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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水逐回雁,零落祭秋山

2024-09-14 12:34:09 作者: 長衿酹江月

  流水逐回雁,零落祭秋山

  昏暗的居室內,炭火剛熄的藥爐上氤氳著水霧,滿室瀰漫著藥香。

  宋聿上前去啟了一小扇窗,又從婢子手中端過藥碗,溫聲哄著病榻上的女子。

  「喝了藥,我們就回家了。」

  本想一勺一勺餵她,歲寧直接端著藥碗一飲而盡。今日的湯藥與往日的不同,苦得她直皺眉,連話都說不出來了。

  宋聿替她擦拭嘴角,眼中笑意柔和,「這麼著急要回去?」

  歲寧問他:「你說的,是哪一個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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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宋聿道:「新的宅院在安陸城,不曾建好,只能先回姜府,或是常青院。不過——你想要一個什麼樣子的新家?」

  她思忖道:「我想要一片竹園,林下有臨溪的竹亭。庭前要栽一棵花樹,樹下置一架鞦韆。還須得有琴瑟、樽爐、藥欄、花榭,可供消遣……我還想養一隻貍奴......」

  「還須得修一條密道,再有下次,我可不願與你藏在密室中了。」

  宋聿認真聽著,笑言:「好啊,以後別做幕僚了,隨我回去做個紈絝吧。」

  他靠近了,歲寧才看清他的嘴角有些淤青,剛想伸手查看,又被他偏頭躲開。

  「臉上的傷怎麼弄的?」

  宋聿悶悶道:「陸宣那廝不分青紅皂白,見面就給了我一拳。」

  聽了這話,她低咳著,卻沒忍住笑出聲來。

  他疑惑道:「見我狼狽不堪,你好似很開心?」

  她解釋說:「許是因為,顧夫人收我為義女的事,我沒告訴他。」

  然後宋聿就被陸宣當成了與顧氏定親,卻又來撩撥她的負心之人。

  「這樣啊?」宋聿扣住她的手,神情幽怨,「你還真是薄情寡義,害我於如此境地。」

  歲寧又問:「你可想過怎麼與姜夫人解釋?我從前謊稱自己是侍奉林老夫人的婢子。」

  「你不是素來擅長信口胡謅嗎?自己想辦法,自圓其說。」

  可事實上,宋氏只在乎與顧氏的姻親之好,不會在乎她從前是什麼身份。

  世家聯姻,只講求利益,向來如此。

  宋聿替她戴上冪籬,攙扶著她走出那間沾染病氣的屋子,她許久不曾接觸過陽光。

  董齊上前來稟,馬車已經停在院外了。

  只是臨行之期,這間院子的主人沒有出門相送。

  遠方的群山驚起一群飛鳥,車輪碾過山道上薄薄的枯葉,枯枝碎葉喀匝作響。

  歸京的這一路出奇平靜,沒遇上匪盜,也沒見到流民。

  四五日的路程,歲寧大多數時候都在睡著。面色尚未恢復,也未點胭脂,有如枯槁。

  十幾年如一日,殫精竭慮地求存,她太累了。時至今日,才得以卸下防備,好好休息。

  直至到了宋府門前,她仍未醒。

  宋聿背著她進了巍峨的府門,穿過燈火闌珊的迴廊,途徑棲春居時,見槐樹的枝柯探出了牆頭,在燈影下搖曳著婆娑樹影。他踩著石子路上的落花,帶她回到了常青院裡。

  天色已晚,這一路清清冷冷,連掃落葉的婢子也早收工回去了。

  夜闌人靜,風嘯聲息,連枝燈上一閃一閃跳躍的燭火,也漸漸消停。

  半夢半醒間,歲寧看到了榻側的青年,燈燭影中,青絲忽明忽暗,映下一道散著光暈的剪影。他手中拿著一卷帛書,一遍遍摩挲著兩個邊緣模糊的字跡。

  「這是哪裡?」

  「常青院。」

  得了答案,歲寧翻了個身,拉過他的手枕著。

  掌心貼著她微微發熱的面頰,宋聿說:「原本該送你去顧府的,可我捨不得這麼早把你送過去。」

  「有什麼捨不得的?」

  「從今往後,你就得頂著另一層身份、另一個名字生活了,我捨不得。」

  不止是宋氏,她還須得與顧氏一族的利益捆綁在一起,其實宋聿從心底覺得,先生的這一步謀劃,於她而言是不公平的。

  歲寧淡淡笑道:「沒什麼不好,那可是顧氏,多少人求而不得?」

  宋聿道:「顧氏那邊替你擇了一個新的名字,名「姣」,從女,取姣好之意。又編了個與我契合的八字,納入了顧氏的譜牒。」

  總之,不曾過問她的意見,什麼都是將就著兩家聯姻來安排的。

  宋聿依稀記得,就如「稚容」一般,她不喜歡旁人施捨給她的名字。

  歲寧點了點頭,平淡道:「嗯,甚好。」

  她這般回應,那便是不喜歡的。

  「不滿意嗎?我改日與他們說說……」

  「不必了,其實改與不改,都無甚差別。」

  歲寧又拉著他的手,描摹他指紋的脈絡,掌心的紋理。

  「做什麼?」

  她道:「看看你是不是克妻。」

  宋聿笑道:「你如今倒想起來這事了?」

  歲寧道:「是啊,你拿著我辛苦搜來的證據,竟只換了解藥,如今想來,追悔莫及。」

  他向來會做賠本買賣。

  「豈止?我還加上了荊南的三處產業,他才肯跟我換的。」

  歲寧差點一口氣背過去,他真適合當個敗家子。

  宋聿只看著她笑:「你又在心裡怎麼編排我的?」

  她笑道:「我原以為自己選了位驚才絕艷的郎君,不曾想竟是京城第一紈絝。」

  「我以為你來常青院的第一日就該知曉。」

  流言真假摻半,有時候確實沒冤枉了他。他的確曾在冬日裡把府里的下人踹下冰湖,只為了給院裡的婢子報仇。

  「還在看嗎?仔細傷了眼睛。」歲寧拿過他手裡的帛書,才發現是他從前擬的那一冊婚書。

  宋聿微不可察地嘆了口氣:「兩家的長輩擬了新的婚書,這一份婚書便作廢了。」

  畢竟,他將迎娶的是顧氏的女公子顧姣,而非歲寧了。

  「這有什麼要緊的?早些歇息。」歲寧捲起了婚書,置於枕側。不禁笑他多愁善感,成天到晚傷春悲秋。

  偃武修文的顧氏,其府邸因循守舊,半分不逾矩。

  自宋孟賢攜其子往顧府下茶後,歲寧那一整個月都留在顧府。

  本朝對女子的約束並不嚴苛,也往往都是在出嫁前三月才開始教習禮儀。與歲寧一併受搓磨的,還有與喬氏定了親的女公子顧妍。

  喬氏既與顧氏聯姻,喬家女公子又與宋攸私定了終生,這些世家間的姻親關係,真是亂透了。

  「《禮》有雲,婦人先嫁三月,於宗室教以婦德、婦言、婦容……」①

  顧真不曾嫁過人,這些誡訓,念得她自己都昏昏欲睡,支著額頭倒在書案上,半晌都睜不開眼。

  顧妍與歲寧面面相覷,「我們還要聽嗎?」

  歲寧道:「不知道。」

  正托著腮看向窗外,見院牆上有一青年,懷抱著十幾個橘子,正在向顧妍招手。

  顧妍提起裙擺,欣然奪門而出。

  顧氏兩位女郎學規矩的這段時日,喬氏二公子喬霽幾乎每日都會偷偷來看顧妍,今日送的是橘子,明日便帶些柿子、甜棗。

  顧夫人從不會管這些,畢竟她自己都不守這世俗規矩。

  在書齋里坐了一上午,歲寧也想出門走走,剛起身便被顧真叫住了。

  「阿姣,你留下。」

  「義母有何吩咐?」

  「叫義母倒顯得生疏。」

  歲寧便又改了口,忸怩地喚她一聲「阿母。」

  顧真道:「某人心急得很,婚期也定得早,你今日與我去看看你的嫁妝吧。」

  歲寧推辭道:「一切從簡就好,不必特意為我備些什麼。」

  顧真沒理會她的話,領著她出了書齋,到了桐生院。

  她說:「到底是顧氏嫁女,若嫁妝寒磣,失了排面,倒讓我在別的世家面前擡不起頭,以為顧氏薄待了你。」

  屋內幾個婢子正在收納四時衣物與妝奩,桌上滿是流光溢彩的金銀珠玉,倒是與顧夫人的風格如出一轍。

  她平日裡出手闊綽,隨手賞賜給下人的銀錢,便夠尋常人家幾年的開支。

  顧真拉歲寧到銅鏡前坐下,取了桌上的釵環首飾在頭上比了比,遇著合眼的,便隨手往旁邊的漆匣里一扔。

  歲寧從未見過如此豪橫的「添妝」。

  顧真指著剩下的首飾,問她:「看看,還有你喜歡的嗎?」

  歲寧道:「不必再添了,已經足夠了。」

  顧真便吩咐婢子:「剩下的打包與阿妍送去吧。」

  望著銅鏡中的年輕女子,顧真又說道:「我本欲給你取『庸中佼佼者』之佼,怎奈族中那群老頑固非得擇一從女的字,便換成了『姣好』的姣。」

  歲寧道:「多謝阿母好意,兩個名字都很好。只是人之品貌功名,不在其名,而在其行。」

  顧真一面替她梳著頭髮,一面提醒道:「從今往後,你的榮辱與顧氏相繫於一身,一言一行都需謹慎才是。」

  「我知曉。」

  「我也知道你從前如何行事,只是刺殺暗殺之舉,不得再做了。」

  她專指的是刺殺徐曄一事,畢竟要從徐氏手中保下個人來,難如登天。

  「你也不再是陸氏的幕僚,以後離陸宣遠些,少與陸氏的人染上關係,免得招致些不必要的麻煩。」

  「嗯。」歲點點頭,一一應下。

  比起那些婚前禮儀,這才是顧夫人真正想教她的東西。

  怕她厭煩這些囉里八嗦的條條框框,顧真又安慰道:「莫要嫌我嘮叨,兩姓聯姻,本就是只顧及世家利益,只不過你與阿妍都幸運些,恰好嫁得意中人罷了。」

  歲寧也不知是不是她的錯覺,自上次荊南一別後,顧真好似蒼老了許多。她眉目之間揮斥八極的意氣,被愁容所取代了。

  ①參考自《禮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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