式也換了新。

  歲寧挑了幾段蜀錦,又要了最後一匹縹碧色方目紗,給自己制一身夏裳。

  正選著衣衫款式,歲寧忽然聽到門外有一年輕女郎的聲音,略微耳熟。

  只聽她問:「這些錦緞雖紋樣好看,卻太過厚重,可還有輕薄些的料子?」

  掌柜回道:「方目紗與煙羅今日剛訂完了,女郎君可要再看看其他料子?或是再等一兩日,行商送新的布匹來。」

  「罷了,我過幾日再來,各色的方目紗都給我留一匹,府里家眷也都要制新衣裳。」

  「好。」

  在裡屋量完了尺寸,歲寧與柳鶯出了門,小廝抱著布匹在身後跟著,恭維道:「夫人其實不必親自到店裡來,下一次喚人通知一聲,小人便帶上裁縫與布樣到府上,供您挑揀。」

  歲寧道:「左右也是閒著,便出來逛逛。過幾日我就要離開建康,我那身衣裳須得快些趕製,其餘的勞煩你送去宋府空桑院。」

  小廝保證:「快則兩日,慢則三日,定不會誤了夫人的時辰。」

  歲寧點了點頭,餘光瞥見櫃檯處與掌柜對帳的女郎,竟是梁氏的女公子梁子音。

  這家布莊是宋氏名下的產業,卻是由梁氏的人在經營。

  她有些驚訝,而那位女郎擡眼的瞬間,也同樣注意到了她。

  梁子音放下手頭的算珠,朝她走了過來,笑道:「陳娘子別來無恙否?當時在夷陵見過一面,不曾想來了建康城還能見到你。」

  歲寧嘴唇微動,尚不知從何說起,布莊的掌柜便代她向梁子音介紹:「東家,這位是宋府的顧夫人。」

  梁子音眼中浮現一抹意味深長的笑,旋即向她施禮道:「原是宋公子的夫人,是我失禮了,還望見諒。」

  歲寧道:「不妨事。若我沒記錯的話,這家布莊仍在宋氏名下,梁女公子是如何成了這兒的東家?」

  梁子音道:「我從前在夷陵時,與宋氏多有生意往來,後來舉家遷來了建康,將夷陵茶業盡數移交給了宋氏,宋公子便也拿了些京城產業來同我換。這家布莊,便是其一。」

  歲寧探究道:「只是如此麼?不知梁女公子可有空閒,與我喝杯茶?」

  看著店裡客人絡繹不絕,梁子音故作無奈道:「夫人也看到了,近幾日布莊生意很好,我亦難有閒暇,不妨改日再敘。」

  仿佛料到了歲寧想問什麼,她又說道:「熙熙攘攘,皆為利來利往。若是夫人想問我與宋公子之間的交易往來,恕我與宋公子有約在先,不能坦言相告。」

  歲寧道了聲「多謝」,便領著柳鶯離開了。

  宋府的車駕就停在路旁,歲寧扶著柳鶯上了馬車,卻停在了車窗旁,叮囑道:「柳鶯,你先回去吧,我還有些事要辦。」

  柳鶯疑惑道:「天色已晚,你不回去嗎?」

  她搖搖頭,「不必擔心,我辦完事就回去了。另外……若宋紹君問起你我去了哪裡,不必告知他。」

  攬月坊,碧玉雅間。

  子柳正在擦拭一把新的琵琶,時不時轉軸撥動兩聲,調試弦音。

  待調好了琴弦,彈了個琶音,她擡起頭笑看著屏風前的錦衣女子。

  女子心情不佳,正於花前月下喝著淡酒生悶氣。

  子柳問:「紛琳琅以流離,奐淫衍而優渥。你許久不來,平白無故為何送我這麼一把名貴的琵琶?」

  歲寧道:「旁人不及你這兒消息靈通,我想請你替我辦一件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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