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夕何夕兮,得與子同舟
2024-09-14 12:34:10
作者: 長衿酹江月
今夕何夕兮,得與子同舟
到臘月十六日,地暖疏梅發,雞鳴天欲曉。
窗外尚還朦朧之時,歲寧就被侍女折騰起來梳妝了。
打哈欠的間隙,歲寧聽到門外有人在催妝,她垂眸看著身上已經換好的織錦喜服,如夢似幻的恍惚。。正犯著困,侍女燒了銀針,給她穿了耳洞,疼得她登時清醒。
「嘶……疼。」
侍女笑著勸道:「女郎君出嫁之日,為了漂亮,自然要將整副頭面全都戴上。」
剛擦去耳垂上滲出的血珠,又掛上了了珍珠耳鐺,墜著的明珠在她耳下搖搖晃晃。
顧真接過侍女手中的金篦,為歲寧梳著垂下的雲鬢,一邊梳一邊念著:「桃之夭夭,灼灼其華。之子于歸,宜其家室……」①
她自顧自地說:「我從前看著族中姊妹出嫁,看著她們紅妝灼灼,鉛華淡淡,悉心裝扮,像被顧氏送去別家的饋禮。如今看著你的模樣,可以不必憂心前路未卜,肆無忌憚地去往夫家,如此才是婚姻該有的模樣。」
「有人一生粲然可觀,有人一世乏善可陳。人當其時,各有章法,不必苛求了,順其自然吧。」
最後,她釋然地笑說:「我也是頭一回嫁女兒,不祝你桃李沃若,瓜瓞綿綿,但祝你無遠弗屆,早得歸休。」
歲寧哂然一笑:「承母親吉言,我願如母親一樣庸中佼佼,鐵中錚錚。」
顧真道:「不必學我,也不必像我。」
她放下金篦,替歲寧理好發冠上垂下的金玉相間的流蘇,笑道:「到時辰了,再不去,有人該念不出催妝詩了。」
歲寧拖著厚重的嫁衣,站起身來,侍女利落地系好腰間的絲縷與組玉佩。一身繁瑣的綴飾,每行一步都噹啷作響。
顧妍的族弟顧旬已候在門口,歲寧在他的攙扶下,持扇掩面出了院門。
途中,她還踩到裙擺,絆了一下。身側之人接過她的手,穩穩噹噹地扶住她。
歲寧偷偷偏頭瞧了他一眼,頭戴雲紋白玉冠,衣著紅色大氅,腰間玉帶鉤繫著黑白兩色的佩帶,衣襟與袖口繡著金色的雲紋。後者察覺了她的目光,清冷的眉目頓時漾起了笑意。
委委佗佗,如山如河。
宋聿平生不喜張揚,歲寧還是頭一回見他朱紅色的衣裳。
冬風穿堂,梅花滿庭芳。
歲寧由他牽引著,走出巍峨的華府,坐上了迎親的轎輦。
吉日的裝飾令這蕭索的冬日添了幾抹艷麗之色。
宋氏與顧氏兩家的上百對燈籠,擺滿了兩家府邸之間的街道。八對紅綢罩著的絳紗燈引著迎親的車駕,擡著嫁妝的隊伍一眼望不到盡頭。
這一日宋府張燈結彩,紅綢如雲,掛滿了檐角與常青樹。檐下懸著絳紗燈籠,十幾對紅燭照得堂內金碧輝煌。
「恭請天地為盟,日月為證。」
「赴佳期之約,結琴瑟之睦。」
「從茲良緣締結,訂成佳偶……」
侍女灑下谷豆,在贊者頌辭中,一對新人步入青廬。
大紅喜燭的火苗攢動,燭光照得席間人怔怔出神。笙歌怡情,席間觥籌交錯,賓客行酒之聲此起彼伏。
宋氏的一眾家人掌著花燭,鬨笑著將新人送入婚房。
歲寧剛坐在床上,絹扇還來不及放下,喜錢與喜果便撒了下來。
她聽到身側之人在這寒冬中清潤的聲音:「聿深知佳人之難遇,真一遇而不忘。願求卻扇見許,慰我彷徨。」
一時簾帳外的賓客與宋氏族人都看著她,歲寧思考了半晌,才聽明白,原來是讓她卻扇啊。她忙不疊放下絹扇,舉著許久,手都酸了。
鉛華紅妝,華冠麗服。旁人都眾星捧月地誇讚新婦的美貌。
侍女挪了食案過來,請二位新人共牢。
飯食備了許久,晾在冬日裡早就涼透了,無甚滋味。歲寧只敷衍地吃了兩口,便放下了碗筷。宋聿看到了她的舉動,也放下了食箸。清香的合卺酒在葫蘆瓢中變得微苦,二人飲完了酒,侍女又用兩瓢間的朱絲將對半破開的葫蘆又合二為一。
她有些累了,衣袖掩面,醺醺然打著哈欠。其間又有婢子剪下了她的一縷頭髮,與宋聿的髮絲系在了一起,裝入了錦囊之中。
這些細枝末節,歲寧早就忘之腦後了,最後那個結髮的錦囊放去了哪兒,她也不記得了。
禮數周全後,宋攸是想鬧房的,可見歲寧坐在喜榻上正笑意盈盈地看著他。
他背後一陣寒慄,反覆揉著眼睛,為何顧氏的女公子也是長這般模樣?
正發愣,宋聿提醒他道:「你,該走了。」
宋攸丟下一句「願嫂嫂與兄長永結同心」,便逃也似的離開。
一時眾賓散去,婚房內安靜了許多。
彼時歲寧已脫下了繁複的婚服,換上了一身輕便的衣裳,抱著個暖爐坐在梳妝檯前,兩個婢子正在替她卸去髮髻上的釵飾。
宋聿笑問:「他為何這麼怕你?」
「哪有?」歲寧笑道,「我與阿攸可是一起逛過攬月坊的交情。」
聽起攬月坊三字,宋聿便翻起了舊帳來:「你領我弟弟去那坊曲之地,最後花銷還記在我帳上?」
歲寧道:「只那一次罷了,下不為例。」
宋聿氣笑了,下不為例這話不是應當由他來說嗎?
歲寧卸妝的間隙,他自覺無聊,便捧了一盤落花生與桂圓在一旁剝著,時不時往她手裡塞上一把剝好的乾果。
他又問:「今日累不累?」
她說,「還好,不過些許睏倦。」
這話傳入婢子的耳朵里,梳發的速度不由加快了些。又有個婢子端了盆熱湯來,請兩位新人沃面。
待一切繁冗的禮儀結束,婢子放下了紅羅帳,備好爐火,才退出了婚房。
宋聿不忘提醒她們:「夜裡風寒,不必掌燈了。」
喧鬧散得太快,仍有些不適應。
羅帳燈昏,四角垂下香囊,屋內一片溫暖。錦衾上有幾顆散落的紅棗,歲寧將它們一一揀去。她掌心捏出了汗,也不知是熱的,還是緊張。
那人還在羅帳外,用剪子挑著紅燭上的燈芯,燭焰又更明亮了些。
好不容易等他掀了羅帳,與她一併坐在床榻上,卻問一句:「要不要早些休息?」
「?」
歲寧皺著眉頭,手中的紅棗啪嗒落了一地。
宋聿擡手貼上了她微熱的面頰,關切道:「怎麼臉色不不太好?今日吃過藥了沒有?」
他這話問得奇怪,歲寧有些惱了。
她半晌不應,宋聿又問:「可是被炭火熏著了,我去將暖爐挪遠些。」
「操勞這些作甚?不妨先想想今日之事——」
歲寧攥著他的指尖,拉著他坐下。俯仰之間,五指已然攀上了他的手腕,隔著輕薄衣料,他的脈搏有如雲夢澤的潮起潮落那樣奔涌。另一隻手也並不安分,早已勾住了他腰間的系帶。
他身子一傾,影子連帶著杜衡香一併落在她身上。
宋聿捉住她的手,只笑:「病才剛好,就又開始使那流氓行徑來。」
對方說她輕浮,她便也坐實這輕浮之名,面不改色道:「再這般奚落我,明日我上攬月坊尋喬松郎君聽曲去了。」
新婦成婚第二日便上秦樓楚館,這確實是她能做出來的事。
宋聿趕忙低頭:「錯了。不揶揄你了。」
歲寧抽開手,開始數落道:「我在顧府這麼久,都不見你人影,倒見喬家二郎隔三差五翻牆去尋他未婚妻。」
她如稚子般較真神色落在他的眼底,宋聿感嘆於一別數日,她又再度鮮活。
「抱歉啊,我舍不下臉面去翻牆。」他神色認真,又說得一本正經。
「是以兩個月里,都不曾念我?」
「拜夫人所賜,聿初嘗相思之苦,便是三年一月有餘,而後又經半載別離,如今須臾兩月,倒不顯得難挨了。」
說到最後,他閡上雙眼,索性將臉埋進了她的肩窩。清潤的聲音如無依的風似的,鑽入她的耳中:「你從不說喜歡我,也從不給我承諾。」
屋內的幾十支喜燭照得羅帳內明晃晃,若他此刻擡起頭來,就會看到歲寧難以壓抑的笑顏。她沒有那麼多情真意切的話要講,只能拉過他的手掌,貼在自己的胸膛,感受她心跳的節律,從不宣之於口的字句。
她說:「我以為……與郎君相偕的一路,比那些虛詞廢說鄭重的多。」
宋聿無奈,點頭稱是。這個不折不扣的瘋子,說的可是拿性命押注的鄭重?
她語調軟了下來,「所以,你想要什麼樣的許諾?」
歲寧頭一回誠摯,想與他許個誓言。
可他沒給個答覆,另一隻手不知何時復上了她的後腰,輕輕一扯,那未繫緊的中衣便落下,松松垮垮地搭在雙臂上,露出雪青色的抱腹。
在她慌亂的目光中,宋聿吻上了她的眼角,附在她耳邊輕聲說了句:「要你踐諾守約,再不愆期。」
他如是期許。
歲寧了解他在男女之事上收斂,從不急於索求。
她枕著他的手躺下,緩緩閉上眼睛,說道:「宋紹君,不可以暴虐,要溫柔。」
指腹划過她細長的眉,撫平眉心的不寧。他輕笑著說「好」,那笑聲有如風過寒松般的清冽,笑她陷落於情,沉溺於欲。
誰叫她從前永遠清醒而理智,永遠含糊其辭地抒情,真假摻半地示愛。
溫吞廝磨,像無數的花瓣落在肩頭,又躺倒在盛滿夕陽餘熱的滿地落英里。
呼吸間升起縷縷溫熱的霧氣,宋聿把她圈在懷中,將十指緊扣在一起,聽著她錯落急促的氣息,胸膛起伏的跳動。
帳外的紅燭都快燃盡了,歲寧在半夢半醒間聽見他說:「我要你與我,永遠在一處。」
庭中青葉上結著霜,耐寒竹在青灰的庭階上灑下一片細碎的影。
窗外風光旖旎,風月誤人。
檐下落滿了塵埃。
①出自先秦《詩經·周南·桃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