期我乎桑中,要我乎上宮
2024-09-14 12:34:08
作者: 長衿酹江月
期我乎桑中,要我乎上宮
安陸城的姜府,她依舊宿在從前的那間屋子。
竹節屏風,漆木妝鏡奩,陳設未變。他許是個極其念舊的人,只是這一次,彼此都沒有去翻舊帳。
屏風之後備好了沐浴的熱湯,歲寧在熱水中泡了許久,看著從鼻腔中流出的鮮血滴落在水裡,像一朵緩緩綻放的花,又在熱氣中蔓延、消散。
早就習慣了。
不知過了多久,有人伸手試探了一下水溫,提醒她道:「水冷了。」
她背過身去,下意識地想捂住肩上的那道醜陋的傷疤。
頭上落下一條長絹,蒙住了她的眼睛,又繫緊。
歲寧什麼都看不見,只嗅到了身後清淡而醇香的酒氣,宜城的九醞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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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任由著宋聿將她從溫水中抱起,裹上深衣,在置有炭火的床榻旁,饒有耐心地替她絞乾頭髮。
這段時日是如何照顧阿禾,此刻便如何在照顧她。
偶有水珠滴落在她的脖頸,爐中炭火噼里啪啦,唯獨那個彆扭的青年一言不發。歲寧猜想,他一定是背著她偷偷哭過了,怕那哭得通紅的眼惹她笑話。
畢竟,她以前的確是個極其過分的人。
歲寧聽見床幃落下的聲音,床前的燭火依舊明亮,只有她看不清了。
淡淡的酒氣靠近,他的唇如蜻蜓點水落在她的額頭,自上而下,親吻著她的眉眼、面頰與唇角。最後,他卻是在那條猙獰可怖的傷疤上,落下一個珍而重之的吻。
察覺到她一陣寒慄,他說,「抱歉,原本不該喝酒的。」
「不妨事。」她順從地回應,再沒有調侃或是揶揄。
蒼白面孔凌亂髮絲,落在他眼中,是破碎與憐惜,也許算不上美好。上天沒有給她一幅好皮囊,又叫現實苦難把她折磨得百孔千瘡。所幸鍾情於她的人,並不鍾愛皮相。
回憶落在五年前的冬夜,那是預料之中他的喜歡,也是始料未及的深情。
那時的少年怎知,給予他一絲溫情的人,過得比他還苦。所以哪怕心生怨懟,宋聿也不敢將那些壞情緒施加於她。
床前只留了一盞冥冥滅滅的燈,也如他此刻的情緒晦澀不明。
宋聿將那零落不堪的人攬在懷裡,「很晚了,睡吧。」
夜半,胸中的血腥之氣翻湧,歲寧晃晃悠悠地下了床榻。
在安陸城,夜裡沒有給她掌燈的婢子。歲寧摸索著往前去,衣袖勾倒了香案上的博山爐,顧不得收拾,便在屏風後對著痰盂大口嘔著血。
寬厚的手掌落在她的後背,一下又一下地安撫。
歲寧回頭看著暖黃燈光下的人影,眼睛驀地酸澀,她道:「你也看到了,我只有一副殘軀能給你了。」
宋聿又給她倒了茶水漱口,問她道:「為何會成這副樣子,不打算與我說說嗎?」
其實他不敢主動問起,白日裡一直等著她自己坦白。
相識相知本就不易,他怕再問下去,也不必相守了。
歲寧便將三月里所發生的所有事,都一五一十地與他說了。
「陸氏這麼對你,你還要幫著陸宣借糧?」
「交易罷了,你情我願的事。」
宋聿又抱著她回到榻上,說道:「我明日會派兵運送糧草輜重,你……別再操勞這些了。」
歲寧固執道:「我還要回江夏去的。」
她至多只能停兩天的藥,若再不回去,怕是要身死安陸了。
他難免怨道:「我便知道,你今日一來,便又是在騙我。」
「江夏,只有陸宣一個人了……那些虛靡朝廷俸祿的世家子,爛透了。」歲寧把頭埋在他的肩窩,輕聲勸慰道,「須得有人站在他身側,就像在柴桑時,我一直陪著你那樣。」
「為什麼非得是你?」宋聿聽不進這些溫言軟語,「倘若你執意要去,我陪你去。」
你去?你去同陸宣吵架嗎?
歲寧道:「你得回建康城去,有別的事要做。」
春夏秋冬,她只剩最後一季了。
或許待年輕的將軍蕩平了賊寇,心懷百姓的文臣肅清了朝野,無疆之休總會求得,可她已是蟬不知雪。
歲寧怕自己死得極不體面,於是只能想盡辦法支開宋聿。
歲寧與他約定:「若是江夏城破,我與城中百姓一起赴死。若這次守了下來,我等你去江夏接我。」
「好。」
宋聿如何不曉,她的約定,從來不能作數的。
翌日,她跟隨著輜重隊伍,又騎著快馬趕赴江夏了,像無依的風似的,不會在任何人的身側長久地駐足。
她走後的第二日,宋聿也帶著那幾封密信,啟程趕往建康。
陸氏盛極之時,賓客闐門,食客如雲。眼下與王氏生了嫌隙,成了眾矢之的,門可羅雀。
深秋了,天日微涼,偌大的陸府也略顯清冷。
料誰也沒想到,宋氏的人會在這時登門拜訪,不是為落井下石,是為談判而來。
僕從引著宋聿到臨榆軒時,陸靈遠正坐在涼亭中喝酒。見了來人,也懶得周全禮數,起身相迎,只敷衍地說了句:「坐吧。」
反正名聲不復,他也不必再費盡心力維持那點賢名。
宋聿在他對面坐下,陸靈遠便順手給他倒了杯酒。
「多謝,只是我近來不飲酒了。」
「放心,我不會讓你在我陸府出事,省得落人口實。」陸靈遠又道,「宋公子蒞臨寒舍,有何貴幹?」
宋聿取出那一封密信展開,推到他面前,說道:「來與你換一樣東西。」
陸靈遠放下酒杯,潦草地掃了一眼信上的字跡,不由嘆了口氣。
藏書房裡的把柄,到底還是被自家人偷了去。
良久,他平靜道:「換什麼?」
「解藥。」
陸靈遠忽然笑了:「你與我那不爭氣的弟弟一樣,都是感情用事之人。」
「金蘭之誼,手足之情,便不算世人之情麼?靈遠君為家族謀利,為手足謀私,算不算感情用事?」宋聿不願茍同他的觀點,只道,「為何世人對一女子的偏私,在你眼中便是齷齪,上不得台面?」
這位利口可覆邦國的名士,此刻卻沒再出一言爭論,只笑道:「在理。」
陸靈遠放下信紙,慵懶地起身,一邊慢行,一邊悠悠道:「我以為你打算破釜沉舟,與陸氏不死不休,不曾想,還是為了個女子讓步。」
「百足之蟲,死而不僵。」宋聿道,「不論是我,還是顧氏,都動不了陸氏的根基。更何況,庾氏式微後,王氏還有賴陸尚書與靈遠君牽制。」
戰亂過後,陸氏接手了流民遍地,田地荒蕪的荊南。勢力更廣,獲利卻沒有變多。
其實誰都沒能守住最初的繁盛,哪怕是八街九陌的建康城,繁華之下也潛藏著衰敗與頹唐。
認真算下來,幾家爭來爭去,到最後也沒有一個贏家。
陸靈遠看向他,問:「那你步步為營,所求何物?」
宋聿只是笑了笑:「在下沒什麼志向,姑且做個不高不低的文臣,求一個四方無虞的太平之世罷了。」
陸靈遠只笑他:「我看,你還是與周公夢談去吧。」
是啊,北方世家與江東士族依舊不和。
戰亂無止無休,天下太平難求。
至少,在真正的治世到來之前,他還能守住安陸城的一小片繁華。
——
北方席捲的清秋里,敵軍的又一波猛烈攻勢在鳴金之聲中散了。
「結束了。」
病容憔悴的女子卸去了最後一絲心力,與城樓上的將領請辭。
「從今往後,陸二公子的大業,與我無關了。」
陸宣卸下盔甲,立在原地,看著那離去的背影,其實很想去送送她。
曾與他並肩之人沒有將忠心交付,而自己也背棄了承諾,沒能許她一份青雲直上的前程。
胡人退兵以後,歲寧就將自己關進了屋子裡。
歲寧將所有的財帛分成了四份,分給了一直侍奉在她身側的幾個婢子。看到桌案上那個不曾被人領走的漆匣,她怔怔問道:「知言、知安、朱荷……還有一個……是叫茱萸嗎?我記不太清了。」
聽到那個名字,幾個婢子卻都痛哭出了聲。
其中一個人抹著眼淚,啜泣道:「是叫朱萸,她是婢子的小妹。」
歲寧哽住,啞著嗓子說:「對不起。」
她又記起來,那個在刑室里被一刀梟首的女孩子了。
這些時日以來,那些影像如同噩夢一般在腦海中揮之不去。
「對不起……」歲寧複述著同樣的話語,「我想歇息了,你們回去吧。」
窗扇緊閉,紗簾層疊。屋內只點了蠟燭,不見一絲天光。
她身上生了一些細小的瘡口,連掌心也開始潰爛。
歲寧坐在妝鏡奩前,用粉撲沾著胡粉,細細遮去她眼下的烏青,蒼白的面色……偶有幾滴淚淌下來,在妝面上留下些痕跡,她便又沾些粉將這些淚痕掩去。
她換上色彩艷麗的衫裙,綰著京城時興的垂霄髻,日復一日地裝點著自己,儘量去維持這一副病體的體面。
像一朵開敗的花,任誰看到都會覺得可惜。
像是在等待死亡,又或是等一個人來接她。
直至黃昏,有位素衫公子莽撞地推開門,故人獨立雲亭,風盈滿袖。透過門縫灑進來的陽光被捲起的塵埃賦予了形狀。
他說,「我來,接夫人歸家。」
歲寧看著暮色中搖搖晃晃的影子,突然就紅了眼眶。
「此去建康城甚遠,紹君是騎馬趕來的嗎?」
宋聿道:「冬日快到了,車駕太慢,我擔心趕不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