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幾時歸去,與我作個閒人

2024-09-14 12:34:11 作者: 長衿酹江月

  幾時歸去,與我作個閒人

  「沐扶光而東升,始為夫人描眉添新妝。」

  斑駁的陽光漏過通透的窗絹,在梳妝檯上灑下一片片如鱗片的光暈。

  歲寧仰著頭,由他捧著臉,執墨筆,細細為她描畫眉毛。未挽起的青絲垂到地上,其間夾雜著幾根白髮,被他輕輕揪去,放入案上的螺鈿漆盒裡。

  歲寧道:「我瞧郎君如今每日清閒,只與我作伴,不向政務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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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宋聿道:「那麼你呢?」

  她有些詫異:「我?」

  他詢問:「可還要忙著追逐權與利?幾時歸去,與我作個閒人?」

  歲寧一時無言。

  這個紈絝是如何裝作勤政愛民裝了這麼久?從前在安陸姜府的案牘勞形是假的嗎?

  她正鬱悶著,半晌不做聲,宋聿又問:「為何不作回答?」

  歲寧道:「你知道我的,從來閒不下。」

  宋聿依舊低著頭,替她尋著白髮,說道:「我只是覺得,夫人該休息了。我不願你與先生一樣,拖著病體操勞。」

  歲寧也想到了顧夫人的那一句,「早得歸休。」

  早日得歸休,從此長安歇。

  歲寧喃喃道:「如今你也這般勸我。」

  「從前你說,江東與北人的恩怨與我無甚關係,而我站在哪一方都不重要。我花了好長時間去證明,你說的是錯的。」

  幾乎是下意識地,在與他從前說過的某句話周旋、較勁。

  如今宋氏與顧氏為伍,王氏與陸氏離心。她暫且不必擔心這個家族朝不保夕。

  替她簪發的手一頓,宋聿道:「我那時說的是氣話。」

  歲寧錯愕:「這般心平氣和的氣話?」

  「我問過你願不願意回來,那時你沒有選我。」

  「那時我信利益,不信真心。」

  「所以現在信了?」

  她思來想去,卻給不出一個確切的回答,只得含糊其辭:「郎君只當我是在圖謀你吧。」

  宋聿道:「你說你圖謀宋氏的家業,我才敢信。」

  「豈止?」歲寧微笑著,一副煞有其事的樣子,「更有宋氏的公子想方設法獻身於我,又雙手將家業奉上,沒有拒絕的道理。」

  可惜啊,她志不在宋府高牆中。

  對她的調侃,宋聿付之一笑。

  「開春後,要不要與我去安陸?」

  「去那裡做什麼?」

  「我們的新家快要落成了,總要問問它未來的女主人,合不合心意。」

  歲寧問:「會比韶苑還風光嗎?」

  宋聿啞然失笑,道:「你從前可不是這樣說的。不過,若是你想要,韶苑也可以是你的。」

  歲寧道:「可惜修在了建康,與你的家人擡頭不見低頭見,我才不要。」

  他反覆挑揀著盒中的幾支花簪,顧夫人替她備下的首飾滿目玲琅,卻又都不怎麼適合她。

  替她綰好了頭髮,宋聿放下檀木梳,為她扶著銅鏡,又問:「今日要拜見舅姑,你可知須得說些什麼?」

  歲寧自顧自對鏡點唇脂,滿不在意道:「不知。我的義母不曾給人做過新婦,可從未叮囑過這些。」

  更不必說《女則》《女誡》云云。

  宋聿心下瞭然,難怪顧氏的女子也都這般作風。

  他說,「不過請個晨安,送上棗與粟,聽他二人幾句嘮叨,若是我母親說了不好聽的話,你不必搭理她,她待我也是如此的。」

  歲寧問:「若她執意與我尋不痛快呢?」

  宋聿道:「父親在的場合,她不會如此。」

  建康城中,歲寧最不願踏足的地方,青璃院絕對排得上首位。

  她曾在雪地里,從黃昏跪至入夜。

  如今,還要去拜見曾經搓磨她的惡人。

  所以,日後將偌大的家業占為己有,半點也不過分吧?

  宋聿一路上都牽著她的手,將她的指節攥得發白了也渾然不自覺。

  他有些緊張。

  歲寧安撫他道:「放心,我不是去惹事的。」

  正堂之中,坐著位蓄著美髯的中年男子與一位雍容華貴的婦人,等候多時了。

  宋聿躬身行禮道:「都怪兒昨夜多飲了酒,今晨梳洗又耽擱,這才來遲,還望阿父阿母見諒。」

  宋孟賢微微頷首,道:「情理之中,無妨。」

  婢子跟在身後端著茶盤,歲寧取了茶盞與紅棗,一一奉給宋侍郎與姜夫人。

  「新婦拜見君舅、君姑。」

  宋孟賢接過敬茶,溫和一笑:「誰人不說我兒好福氣,得顧家青眼,娶新婦伶俐。締結了婚姻,便成了一家,若紹君平日裡薄待了你,只管與長輩說來,自有兩家長輩替你做主。」

  歲寧笑著說好,收下了宋侍郎備下的贈禮。

  姜韶看清了新婦的模樣後,說不驚訝是假的,連接過茶盞的手都抖了一下。知子莫若母,不論多少年過去了,那執拗的孩子依舊只喜歡這般的女子。

  歲寧見她端著茶盞,許久不曾動作,遂提醒道:「請君姑用茶。」

  姜韶輕抿了口茶,便隨手擱在了茶案上,情真意切倒演得假模假式。

  「紹君比旁的子弟成婚晚些,我原在想,什麼樣的女子才能入得了他的眼,如今看來,也唯有你能管得住他。」她語氣玩笑,又似在陰陽,「我看這小子,婚姻締就,孝就衰於二親,滿心滿眼都只有新婦了。」

  你母子二人不睦可不是我造就的。歲寧暗自腹誹,又遣詞道:「血親之情,非一朝一夕能改,一疏一遠而淡。夫君念新婦下堂之苦,多有照顧,雖是細枝末節,但新婦都記掛在心。何況父母撫育之辛,哪堪相忘?」

  別人陰陽怪氣,她便也奉還回去。

  當初是誰曾將長子當作棄子,如今又念叨起血濃於水來。

  姜韶又從匣中取了支金笄來,笑著喚她:「走近些吧,這也是我君姑傳下來的首飾,如今換我來替你簪上。」

  歲寧往前挪了兩步,跪坐在姜韶跟前。

  姜韶一面扶著歲寧的髮髻攢上金笄,一面笑道:「巧笑倩兮,姣娘,倒是人如其名。」

  這是旁人所能聽到的。

  她又放低了聲音,附在歲寧耳畔說道:「從前是我低看了你。你這傖奴啊,倒真有幾分本事。」

  「夫人謬讚。」歲寧笑著回道。

  出了青璃院,沒走多遠,那金笄便被她隨手拔下,揣進了袖子裡。

  宋聿跟著她追問道:「她與你說什麼了?」

  歲寧道:「她罵我。」

  「罵你什麼了?」

  她停在常青院外的竹叢旁,不知說的什麼,在冬風穿林打葉的聲音中聽不清晰。

  宋聿只看得見她的口型,只有兩個字:「傖奴。」

  勸慰的話未說出口,便被她捂住了嘴,歲寧道:「不必道歉,我沒生氣。」

  寒風鑽進了領子裡,凍得她打了個噴嚏。

  宋聿道:「回屋去吧。」

  「嗯。」她點點頭,與他並肩回了屋。解了雪帽與披風放在木施上,又說,「喚人去將你那張琴取來吧。」

  「今日怎麼忽然想聽琴了?」

  「我半月前去了攬月坊,聽喬松郎君撫琴,琴藝一絕,只不過在那風月之所沾染了銅臭之氣,甚是可惜。」

  宋聿沉著一張臉,「我以為你尋琴師伎子不過說說而已,沒成想你真是攬月坊的常客。」

  說她隨心所欲也好,不拘小節也罷。如今又扯什麼銅臭之氣,無非是拐彎抹角地說,聽自家郎君彈琴不用花錢罷了。

  歲寧道:「我當真是為辦正事去的。」

  「以後這些事交由別人去辦便可,你如今又不是下屬了。」宋聿安撫著歲寧坐下,轉而出門去琴室,取了那張「澗肅」古琴過來。

  他低頭在琴桌前調試弦音,餘光瞥見歲寧隨手將那支金笄扔進了首飾盒裡。

  喜怒不形於色,卻愛憎分明。

  纖長的指尖游於弦上,剔出一道渾厚的餘音。

  宋聿沒問她想聽什麼曲子,也沒問她曾在攬月坊里聽過什麼溺樂,只是澗肅音色泠泠,如清溪流遠,宜奏一曲《幽蘭》。

  相傳孔子周遊列國時,不得重用,于歸國途中見幽谷蘭花盛開,卻與野草共生,猶如賢德之人與鄙夫為伍,於是撫琴作《幽蘭》。①

  曲末清澈的泛音過後,清麗沉鬱的曲調漸漸歸於平靜。

  歲寧恰知曉曲中典故,便笑著問他:「可是在暗諷你這清雅之士屈尊與我這粗鄙之人為伍?」

  「為何總以最壞的心思揣摩我?」宋聿木然,手指驀然停在琴弦上。

  轉念一想,歲寧並非是在議他的是非,她只是把自己想得太卑劣了。

  宋聿解釋說:「世間渴求入世之志士,大多沉晦側微,如芳蘭在谷不顯見。只是首曲子罷了,可以娛情,不必管那麼多的是是非非。」

  歲寧道:「只聽聞別的郎君給心上人奏《鳳求凰》,你倒好,偏彈一曲《幽蘭》,讓我如何不多想?」

  他一本正經道:「我的老師不曾教過情曲。」

  看到他那被凍得通紅的指節,歲寧放下手爐,將他的手捂在掌心。

  她笑言:「那就待到春日再學。」

  宋聿擡眸看向她:「還想聽什麼曲子?」

  歲寧摩挲著他指尖上的薄繭,只笑著搖了搖頭。

  他不明就裡:「明明是你叫我取琴過來,如今只聽了一曲,便興致缺缺了。」

  那些過分的訴求又惹得他的眼角似有千斤重,歲寧忙找補道:「我本就不愛聽琴曲,但鍾愛撫琴之人啊。」

  後來宋聿回想起來,鍾愛一詞,她此生只說過這麼一次。

  又是一年歲暮了,今年建康城沒有落雪。

  風過霜竹,院裡那些耐寒竹卻在今年秋季開了花,眼下枝葉青黃。

  歲除之時,那愛極了竹子的人,幾經猶豫,還是由著他的夫人砍了那些竹子燒爆竹玩。

  常青院的院落正中,堆滿了燒焦的竹節。

  歲寧又拉了柳鶯過來,與她在迴廊前燃火投竹,爆破有聲。

  此前二十載,她工於心計苦苦求生,卻從未有過今日這般無憂與恣意。

  宋聿擁著厚實的狐裘,身側煮一爐梨茶,手上捧一個暖爐,笑意柔和地看著她燒完了竹子,又繼續招呼侍從去禍害牆角的竹叢。

  ①詳見百度百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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