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往籌謀俱夢,寵辱休驚
2024-09-14 12:34:13
作者: 長衿酹江月
過往籌謀俱夢,寵辱休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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韶苑落成已有兩年,每逢春日景致最佳。
春二月,宋府邀城中各家齊聚韶苑,設曲水流觴之宴。倒是很符合這一家子自詡文人的秉性。
韶苑設宴一事,姜韶本想交給歲寧操辦,美其名曰提前教她管家,實際不過想磨一磨她的性子。
這位姜夫人,只樂見後輩順從於她。
後來這個要求被宋聿一口回絕,他說:「夫人常在病中,弱不勝衣,平日裡用金玉溫養,尚且覺得薄待了她,怎捨得讓她因家務操勞?」
宋攸在一旁聽得瞠目結舌,他自然清楚,那體弱多病的嫂嫂殺人比殺雞還利落。
歲寧一回來,就又搶了她的婢子。當下正與柳鶯一道在紅杏書齋前的覆華池餵魚。
紅杏書齋往湖邊望去,便見綠柳成蔭,處處聞鶯啼。
歲寧還玩笑說:「聞鶯柳浪這一景致,從落成到命名是不是有宋攸的手筆?不然怎會與你的名字一樣?」
柳鶯別過頭,說道:「巧合罷了。韶苑設計之初,二公子不過一個小孩子,哪裡能想得到這些。」
大把大把的魚食撒入池中,幾尾色彩斑斕的錦鯉一擁而上,頂著水蓮葉,在水面上盪起陣陣漣漪。魚兒是不知飯飽的物種,總在不知疲倦地啄著魚食。有幾隻已經撐得翻起了肚皮,仰在水面上浮浮沉沉。
柳鶯道:「這是夫人養的魚,若是被你給餵死了,怎麼同她交代?」
歲寧放下了魚食,扯過帕子擦了擦手,不以為然道:「怕她作甚?倒是你,這些年來可還有受她刁難?同我說來,我走之前也會替你出出氣。」
柳鶯搖了搖頭,道:「二公子乖順得多,夫人待空桑院的人也寬和些。我留在空桑院也沒什麼不好,無非就是勞碌命。說不定待二公子成了家,我以後還須得替他帶孩子。」
孩子?
歲寧突然想起來,她是不是也撿到過一個孩子來著?幾乎是死過一回的人,她現今的記憶仍有些模糊錯亂。
她又拉著柳鶯進到書齋里去,二位年輕公子正在靠軒窗的棋桌前弈棋。
歲寧不會下棋,也倦於學棋,是以宋聿許久不曾與人手談了。
歲寧:「紹君。」
宋聿:「何事?」
宋攸翻了個白眼,道:「觀棋不語。」
歲寧抿唇一笑:「我又看不懂棋局,今日府里設宴,你二人打算一直在此處躲懶嗎?」
宋聿道:「宴上大小事宜,自有父母協理,我無心去湊熱鬧。況且——」
他的目光落在歲寧身上,遲疑片刻,又接著說道:「陸氏的人也受邀在列,我以為你此刻在與陸宣敘舊,便想著不去打擾了。」
「?」歲寧不知他這說的是酸話,還是肺腑之言。天底下哪有這樣賢良大度的夫婿,放任她與別的男子私會。
「賓客名冊我不曾看過,更不知道他今日會來。」
「哦?可惜了——」宋聿笑道,「他今日還備了份禮,指名道姓的,要送給宋府的『新夫人』。」
歲寧對此不甚在意,她所在意的是:「王忱會不會來?」
宋聿道:「你與他有仇嗎?這般記掛他?」
她首肯道:「的確有仇。」
宋聿拂袖起身,道:「可是想陪我去見見他?」
歲寧道:「不必。」
宋攸一會兒拋著棋子,一會兒不耐煩地敲棋盤,問:「這棋還下不下了?」
宋聿回頭看了他一眼,嘆道:「放著吧,回來再下。」
宋攸如得敕令,從坐席上跳了起來,與柳鶯說道:「走,隨我往東籬看花去。」
曲水流觴,行酒作賦,對弈投壺,年年春宴皆是如此,宋府勝在有韶苑十二景,可供曲池盪千,泛舟游湖。
兩岸柳蔭稠密,花港旁繫著一艘畫舫,湖浪輕輕拍打著船舷,畫舫隨著波緩緩搖晃。
京華塵土中,少見這樣的幽雅景致。
初春的風挾著輕微的暖意,拂過衣衿和髮絲。
歲寧與宋聿在船上候著,侍女來來往往,往船上添些時令瓜果與茶水。
看著岸上閒步的幾個世家子弟,宋聿道:「如你所願,王陸兩家關係鬧得很僵。」
歲寧道:「於宋氏而言,不是正好嗎?」
宋聿道:「於整個朝堂而言,算不上好事。如若你想見社稷傾覆,大可攛掇著他們繼續斗下去。使其餘士族屈從於己容易,維持門戶平衡,利益均沾才難。荊南一役已毀去了林氏,又倒了個盧氏,短期內扶持新貴容易,但荊南休養生息又需數十年。」
她道:「我哪有那麼大本事攛掇得了他們?頂多就是壞了陸靈遠的名聲,讓王忱放棄這個盟友罷了,誰讓他本就是搖擺不定之人。」
宋聿替她斟了一杯茶,又勸道:「事已至此,你也別再同王忱過不去,我只盼著你不必憂心這些。」
她捧過溫熱的茶杯,頷首道了聲好。
「不必管他從前是否起過殺我的念頭,化干戈為玉帛最好,我也並非睚眥必報之人。」他頓了頓,又不緊不慢道,「不然,依你的所作所為——」
王忱此時掀了塢上青簾,登上船,笑道:「方才去拜見了宋侍郎,向他問詢你在何處,誰成想竟跑這兒躲清閒來了。」
歲寧擡頭瞧了他一眼,不曾起身,只擱下茶杯,幾滴茶水濺到了桌角。
「有失遠迎,休怪怠慢。」宋聿同他見了禮,便邀他落座。
「還未恭祝二位新婚,良緣永結。」王忱又與宋聿說道,「你婚期擇定倉促,我當時在會稽,未能親自到場討一杯喜酒,今日可否補上?」
他推辭道:「夫人厭酒,還是以茶代酒罷了。」
「我可沒攔著。」歲寧兀自起身,說道,「王二公子既有雅興,你陪他喝兩杯也無妨,我迴避便是了。」
宋聿道:「我晚些再陪你游湖。」
「嗯。」她點點頭,提起裙擺登岸,逕自走遠了。
不一會兒,便有婢子送了壺汾清酒來。
待看不見了那身影,王忱才道:「瞧她一副要將我剝皮抽筋的樣子,柴桑的事你真不打算同她解釋清楚?」
宋聿漫不經心地晃著杯中酒,只道:「都翻篇了,有什麼好解釋的?」
王忱悶悶幹了一杯酒,說道:「她到現在還以為是我想害你。」
宋聿笑道:「沒有過嗎?」
王忱道:「當時只是做戲給旁人看罷了,不若如此,怎能騙過陸氏的眼線?再者,既收穫了顧氏這一盟友,又成功騙她反水,幫你對付陸氏,還真是什麼好處都讓你給占了。」
宋聿失意道:「是麼?宋氏失了荊南的勢力,也確實是元氣大傷。」
王忱道:「不下水,怎能撈到深處的魚?你就莫再介懷那些小得失了。先前家君舉薦你入朝為官,還給了少府丞之位,你為何不去?」
宋聿道:「我既無宦情,又無經天緯地之才,終年無所建樹,何必虛靡朝廷爵祿?」
酒酣耳熱,王忱「嘖」了一聲,「不是,你真不打算入仕了?」
宋聿用手遮住了酒杯,示意王忱別再添酒,他說道:「再過月余,我便啟程前往安陸了。建康徒繁華,不若歸去。」
王忱不解:「那你諸多謀劃,所求為何?」
「我想要的,都已得到了。」
「你不會真的只圖謀一個女子吧?」
「是也不是。」
「你憂心她留在建康,早晚會知曉內情?」
宋聿起身出了船艙,走到船頭,望著湖面上的新荷,只嘆了口氣。
他說:「比起刨根問底死個明白,不如稀里糊塗地活著。」
園林東邊有一六層浮屠,名曰三疊塔,登上塔頂,可以俯瞰整座韶苑。
歲寧離開了畫舫,便獨身往三疊塔去了。現今這副孱弱的身子,只爬了幾級台階,便氣喘吁吁。
好不容易登上了頂層,卻發現這處還有別人。
白玉頭冠,墨色大氅。高塔上的清風捲起衣袂,他此刻像個遺世獨立的曄然神仙。
那人回頭看她,微微笑道:「好久不見了。」
歲寧低下頭,喃喃道了聲:「好巧。」
陸宣道:「此處觀景尚可,你與我一樣,都是喜歡待在高處的人,是以在此遇見,算不上巧合。」
歲寧道:「自去年江夏一別,陸二公子無恙否?」
陸宣看著掛在她額頭與下頜處的汗滴,略顯蒼白的面色,說道:「別來無恙,是不是該由我來問你?」
歲寧淡笑道:「幸而長公子高擡貴手放過了我,已無性命之虞,只是這副身子要恢復如初,是不可能了。」
陸宣點了點頭,道:「如今該喚你一聲顧夫人了。」
「嗯。」她淡淡應了一聲。
歲寧覺得他神色有些奇怪,好似在憐憫。
從此世人只關注於她的姓氏,不再刻意提起她的名字。
歲寧與他一併在塔上望著風景,時不時聊些近況。其實早就是話不投機之人了,只是偶爾相逢,還得掰扯一兩句。
她道:「此處清冷,風景也無甚特色,早些回宴席吧。」
陸宣沒作聲,依舊憑欄望著明鏡似的湖面,歲寧也順著他的視線看去,目光落在了花港中的畫舫上。
他意有所指:「你得站得足夠高,才能不會被遮蔽了雙眼。否則,便只能看到別人想讓你看到的東西。」
歲寧聽得雲裡霧裡:「什麼意思?」
陸宣笑她:「你心力不如從前了,眼界也是。」
歲寧道:「所以你說了這麼多,只是為了出言嘲諷?」
他道:「不過是看你可憐,來給你提個醒。你總是這般沒良心,把旁人的好心當作驢肝肺。」
塵埃落定了,歲寧見他有些落寞。
她問:「還需要你提醒什麼?」
陸宣指著遠處青峰,說道:「若你在建康城中,便覺得棲霞山遙不可及,待你登上了棲霞山,愈走愈高,便愈發覺得棲霞山渺小。唯一不變的是,你離它越近,便越不可能知曉它的全貌。」
歲寧道:「非得這麼拐彎抹角嗎?」
陸宣嘆了口氣,有些失望:「如今看來,你與聰明二字毫不沾邊。」
對上她猶疑的目光,他又笑道:「不妨猜猜,江夏的官倉是誰燒的?當然,你也可以不理會我今日所說的話,就這般稀里糊塗地做宋氏的少夫人,也很好。」